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襲
本章節 11362 字
更新於: 2019-03-04
人的感情是一種奇妙的存在。
特別是愛情,讓人即使是在驚濤駭浪之中也願意捨命獻身。
那並非束之高閣虛假情操、眾多故事裡的虛幻泡影。它現在就真真切切地化作實體站在我面前。我就是那宛如炙雞的祭品,立身於這名為「人間」的祭壇,等待天神垂眸。
只不過我等到的仍是足以凍結萬物的冰冷視線。
儘管如此,從一開始像是想殺了我的態度轉變到現在還能說上幾句話,已經算是很了不起了,我自己是這麼認為啦。
「所以呢,你準備好了嗎。」明明該是疑問句,從墨妘口中說出來卻又不是這麼一回事。
「你指的去死還是坐牢?很抱歉我都沒有這麼打算。」
「噢,我有點意外。我還以為你是擅長接受人家安排的那種人。」
大概是以前和我交往的經驗讓她有這樣的感想,這我也不好反駁。畢竟一聲招呼也沒打就搬家而斷了連絡的人是我。
我苦笑著說:「以前是、現在不見得是,以後就又更難說了。我要從這裡正面突圍,趕快解決這齣強盜鬧劇。另外,我也沒打算坐牢,等這裡搞定後我要按照原計畫去豐濱搭船找我家人。」
陳守笑了笑說:「你就這麼有把握啊?那些人才不會放過我們,由其是現在我們正在越獄的舉動,不會被當場殺掉就算幸運了吧。」
「就你最沒資格說這個。」我翻了個白眼。「總之,先把梅蒂尤那個始作俑者找出來,相信她還在市區裡面,外面亂成這樣,沒道理逃出去。再加上引導我們打倒在慶修院的邊城斥侯也是她,雖然不能確定她和市長之間是不是真的有所關聯,但至少可以確定的是梅蒂尤和邊城斥侯絕對不是同一掛的。」
墨妘抬起頭盯著天花板看,輕輕說著:「隨便你。」
就在此時,一道粗曠宏亮的的聲音從旁邊傳來:「你們當我死人啊──喂,妳又是誰?」
開口的是土狼。大概是被晾在一旁好一會開始感到不耐煩了,其實他大可趁現在自行離開這裡,但他還是留了下來聽著我們的對話。為了避免他惹怒墨妘而被當場碾碎,我快步擋在他和墨妘之間雙手向下壓捺,示意要他控制一下他的口氣。
不過墨妘絲卻毫不理,舉起手輕輕一擺瞬間解開了我手上的手銬。接著順勢一揮,一股磅礡的氣勁貫穿天花板,毫無窒礙地發出巨大聲響,那不知用何種金屬打造的天花板輕易地就被貫穿,露出通往地面的一個大洞,看得土狼目瞪口呆。
「你們到底都是什麼人?」土狼驚訝地看著墨妘。
想當然,墨妘連氣都懶得吭一聲,縱身躍上而去。
陳守回到我的身體催促著我跟上,不用她說我也迫不及待想離開這鬼地方。
「喂,梅蒂尤在慶修院外和你私下談了什麼?」我開口向土狼詢問,也許可以當作梅蒂尤突然消失的線索。
土狼雙手抱胸沒好氣地說:「為什麼要告訴你?不要以為合作過我們就是朋友。我沒有義務告訴你關於我老婆下落的家務事。」
「……好……謝謝你,我的確不想知道。」
我翻了個白眼。你這不是說出來了嗎。我正打算朝墨妘追去。又聽見土狼急著說:「不過關於那個女孩子的事,我覺得很詭異,她就突然像鬼一樣從我旁邊消失了。」
「蛤?」我停下腳步。
「那個時候我和她並肩站在你的身後,所以你肯定沒看到。」土狼在肩膀上按壓了某個開關,金屬手臂上滑開了一個小螢幕,他在螢幕上來回拉著控制條。居然是現場錄影!這人到底在身上都裝了什麼東西啊!
