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暮山哲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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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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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簡單來說,他是我的弟弟。
  我們是雙生子,卻沒有人會誤認我們,因為我總是在笑,他總是在哭。
  雖說他的眼淚是假的,是用來博取別人的同情,想把對方留在自己身邊的那種。
  那人就是這樣子被他欺騙,把他帶到本殿裡的後果,便是淪為淵水潭的鬼王。
  我也被騙了,不過我們都是心甘情願的,想要待在他身邊保護他。
  因為他是我的弟弟,沒有人可以取代他,無論發生什麼事情,我都會在他身後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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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說一個人遇事不順,想透過祈福祭典來消災解厄的話,只是求個心安理得。
  要透過神祇的力量來改運,除了說好話做善事,便是要付出對等的代價,而且是會牽扯到輪迴的。
  「有什麼想許的願望嗎?」
  會知道這件事情,是因為我在八歲那年,遇到一位莫名其妙的神祇。
  他有著一張很漂亮的臉龐,總是露出溫和的微笑,金色的眼瞳如同陽光般耀眼,跟神社裡供奉的神完全不像,反倒是博物館裡的展覽品,活生生出現在我面前的感覺。
  「我想當貓。」
  「為什麼?」
  「爺爺他生病了,可是我不能去醫院。」
  「嗯。」
  「如果我是貓的話,就能從窗戶爬進去找他了。」
  「他認得出你嗎?」
  「當然可以啊!我是他的孫子欸,怎麼可能會認不出來!」
  實際上的狀況是,他不僅認不出我來,還拿床頭邊的書本丟我,說我是不吉祥的東西。
  「你是笨蛋嗎?」
  神祇攔截住在走廊上奔跑的我,朝追趕我的護士們笑了笑,接著轉身走向逃生出口的樓梯間。
  「喵嗚——」
  我在他的懷裡掙扎,一心想要回到病房裡面,找許久不見的爺爺聊天,跟他說我很想念他,會努力讀書成為醫生,一定能治好他的疾病。
  「別亂動了。」
  「喵。」
  「我以為你會要我治好他。」
  「喵嗚。」
  「沒想到你這麼單純,不愧是小孩子啊。」
  他的笑容很好看,就跟爺爺種在庭院的紫陽花一樣,是我見過最美麗的東西。
  「別再過去了。」
  「喵。」
  「那裡是安寧病房。」
  「喵嗚。」
  「他不想看到你哭。」
  「喵。」
  「放心好了,我會陪你到最後的。」
  直到庭院的紫陽花全數枯萎,整棟宅邸只剩我一個人的時候,我才明白他這些話是什麼意思。
  我的父母很早就過世了,據說是因為地鐵失事的緣故,列車翻覆後產生爆炸,整個車站裡沒有人存活,所以從我懂事以來,都是跟爺爺一起生活。
  他是很有名的劇作家,負責寫出歡樂的喜劇,讓不愉快的人們露出笑容。
  我知道爺爺他生病很久,卻不知道他病得很嚴重,沒辦法等我長大成為醫生。他不想看到我難過的樣子,所以請人來照顧我,然後待在病房裡等待死亡。
  「你叫什麼名字?」
  「烈陽澄明。」
  這名字太難唸了吧!要是我沒跟著爺爺學古文,根本聽不懂你在說什麼啊!
