第九章 黑澤香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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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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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怎麼完美的東西,只要失去它的價值,便會被當作垃圾處理掉。
她把我騙到水行鏡前,逼我親手殺死那個人,再把我扔到淵水潭裡。
所以我把她吃掉了,成為那個地方的神祇,統領高天原的天照御神 。
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下一整年的雨,要是沒有信仰的人類,神祇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可是我的淚水,隨著滂沱大雨的侵襲,落在被遺忘的時間裡,誰也沒有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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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在這五百多坪的空間裡,除了我和書以外,還有一個想當醫生的青年。
他的名字是暮山晢彥,東京地鐵事件的倖存者,也是第一個向我許願的人類。
當時他才八歲,向我提了想要變成貓的願望,希望能從醫院的窗戶溜進去,探望許久不見的爺爺。
結果被當成偷吃食物的野貓,從病房裡一路趕到走廊外,逼我不得不去把他帶回來。
或許是基於愧疚,我向他保證會陪伴他到最後,還騙他說我是他爺爺請來的。
善良的謊言可以說,殘酷的事實卻只能放在心裡,所以他對我認知就只有『神祇』,其餘的事我隻字不語。
「我說香橙,這架鋼琴是怎麼回事?」
「買來的。」
「你買回來做什麼?」
「聽音樂啊。」
「唉,你又跑去亂花錢。」
「你不是會彈嗎?」
我倒臥在落地窗旁的沙發上,沒有睜開沉重的眼皮,疲憊地回應著他的話語,替自己一時衝動的購物慾望,找了個完美的藉口。
「這是什麼東西?」
「唱片機,別人送的。」
「誰送的啊?」
「陪我買鋼琴的人。」
「告訴我名字。」
「暮山隼。」
「……你跑去找我哥做什麼?」
「買鋼琴。」
前陣子他把爺爺留給他的宅邸賣掉,透過仲介聯繫買下房屋的人,想不到是他失聯多年的哥哥,在新宿區的市中心開樂器行。
「你要我彈啊。」
「不可以嗎?」
他沒有回應我的話語,而是走到我躺的沙發旁,伸手過來撥開我的頭髮,接著親吻在我的唇瓣上,帶來淡淡的紫陽花香氣。
「當然可以。」
我不清楚事情是怎麼發生的,等我察覺到的時候,我和他的關係就是這樣,如同愛戀彼此的伴侶,一舉一動都帶著深沉的愛戀。
「離他遠一點。」
「你在跟我說話啊?」
「要不然呢,這裡還有別人嗎。」
隼沒好氣地把我往旁邊推,仔細確認鋼琴的音階無誤後,才把放置在上面的儀器收起來。
「是他自己搬過來的。」
「你可以阻止他。省得我三天兩頭為他心煩,擔心他會不會死於非命。」
「因為我是鬼王嗎?」
「對啊。」
這是刻板印象吧,雖說我是淵水潭的鬼王,但不一定會害死我身邊的人啊,最多餓到把他們當成消耗品,撒上鹽巴後配濃湯吃掉。
「我一點都不好吃,哲彥也是。」
他在離開之前,拿走我放在架上的《西式料理一百道》,然後面無表情地說道。
「因為你看起來很餓。」
我整個人呈現呆滯狀態,不曉得該回他什麼話,等到哲彥上完課後回來,我才鬱悶地坐在書櫃前面,指著空缺的位置抱怨。