「這是我去回收廠撿的行車紀錄器改裝,以前的鏡頭技術還真是好用,現在的品質都很難做到這麼好的了。」
不,我在意的不是這個。我揉著太陽穴,總覺得這個人真的奇妙。
「喏,你自己看啦。要不是我看過的大場面多,遇到鬼這種事情還在可接受範圍內,不然早就嚇死了。」
我看著小螢幕。畫面呈現的梅蒂尤一開始表現得相當怯懦,雙手不斷擰著自己的襯衫制服,咬緊牙關的表情像是即將宣洩的水龍頭,很有可能一個小小扭動就會淅瀝嘩啦爆發出來。那時我們正與警察對峙中,她就這麼焦慮地看著這一切,像是想出聲為眾人辯護。就在她準備開口的同時,一團煙霧突然從她身上流竄而出,荒謬的煙團沒花沒幾秒鐘便將她纏繞圍住,隱隱約約似乎還看得見梅蒂尤驚慌的表情;從畫面來看,土狼似乎第一時間還想伸手去拉,但當手伸進煙霧當中後立刻給一股力量給彈了出來。最後,土狼便維持著平舉一隻手的姿勢到我回頭。
接著就是一陣混戰。
我看著當時用無線電說話的警察,聽著他支支吾吾的回報現場狀況,也很難分辨得出他是因為目睹了人憑空消失的畫面、還是一群不速之客出現在軍械室裡的驚恐。
不管如何,最後人還是消失了。
相較於我和土狼的一頭霧水,附在我身上的陳守倒是相當雀躍,說:「看來梅同學說的應該都是真的。想不到人間還有這樣的貨色存在,嗯哼哼……這趟真的是來對了!」
我急忙問:「妳知道些什麼嗎?」
「我才不告訴你咧,有腦子自己想。怎麼這麼簡單的常識都不知道?嘿嘿──」
這算常識?這個世界我都快不認識了!
雖然我看不見陳守,但我依然感受到她惡鬼般的竊笑和戲弄。
我放棄和陳守爭論,這也不是目前急於釐清的問題,眼下還有更加重要的事情得優先處理。
我抬頭看著天花板的大洞,對著土狼說:「我現在要去城外把問題一口氣解決,要來幫忙嗎?」
土狼大聲喊著:「我才不想跟你們一起咧!那些王八蛋的帳我自己會去一個一個算,我要自己出去。」
「隨便你啦。」
我運起「專神注一」,一股冰冷、豐厚的力量將我包覆起來。雖然我沒有特別和陳守溝通過,不過看起來她已放心讓我完整控制「眾厲」的力量。
「對了,雖然現在提醒有點多餘,但既然你想掌握主控權我覺得還是要跟你說一下……現在開始你運用的都是我完整的力量,絕對、絕對──要控制自己的力道和使用時間,不然我不能保證你自己什麼時候會解體。」
「有這麼嚴重?」我以為頂多會昏倒而已。
「還不因為你的身體太弱了!接下來我才不要理你勒,你自己好好保重吧,難得給你個好好表現的機會,讓我看看你想為墨妘獻上生命的決心到哪裡吧,可別讓她失望唷。」
我低頭沉默了半餉,好一會說不出話。聽到墨妘的名字,頹靡的精神頓時一振,腦袋閃過一個很久以前的畫面。
我想起了某日在火車站前商店街的約會。那是一個陽光和煦的假日午後,儘管我們什麼也沒做,就只是瞎聊著生涯規劃、哪間店的點心好吃、學校中的日常瑣事。就這麼簡單地沿著再生磚塊鋪成的步道不斷循環、不斷循環。
那些年,我們很單純。
深深吸了口氣,調勻呼吸。回想墨妘曾經有過的笑容,開朗、自信,彷彿全世界最美麗的花朵,窮盡宇宙,再也尋不著的獨一無二。在那一刻,我認為自己是這個島上最幸運的人。