  「想怎麼喊我都可以。」
  他的視線依舊停在書本上,若無其事地回應我,讓我覺得他打從一開始,就不認為我會喊他的名字。
  「這裡只有我們,無論如何我都會回應你。」
  澄明的話語很真誠,我不能判斷他是不是假裝的,畢竟他是爺爺請來的人,是我打電話約時間後才會來的,每個月還要給他薪水。
  「你想成為醫生嗎?」
  「對。」
  「那就去上課。」
  才不要呢,老師教的東西都很無聊,跟我想像的不太一樣,而且我每次問他們問題,都說我是在搗亂課堂秩序。
  「要我幫你嗎?」
  「不用了。」
  我現在是小學生的年紀,當然只能學些簡單的東西,就算我有怨言好了,也得照著學校的進程去走。因為很多時候,我們不想去經歷的東西,往往都會影響我們最深,在無形之中讓我們成長。
  「把手給我。」
  「你要做什麼?」
  「抱你。」
  如此美麗的人,說出這樣子的話語,是相當具有誘惑力的,應該不會有人拒絕。
  所以我把手搭上去,任由他把我困在懷裡,他的體溫暖到幾乎要把我燙傷,心臟卻沒有任何的跳動。
  因為澄明他不是人類,他是來自其他地方的神祇,跟我毫無任何關係。一想到這件事情,我的胸口便會產生刺痛,難受到令我想要抓狂。
  「你要離開了?」
  「嗯。」
  「我們還會再見面嗎?」
  「或許吧。」
  不知道過了多少年,我的身高從抬頭仰望他,到視野比他高出許多,他的模樣依然沒變,停留在遙遠的過去。
  「我不想忘記你。」
  「沒辦法,這是你答應我的。」
  他的聲音聽起來很溫柔,如同和煦的微風吹過,可是他說出來的話語,卻像是沒有溫度的刀刃,在我身上劃出無數條的傷口,匯聚成暗紅色的血流,滋長著瘋狂無比的想法。
  無論你身處在何年何地,我都會追尋你的腳步,直到我的靈魂腐朽為止。
  「我把貓給你,然後呢?」
  「——回到過去,接替我的職責。」
  宮本綾名從香橙手中接過書後,我沒再見過他跟森野鳴子,包括照顧過我的平井奏。
  我沒有忘記他們,但我真正想陪伴的人,只有烈陽澄明,同時也是黑澤香橙。
  「我原先的名字不是這個,因為登記的人寫錯了。」
  其實我是故意的,誰叫你忘記我的名字,還把我誤認成別人。
  「知道我名字的人,最後都會變成我的東西。」
  要是你當初這麼坦率,我就不必重來這麼多次了。
  「又見面了,飛燕。」
  你沒察覺到我的存在,但我從未離開過你,一直以來都待在你的身邊。
  持有水行四書的人,打從一開始就不是你,而是追逐著你的我,綾名不過是基於你的請求,才帶著你的遺憾和書離去。
  因為你來自於本殿,倒映在水面中的世界,所以我的執念透過雨水,進到那個虛幻的空間裡。
  「別太靠近那裡,會被吃掉的。」
  樂器行的老闆坐在橋旁的木椅上,一面咬著櫻色的糕餅,一面阻止準備往街道走去的我。
  「你來這裡做什麼?」
  「我想找人。」
  「可以啊。告訴我他是誰,我幫你一起找。」
  「烈陽澄明。」
  他用很訝異的眼神看我,不太敢相信我會說出古文,而且是準確無誤的,連一個音節都沒有偏差。
  「……原來是你啊。」
  「你認識我嗎?」
  「不是現在的你,所以沒必要去深究。」,
  他的笑容跟澄明不太一樣,是打從心裡笑出來的那種,給人一種溫暖的感覺,雖然弧度沒有很大。
  「我有東西要給你。」
  那是一面鏡子,差不多是巴掌大的尺寸,鏡面透澈如水流,其中倒映出我的身影,卻是我從未見過的樣貌。
  「這是水行四書,它能帶你找到烈陽。」
  「我該怎麼使用它?」
  「很簡單啊,把鏡子烙到眼睛裡。」
  「知道了。」
  「你應該不怕痛吧?」
  「嗯。」
  我是死後才來到這裡的,生前被人誘拐綁架,在地下室裡受人虐待,最後是被挖去雙眼,吊在五樓的欄桿上等死。
  不幸中的大幸是,我生前的樣子是隻貓,要不然來處理屍體的人,應該會被我的樣子嚇到發瘋。
  「你待在這裡。」
  「喵。」
  「我很快就會回來。」
  當年你也是這麼說的,替我擋下死劫的神祇,倒在血泊中綻放出鮮紅的花,再也沒有回到我身邊。
  「喵嗚。」
  同樣的事情我經歷過無數次,不管我用什麼形式去接近他,試圖陪伴在他身邊的結果,就是親眼見證他的死亡。