「你哥拿走我的書。」
「哪一本啊?」
「西式料理食譜。」
「隼沒事拿那個幹嘛……不對,我想問的不是這個。」
哲彥放下手裡的外套後,快步走到我的面前來,把手撐在我的椅背上,將我困在他的雙臂之間。
「他怎麼會來這裡?」
「鋼琴調音。」
「那個我會用,你不必叫他過來!」
他的聲音聽起來很焦慮,跟我說想出門的時候一樣,深怕我會就此離開他。
我想他應該是病了,而且是很嚴重的那種,只是任他擺布的我,也沒好到哪裡去啊。
「你晚餐想吃什麼?」
「蔬菜湯。」
「好啊。那你在家裡等我,我去超市買菜,等等回來煮給你吃。」
「嗯。」
一切都跟往常相同,我坐在書櫃前的椅上,等候他再度回到這裡,對我露出燦爛的溫暖笑容。
——要是我沒失控的話。
「又見面了,哲彥。」
我在本殿的水行鏡前方,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被執念束縛在此處的幽魂。
如同星辰的髮絲飄舞著,浸染在暗沉的血液中,熟悉的臉龐掛著淺淺的笑,似乎在做什麼美夢般,安詳地闔上雙眼。
我知道他會出現在這裡的原因,但我從來沒有想過,他會是我漫長的生命裡,最為重要的存在。
在漫長的日子裡,他都沉睡在這裡,我無法拯救『唯一』深愛著我的人。
啟示神諭也好,呼喚淵水也好,無論我做出多少犧牲奉獻,都只是在白費力氣。
暮山哲彥,再也不會回來了。
「喵嗚。」
我瞬間從被子裡起身,甩開糾纏不清的枕頭後,跑到沒拉起窗簾的落地窗前,看著窗外明亮晴朗的景色。
「現在幾點了?」
早上七點三十五分。
「我不是在商場裡嗎?」
大量的藏書依舊擺放在櫃上,熟悉的擺設和我會搞錯位置的房間,都沒有因為我的離去而改變。
「喵。」
宮本川常世給我的手錶,停留在倒數前的一分鐘,月曆上的年份和日期,也不是我記得的時間。
再過五天就滿十年了。
今年是西元2020年才對,可是我新買來的月曆,寫著西元2010年三月,是宮本綾名見到森野鳴子的時候。
「我的記性有這麼差?」
「喵。」
「現在是西元幾年?」
「喵嗚。」
貓不會講人話,也聽不懂我在說什麼,所以我問了等於沒問。
「算了。」
沒等牠做出更多反應,我自顧自地走到浴室裡,打算梳洗完畢後,到樓下去找常世問個清楚。
「……這是怎麼回事啊。」
看到鏡子裡的自己,我久久無法平復情緒,等到門外的貓又叫了一聲,才勉強回過神來繼續梳洗,然後半裸著身子踏出浴室。
「我問你。」
「喵。」
「是你把我帶回來的?」
「喵嗚。」
「這個也是。」
我轉身背對著牠,將礙事的頭髮往上撥開,展示一下剛才在浴室裡面,把我嚇得半死的東西——在後頸的位置,多了一道銀灰色的印記。
『天照。』
我把神諭的領域拓展到最大,讓瘋狂的燦金色佔據整個空間,扭曲掉那隻貓的樣子,逼迫牠解除現在的偽裝。
「你不能溫柔一點嗎?」
「沒辦法。」
「只要你喊我的名字,我就會出來見你。」
他站在我的眼前,一如既往地對我露出笑容,淺色的髮絲和雙瞳像是星辰般,在焰火下發出銀白色的光彩。
「我睡了多久?」
「五十年。」
「嗯。」
聽起來挺普通的,我還以為會更久……才怪咧,去他的五十年。
「宮本川常世在哪裡?」
「義大利。他去員工旅遊了。」
「你說什麼?他敢給我跑去玩?」
我一個人待在商場裡面,除了要想辦法拆炸彈,還得應付偷襲我的神祇,搞到最後兩邊都沒有處理好,莫名其妙地睡了五十年。
整整五十年欸,我要是有結婚的話,孩子都已經上大學了。
「商場裡的人呢?他們有順利逃出來嗎?」
「當然有。」
「你怎麼做到的?」
「秘密。」
不知道為什麼,他比以前更討人厭了,無論是講話的方式,還是看我的眼神,都讓我不禁皺起眉頭。
「要吃點東西嗎?」
「你煮了什麼。」
「蔬菜濃湯,還有英式的司康餅。」
「可以。」
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問他,只是肚子餓的感覺太差了,我得先吃點東西,才能平復我的起床氣,絕對不是因為他說出來的菜單,很和我的胃口和吸引我。