緩慢地、沉穩地,我閉上了眼。
又重新睜開了眼。
「我才不會就這麼放棄。而且我也沒有選擇的餘地。」
啪搭。
像是在訴說著自己的決心,抬起腳輕輕一蹬,我順著墨妘單指朝天一開的大洞飛躍而上。
不一會,閃爍的光亮便在穿越一片漆黑的隧道後映入眼簾,由星辰點綴的畫布罩著整個蒼穹。我竄出的位置恰巧是城門後方的一個停車場,地上七橫八豎地躺著好幾頭形象怪異的野獸,和我初次在城外遇上的那頭白豬如出一轍。
墨妘立於城牆下,正遭遇好幾個警察將她團團包圍。這也難怪,把人家的地板開了個大洞、又是在這麼時機敏感的時刻、再加上這個位置就在城門附附近,怎麼想都覺得很難不被針對。
墨妘一臉困擾地試圖解釋,但顯然沒有用。我大步向前跨去這才看了清楚,那簡局長為首的警備隊員各個手持步槍瞄準著她。
我飛身一個起落就立身於槍口之前,說:「等一下,現在不是對自己人問罪的時候吧,我們首要的目標不是城牆外的那些傢伙嗎?」
局長濃眉一挑,握著槍的雙手握得更緊了。
「你們越獄和拒捕的行為沒有讓你說話的權力,想請律師的話最好等偵訊時再談,但現在你們沒有這機會了。而且,這個人突然就從城外飛了進來,又在城內開了個大洞劫囚,你們現在沒有討價還價的本錢。」
該死的,我看這場面沒這麼容易解套。對方不但把我們當作邊城斥侯,另一個盛氣凌人的理由更可能是我和墨妘看上去就是個乳臭未乾、還沒離開學校的學生,如果不主動取得話語權我們絕對會在這裡僵持到天亮。
我把心一橫,清了清嗓,說:「我把話說再前頭,我們不是邊城斥侯,信不信隨便你,我也懶得解釋了。要不是受到市長女兒梅蒂尤的請託我們現在也不會站在這裡。」我指了指墨妘。「這個人是墨袍,相信你們從穿著應該也認得出來。沒道理那些自稱『臨時政府國安署』什麼鬼的專員認得出來,你們卻認不出來吧?有疑慮的話,你們可以打個電話問看看啊!現在全城通訊應該都恢復了才對吧!」
說到通訊恢復的部份。本來我還想順道提一下幕後推手還是我和土狼一起辦到的好事,不過覺得還要多花時間敘述頗麻煩因而作罷。
「不需要做那些事。我才不管臨時政府在宜蘭市怎麼搞,這裡是吉安。」他眼神堅定且嚴肅,語氣加重又重覆了一次:「這裡是吉、安!」
看來是沒什麼好商量了,討論半天還不如用拳頭說話直接。眼見對方步步進逼,我提起警戒,斜下肩膀擺了個我認為最適合攻擊的姿勢。只是沒什麼實際經驗的我擺起來卻顯得十足滑稽。墨妘則是帶起耳機,音量大到站在離她數步之遙的我都聽得一清二楚。
就在雙方一觸即發的時候,城牆處發出極大的鏘啷聲響震驚現場眾人。隨著聲音發出的位置望去,正好飛來一塊石頭和著鋼鐵從牆上朝我們砸下。牆上身影給月光照映下泛著銀白色的光芒,那臉部的獠牙長得驚人,堪比一頭成年大象的尺寸。
簡局長大吃一驚,慌忙拿起無線電問著:「守城牆的弟兄呢?怎麼會讓敵人上去?」
無線電的那頭沉默了許久都沒有回應。局長抬起頭,看著城牆上竄動的白光越來越多,那渾身白毛的野獸沒多久就佔領了牆上的哨所,隨手一拔就毀了水泥打造的屋頂,抓著石塊朝下見人就丟。
「跟上!」局長語氣急切卻不慌忙,指令下達後立刻轉身朝牆邊奔去,指揮著警備隊朝著牆上開槍。但子彈沒入那些野獸的身體卻幾乎沒造成有效的傷害,反倒是痛覺越發激怒了獸性,開始紛紛朝牆內跳下。