  香橙為了彌補自己的過錯,把時間倒轉回十年前,我為了挽救他的性命,倒轉的時間次數將近百次。
  「離開這裡,否則你會死的。」
  他還是跟往常一樣,獨自待在下著雨的夜裡,看著緩緩前進的指針,等候自己的死亡到來,沒有人會記得他——除了我以外。
  「沒想到會是你呢,燕子。」
  宮本湘澤從走廊的另一端走來,手裡緊握著月引星辰的命刀,散發出冰冷肅殺的危險氣息。
  「你沒資格喊我的名字。」
  我抱起昏迷不醒的黑澤香橙,實在不是很能理解,為什麼湘澤要在這種時候,把前來拆除炸彈的人打成重傷。
  照理來說,香橙做的事情不是壞事,即使是有怨有仇的敵人,也要視情況而定啊。
  「那是殺死奏的鬼王。」
  「我知道。」
  「你要保護他是嗎?」
  「對。」
  湘澤的樣貌和多年前一樣,沒有因為歲月的流逝而改變,有很大的原因是他已經死了,但我知道這件事情是假象,只要這個世界還有生命,受人景仰的神祇便能永生不滅。
  「你這是在尋死。」
  很多人都對我說過這句話,但我的執念使我成為幽魂,將千年來的悔恨視作唯一。
  我待在這裡很久了,久到忘記自己曾經身為人類,就連香橙的存在我也忘了。值得慶幸的事情是,我深愛的那個人,他一點都沒有改變。
  『雨禍。』
  我的身旁開始捲起深沉的淵水,凝結成型後化作銳利的刀刃,在空氣裡密集地匯聚著,形成保護我們的防線。
  因為鏡子的緣故,只要是我看過的東西,都能在短時間內複製出來。
  其中包含神祇的諭言、帶來災禍的鬼王之力,雖然能力不及原先的一半,但要用來對付湘澤,這樣子的力量就足夠了。
  畢竟是受到拘束的神祇,光是要現界都很勉強了,加上他先前被香澄重傷,即使我暴露在月光下,也無須畏懼他會威脅到我。
  「為什麼要做到這種地步!」
  「因為愛情啊,人都是這樣的。」
  「……書在你的手上?」
  「是又怎樣呢。你沒辦法從我這裡,奪走任何你想要的東西。」
  「那就試試看吧!」
  距離商場爆炸的時間,還有十三分鐘。
  我不必擔心我和他的爭鬥,會波及到其他的人類,因為在我找到香澄之後,他們都被我阻擋在商場外,沒有人能踏進這個地方。
  『月隱。』
  他的身體消失在月光下,追逐著他的刀刃們撲了空,在地面上砸出一個又一個坑洞,劇烈的聲響聽在我耳裡,就像是綻放絢麗的煙花般。
  我調整了姿勢,改用單手把香橙攬在懷裡,接著從空氣中抽出一支矛,朝沒有月光的地方刺去。
  「你知道嗎?其實奏一直深愛著你。」
  「當他知道你是害死香澄的人,依然沒有改變他的心意,茶屋後方的庭院裡,全都是你生前最喜歡的花。」
  「你和綾名一樣,都曾想過要把他困在籠裡,但他的善良純真,反而將你們束縛在原地。」
  「回去吧,月夜見尊。你所深愛的人,再也不會出現了。」
  他的身影在我面前顯現,然後崩解成淡紫的光點,消失在冰冷的空氣裡,只留下一抹帶淚的笑容。
  宮本綾名說的對,我確實是陪伴奏最久的,所以也很清楚他這個人,對世界抱持著什麼樣的情感。
  他不想看到湘澤殺人,所以衝上前去把香澄推開,阻止了災禍的蔓延。他不想看到綾名哭泣,所以用自己的生命,去換回另一個希望。
  怎麼會有人笨成這樣啊?從沒想過自己會不會有未來,只會死命地去達成他人的願望。
  其實香澄可以把職責讓給他,這樣就不用每天一大早起來,站在鏡子前面發呆,抱怨這個世界的人類有多麻煩。偏偏他選了宮本綾名,一個比我更自私瘋狂的人類,成為這個世界的救世主。
  「如果世界這麼脆弱的話,那就乾脆讓它毀滅。」
  「你是小孩子嗎,都幾歲了還在鬧脾氣!」
  「我不會讓他犧牲自己,跑去當什麼救世主。」
  「那你幹嘛把書給他?」
  「我要他去救人,又不是救全世界的人。」
  「水行四書是消除災禍的器物,不是給你用來違反天命的!」
  「你說災禍嗎?我在這裡啊。」
  「要是這樣就能殺死你,我何必浪費時間跟你廢話!」
  我在下著雨的街道裡奔跑,耳邊迴響著香澄和其他人的對話,關於這個世界的存亡、水行四書有著什麼樣的能力。
  綾名不知道去哪裡了,我待在另一側的世界裡當貓,經歷了長達千年的時間,也沒看到他透過書頁轉移到本殿。
  該不會是被其他幽魂欺騙,在連結的過程中迷失方向,跑到連我都沒去過的地方了吧?