「你這幾年在做什麼?」
「接替你的職責。」
「怎麼會是你,書不是在綾名那邊?」
「沒有。」
「……這是什麼意思?」
「水行四書在我這裡,一直以來都是。」
他講得輕描淡寫,我卻聽得心驚膽顫,連手上的叉子都握不好,整塊司康餅被我摔回盤子裡。
「那我給他的是什麼?」
「書的殘影。」
他替我擦拭掉濺到臉上的果醬,動作溫柔地像是在對待愛人,可是我在他的眼中,看不到任何情感和溫度。
如同我在本殿裡看過的東西,那是水行四書的本體『鏡』,在透徹純淨的鏡面下,蘊藏著洶湧的滔天巨浪。
它除了能連接四方外,還能複寫出它所映照的東西,包括神祇的諭言,還有淵水潭的幽魂……和水行四書本身。
「你居然敢騙我!」
「怎麼會呢,我說的都是實話。」
「……我以為你死了。」
「你說暮山哲彥嗎?他確實是死了沒錯。」
「閉嘴,我要殺死你。」
「可以啊,先把早餐吃完再說。」
趁咖啡還散著熱氣的時候,他輕輕地啜飲了一口,銀白的湯匙在褐色的液體裡攪拌,發出細微的清脆聲響。
這畫面美到我不敢直視,胡亂地把餐點往嘴裡塞完後,我再度倒向落地窗前的沙發,像是要逃避現實般的,將臉埋進柔軟的椅墊裡。
「喵嗚。」
你給我滾開喔,我現在不想看到你,就算是很可愛的貓咪也一樣。
「喵。」
牠順著沙發的弧度爬了上來,靠在我的手臂旁邊,有一下沒一下地蹭著,彷彿是在撒嬌一樣。
「走開。」
還有一件事情忘了說,你欺騙我這麼多年,還在我身上用連結的印記,都不怕會遭受淵水潭的詛咒。
「因為愛情啊,人都是這樣的。」
他伸手將我攬到懷裡,溫暖的體溫從他身上傳來,平穩的心跳聲則牽引著我,讓我產生了想落淚的感覺。
「……飛燕。」
「怎麼了嗎?」
「我想去見他們。」
「要我陪你去啊。」
「不可以嗎?」
「當然可以。」
明明知道這裡的一切,都是構築在虛假的謊言上,他仍舊順從我的意思,來到郊區的茶屋前面,推開重新整修過的大門,看著過往所熟悉的事物,轉變成另一種不同的模樣。
「他們不在這裡。」
「嗯。」
「你很失望嗎?」
「沒有。」
因為他是現世的人,他的心臟還在跳動,這裡的事情對他來說,沒有任何的對錯之分,有的只是想見朋友的心情。
只不過他想見到的人,跟我想見的人不太一樣,本質上的意義也不同。
「你知道自己的名字嗎?」
「黑澤香橙。」
「不對,那是我替你亂取的。」
我待在木森茶屋裡,喝著味道相同的咖啡,看著陌生的人們來往,試圖拼湊出記憶裡的模樣,飄散在空氣裡的熱霧,逐漸模糊了我的視線,停留在過往裡的美好,似乎變得不是很重要。
「烈陽澄明。你的名字是烈陽澄明。」
「……我不記得了。」
「這裡是哪裡?」
「木森茶屋。」
「我們在另一側的世界,被遺忘的時間裡。」
另一側的世界,那是世界的最初,兩神決裂以前的世界,也是我所說的本殿。
失去生命的人們,穿過本殿的水行鏡後,進入轉生前所滯留的地方,稱作被遺忘的時間。
『唯有遺忘過去的幽魂,才能回到現世重新開始。』
我知道他們已經死了,我知道這裡的一切都是假的,可是他們帶給我的東西,卻是無法取代的溫暖。
——所以我困住了他們,利用他們的執念和遺憾。
將我視為摯友的平井奏,願意彈奏鋼琴給我聽的森野鳴子,和我一樣瘋狂的宮本綾名。
他們死在那場意外裡,帶著難以挽回的遺憾,重複上演生與死的別離,無論時間再怎麼嘲笑我,我還是會待在這裡,想辦法改變他們的死亡和別離。
代價是他們得待在這裡,執著於過往的遺憾,永遠無法得到的救贖,直到現世的我毀掉這裡。
「烈陽澄明,在你夢醒之前,我都會陪在你身邊。」
那人用溫柔的笑容說道,有時候是人類的樣子,有時候是貓咪的模樣,每一次都是新的身分。
只有他不一樣,他是自願留下來的。
在被遺棄的時間裡,一次又一次的重來,不斷追逐著我的步伐,呼喚我所忘卻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