墨妘冷哼一聲,朝前奔去,瞬間便超越了疾奔中的簡局長。轉眼便紅了髮絲的她單手由下往上一撈,從地底捲起了一道火柱,活生生地把一頭野獸燒成了焦炭。接著朝牆上奮力躍起,雙手浮著兩團巨大火球,一口氣砸向目標,毫不囉嗦地直接轟得對方灰飛煙滅。
非常典型的墨袍式攻擊法。
我拔腿跟上朝牆底疾衝而去,一邊對著簡局長喊:「別站在那裡,快來幫忙。」
「你最好說的是真的。」簡局長不再遲疑,從地上拎了把步槍開始動作,一邊指揮其他員警一邊朝我奔了過來。
「呵呵,拜託一定要是真的。」我自嘲般地低聲咕噥著。
我對於梅蒂尤的情報雖不至於全盤不信任,但也沒有理由相信它的真實性,畢竟我毫無依據,就連這個時候人跑去哪裡都不知道。萬一重頭到尾都是一場騙局,牢獄之災就在所難逃了。
局長衝到一頭白豬前,奮力將槍托砸向牠的臉部旋即重拳擊倒,接著其他人立刻上前朝著頭部猛開幾十槍這才解決一個目標。接著他用無線電下令駐警開了大門,接著兩隊人馬駛著警車疾衝而出。火光及槍聲響徹了整個雲霄。
墨妘緩緩自空中落下,見城門大開立刻又要衝上前去。
我趕忙拉住她,說:「等等!」墨妘的速度相當快,但現在的我能夠靠著陳守的蠻力硬是將她留下,只是因為力道過猛,我仍然給向前拖了一小段距離,急停時還險些煞不住車而跌倒。
「哪來這麼多廢話。」墨妘不悅地說。
「等等啦,我有很重要的問題要問妳,攸關這次我們能不能從這裡安全圖圍和成功救到市長。」
「你剛剛怎麼不問?快說啊!」
妳又沒讓時間讓我問。我心裡嘀咕著,本來想回嘴,但又不想因此節外生枝。只好繼續問下去:「這一帶的敵人數量大約是多少?妳是從城市外圍進來的,應該多少有點概念吧。」
墨妘哼了一聲,像是我問了什麼愚蠢的問題似的說:「我趕來的途中碰上的怪獸都被我燒成灰了。嘖,這些東西實在很擋路,花了點時間在開路上,不然我早就到了。至於數量……防風林後有很多邊城斥侯盤據,反而沒有那些怪物出沒。不過,我是直線衝進城的,實際上有多少數量我沒有把握。」
「也就是說,在圍城前線的都是那些怪物在打前鋒嗎?」
「你有其它不是廢話的提問嗎。」
我耐著性子繼續說下去:「我只是好奇,雖然這一帶突變的野獸很多,但是即便是最早以前也沒聽說過有這樣攻擊人類的聚落,更何況是這麼誇張的攻擊行為。只有朝人為控制的方向去思考才找得到答案。既然斥侯的巢穴在那……。」
墨妘用手撥了撥頭髮,似笑非笑地說:「你的意思是,只要轟掉他們在防風林的藏身之處就可以了吧?」
「差不多意思了。」我嘆了口氣,這行動思維和土狼如出一轍。不過馬上又想起了另一件事。「如果梅蒂尤的情報正確,他的爸爸……也就是吉安市長就被綁架到那理,如果可以的話我們首要的策略還是要以救人為主。」
在一旁的局長聽到這裡,忍不住插話:「那種來路不明的情報來源不可信,何況目前為止我都沒有見到梅蒂尤本人,無從分辨你們所說那位女性究竟是不是本人,萬一是冒牌貨我們承受不起那種後果。」