  那他當初跟我說的再見,不會是再次相會的意思,而是我們永生再也不見,因為我沒辦法到他那裡,除非他呼喚香橙的名字,我才可以連接到他那裡。
  「黑澤香澄!」
  當我抱著香澄踏出三川屋的商場,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伴隨著這句氣急敗壞的話語,清楚地傳到我的耳裡。
  「你來得太慢了。」
  「還不都是因為你!沒事招來淵水幹嘛,晴朗的天氣都被你打亂了,根本沒辦法好好曬棉被啊!」
  我看著氣喘吁吁的宮本川常世,低著頭擦拭汗水的模樣,頓時起了想要捉弄他的念頭,不過現在沒有時間讓我玩樂。
  「你是思兼神的承命?」
  「對啊。我不是很早就說過了嗎,是她要我來——」
  常世抬頭看向我的臉,無奈的話語頓時止住,陷入難以置信的沉默中。
  「……你怎麼會在這裡?」
  「你認識我?」
  「何止是認識啊!我會留在這裡替香澄賣命,還不都是你害的!」
  「我想你是認錯人了。」
  撇除掉貓咪的身分,我是第一次用這個樣子見他,所以他說的人應該不是我,至少不是現在的我。
  不管我現在是不是貓,我的名字是『燕子』,或是香澄幫我亂取的『飛燕』。
  「你叫什麼名字?」
  「燕子。」
  「等一下,我好像在哪裡聽過……平井奏飼養的貓?」
  「沒錯。」
  「你是香澄帶回來的貓,那個木森茶屋的燕子?」
  「有什麼問題嗎?」
  「沒有啊。這名字挺適合你的,跟你本來的名字很像。」
  「你知道我原本的名字?」
  「要不然呢!我被你害成這樣,連名字都不知道的話,是要怎麼去找人算帳啊!」
  他對我的話語感到氣憤,甚至一度想出手打我的臉,但是香澄人命在旦夕,常世只好先專心治療傷口,免得被我氣死又救不回人。
  「好啦,這樣子就行了。」
  「嗯。」
  「你不說點什麼嗎,例如說感謝的話,真高興有宮本川常世之類的?」
  「謝謝。」
  「唉……說這種話的時候,你的表情能不能誠懇一點啊。」
  沒有理會他的無奈,我把香橙抱到懷裡後,小心翼翼地站起身來,深怕一個不小心會弄痛他。
  「暮山哲彥。」
  「你認錯人了。」
  「怎麼樣都好啦,記得替香橙把棉被拿回去。」
  常世送我到電梯門前,替我按下上樓的按鍵後,若無其事地走出破損的商場大樓,焦黑的煙霧遮蔽掉他的身影,逐漸消失在下著雨的夜裡。
  叮的一聲,金屬門緩緩打開了,完好無缺的空間等待著我們,準備將我們送到大樓的頂端。
  「歡迎光臨,很高興能為您服務。」
  「去頂樓。」
  「好的,電梯即將上樓。」
  她的笑容很甜美,沒有因為電梯外的狀況而有所變動,如同一張完美的面具掛在臉上,親切地招待著客人。
  「您很喜歡他吧。」
  「嗯。」
  「初次見到他的時候,是在那棟茶屋裡面,和我的未婚夫一起。」
  「我知道。」
  「要是他知道那隻貓是您,不知道會做出什麼感想。」
  「我也很好奇。」
  「您不打算讓他知道嗎?」
  「有些事,最好永遠都不要知道。」
  聽到我的回應後,她仍舊維持著甜美的笑靨,只是被淵水染黑的眼睛,落下了冰晶般的眼淚。
  「您叫什麼名字呢?」
  「燕子。」
  「原來如此,這名字很適合您。」
  「怎麼說?」
  「您知道名字的涵義嗎?」
  「我不懂。」
  「替您命名的人,期許您掙脫牢籠,成為自由翱翔的飛燕。」
  我和她的談話中斷在爆炸聲,她用力把我推出電梯門外,設下阻隔爆炸的結界後,便和破損的電梯管線,一同墜落在燃燒的廣場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