他一邊說著一邊關注城外的狀況。不絕於耳的槍聲在黑夜中格外響亮,從他胸前的無線電回報前線的聲音也十分凌亂急促,但這都沒能影響他臉上剛毅的表情。沉穩、凝重,在這全城慌亂的情況下依舊吹不動他的情緒。
「確實如此。」墨妘開了口,視線轉到我的身上。「那麼就由我去一探究竟吧。兩小時,在我回來之前守城的工作就交給警察了。」
說完,她便收起視線轉身。
我正要跟上,簡局長一個閃身騰挪了位置,本來在墨妘和我之後的他再一個瞬間便攔在墨妘之前。
墨妘腳步一頓,被擋著去路的她吃了一驚,沒想到局長有這樣的身手。
「我和你們去。」
「你?」墨妘的眼神飄向我,但我知道她其實並不是在徵詢我的意見。
「不用擔心,他夠格。再加上一個對週遭環境熟悉的同伴對我們絕對有好處。」回答的是陳守細嫩的聲音,現在她又鑽出我的體內開始伸展筋骨。
「同伴?別誤會,我要說的是你們如果想要證明清白,這是你們最好的機會,我可不會平白無故讓你們離開我的視線。」
「我們還是被當罪犯看啊……」我嘆氣。要是梅帝尤的情報錯誤我可就慘了。
陳守完全沒理會局長的語氣充滿著不信任,對著他興奮的說:「我仔細看過的你的身手。在這種年代裡還有人練過鶴拳?真的是令人懷念啊。剛好姑娘我稍微有點研究,有機會再來過個幾招。」她的眼睛正在閃閃發亮。
簡局長並沒有多加理會,只是隨便應了一聲敷衍過去。
「沒時間給我們拖拖拉拉了,你如果跟得上就來吧。」說完,墨妘立即衝出城去,黑袍身影理所當然地迅速消失在夜裡,和漆黑的景色融為一體。除了不時響起的槍聲和獸鳴之外,再也沒有其它聲響。
我對著局長說:「走吧,這樣視線不良的情況下只能靠你帶路了。雖然救市長是我們這次行動的主要目的,但我不認為光是這樣就能解救這座城市,我們還需要更多城外幫手。」
「沒用的,臨時政府對吉安市的消極治理已經不是這一、兩天的事,幾個小時前我們在通訊恢復後立刻透過副市長向警政署和行政院發出求助訊息,但對方都用非上班時間來搪塞。這裡野獸襲擊和斥侯出沒的頻率本來就不低,通常都由我們市內的警備隊自己解決。所以那些人不知道事態有多嚴重。」局長盡量保持著語調平靜,但仍掩飾不了他的憤怒。我知道政府對於吉安市的政策一向不友善,除了用大筆大筆的商業紅利吸引各中小企業到新建的宜蘭市區外,從電視上還看過政府陸續刪減了許多補助預算,就連今年即將到來的十二週年慶典活動也險些遭砍的新聞,但沒想過事情這麼嚴重。
局長望著天空,緩緩說著:「現在市民甚至有開城對斥侯投降的聲音,當地人本來對現狀就有所不滿,如果現在知道求援失敗,肯定會更加憤怒。那麼到時候會發生什麼事……我真的很沒把握。」
「所以我們更應該加緊腳步了。」我指著城外。
此刻我們只能靠自己。
局長點點頭,用無線電叫了台警車,一番交接後自己坐上了駕駛座,擺了擺手示意我上車:「如果這次能平安回來,我就當你們沒來過。」
我嘴上答謝,心理也更是想著:「早知道就不來了。」
我們快速出城,靠著微弱的車燈在夜幕中前進,偶爾還能見到其它警察和野獸的交戰火花,緊握著方向盤的局長卻絲毫沒有減弱踩著油門的力道。
車子很快的便駛出了平穩的馬路之外,防風林外是一片遊石礫組成的顛簸道路,我們在這裡停了車。
我一腳踩下,礫石在鞋底唰唰作響著,夜晚濕冷的空氣和白天截然不同,我搓著雙手凝視這片由林投樹和木麻黃組成的防風林找尋適合的進入點。這種植物在島上相當常見,在我時常遊蕩的蘭陽海岸就有不少的數量。
「怎麼,看得出什麼嗎?」正當我還在思考的時候,一道黑影無聲無息地從我們背後出現。
「哎唷──」我回頭一看,原來是墨妘。
「你們好慢。」她皺起眉,講話依舊簡潔。
「車子的速度就那樣,現在又是晚上,就別計較這種小事了。」陳守從我體內竄出,笑吟吟地搶著說下去:「照這個感覺,裡面人相當多呢。」
「燒掉比較快。」
「等等!別衝動,我們得先確定人是不是在裡面。」我趕忙阻止墨妘,再慢一步她掌心的火焰可能就要噴發出去。
局長低聲應和,他倒是十分冷靜,一本正經地考慮這個做法是否恰當。就方法來說,讓墨妘直接出手確實是簡單又直接,即使裡面有可憐的無辜人士,如果能解開城外的危機,就當作報效國家壯烈犧牲沒什麼不可以。
但是……但是……
我認真思考了好幾秒鐘,確定我無法忍受這樣的做法,我舉起手表示異議。
墨妘白了我一眼,但馬上就接受了我的抗議,說:「我不想浪費時間在討論上,有什麼更好的辦法就講出來。」
我點頭回應,但面對這一片漆黑的林海和夾著沙粒的冷風,腦袋裡卻千頭萬緒拿不定主意。根據現場的情況,我擬了好幾條路線,但不管是哪一種方案避不了被群起圍攻的危險。
墨妘嘖了一聲,對我的舉動相當有意見,不耐煩的表情掛在臉上,似乎隨時都能把我甩上天一樣。不過要是墨妘真的有心想放火,早在我們趕到前就動手了。
這時候簡局長開了口:「我想對方早就知道我們來到外圍了,既然我們不從外面放火,那乾脆就直接衝進去吧。」
「這個我喜歡!」陳守率先附和。擬定什麼作戰計劃的對她來說根本就是多餘的。
我推著眼鏡思考著。這周圍異常安靜,而且沒有任何一隻野獸和斥侯在外面,未免也太過詭異。但假設斥侯們把所有人力都集中在森林內部那就說得過去了。事實上,透過「專神注一」感應我也很清楚的感受到林內滿溢的殺氣流竄無法遏止、如觸鬚一般張牙舞爪。
「就這麼辦吧。在這裡的待久了對所有人都不是好事。」雖然這種毫無策略的作法非常危險,但遠比直接放火燒林好多了。
說完,我簡單說明了幾個我認為可能派得上用場的作戰方案,局長再按照他個人專業提出了點意見,最後便決定了陣型。
「準備好了那就上囉!」陳守無比興奮地磨擦著手掌。
「對了,你的名字。」墨妘問了局長,儘管他的制服上繡著名字。
「簡麟士。」
「墨袍。」墨妘微微點頭。
「我聽說過妳,國安局極力在追蹤的人,聽說宜蘭舊城區的騷動是妳的傑作。希望事情結束後我們不用在牢裡面見。」
「那只是個意外,更何況那場爆炸也不是我弄出來的。對了,說到這個……」墨妘瞥了我一眼。「事情結束後請你們好好的把這個人關起來就好。」
我感覺雙頰發熱。
局長聞言笑了笑,率先向前踏出第一步。
「你果然還是老樣子。」墨妘也開始移動腳步,經過我面前時留下了這一句。
「……什麼樣子?」我疑惑地望向她的背影。
「就是討人厭的樣子。」陳守愉快回答。
我聳聳肩表示不在意,反正我被討厭習慣了。
接下來,我們三人各自用自己最快的速度衝入樹林中。雖然簡麟士沒有像陳守或是墨妘那種強大的特殊能力,但憑著自己過人的體能還是能緊跟在後。
墨妘輕輕伸指,像是扯住了什麼絲線一樣,隔空拉著簡麟士的軀體奮力彈射。
咻──
簡麟士的表情雖然驚訝,卻不見慌張,借力翻身率先落入敵境。
霎時獸鳴四起,除了大量的突變白豬之外,其中也不乏人類吆喝的聲響。
簡麟士蹲了個馬步雙手垂放,凝視著朝他撲上前去的一頭野獸,等到挨近身前,雙掌猛力推去,正中那頭野獸的胸口,使其向後滾了好幾圈。這一掌雖然奏效,但也僅僅能夠擊倒,傷不了那皮肉異常堅硬的怪物,牠隨即翻起身體,用更兇猛的攻勢狂奔前來。但只跑了幾步,便給墨妘高高地甩向天空,接著重重埋入地面,再也沒了生息。簡麟士苦笑,立刻改變策略,不再正面迎戰而是拔腿往林內身處衝去,近身的敵人全部交由墨妘處置。
我和陳守也沒閒著,趁著「專神注一」運轉如常的時候加快腳步,小心翼翼逐個揍飛靠近簡麟士的敵人。
相較於墨妘隨手就能把目標往天上招呼或是用烈火燒成灰,我的手法相對單調許多,幾乎就是倚仗蠻力來解決問題。這倒也讓陳守興奮了起來,許多靠她引導才使出的招式越來越誇張。
一名斥侯耍著關刀而來,陳守命我橫掌劈斷,搶過斷棍模仿高爾夫揮擊的動作由下往上撈去,被命中下顎的斥侯當場倒地不起。
一頭白豬發瘋似的(雖然本來就是瘋的)頂著獠牙衝刺而來,陳守則要我卯足了勁,雙手手臂向前伸直、手心交疊拇指相併,做了個排球接球的動作。等到白豬俯身撲來,平直的雙手向上奮力攻擊白豬的腹部,痛得牠哇哇大叫。還未等到落地,陳守已迫不及待讓我跳得老高,右手肘彎弓縮至後腦位置,接著用力向下扣殺!
最一開始是棒球、接著是高爾夫,現在又是排球的,我都快搞不清楚陳守到底是活在哪個年代的人了。
我們在樹林裡一片吆喝聲中逐漸推進至深處。我和墨妘一左一右保護著局長,不讓任何人靠近。過了好一會,便不再有敵人欺近身來,只和我們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咆嘯著。偶爾,還有幾發步槍子彈從暗處襲擊而來,但在墨妘滴水不漏的防護下連根頭髮都削不著。
「這裡。」簡麟士停下來,這裡空無一物,除了四周圍繞的林投樹以外,唯有我們腳下觸感軟爛的泥地和入口處有所不同。
話說回來,衝刺了好一段距離卻不見局長呼吸有什麼起伏,我都不禁懷疑起他的肺到底是什麼做的。雖然現在人類和上一個世代都多少有些不同,為了適應新的環境必須有所進化,但我還是第一次碰上體能強得不像話的人,就算擁有先天演化優勢,沒有經年累月的鍛鍊是不可能達到這種境界的。
不再前進的我們各自面向一方圍圈,屏息面對來自四面八方的凝視。這種感覺和在舊城區裡被包圍的感覺頗為相似。這次又多了「專神注一」的狀態加持下,對於四周不懷好意的氣息又更加敏感。
但,又好像有些不一樣。
墨妘率先發覺了簡麟士停下來的用意,揮掌向腳下泥地一擊,濺起的泥沫卻沒有如我預料中沾染到身上,反而是在我驚訝的表情下穿透過我的身體。
是幻覺。
我還沒有回過神來,眼前空無一物的景色像是被扯下的布幕,原先看似真實場景倏地成了一塊對焦失準的廉價風景寫真。
然而,迅速幻滅的景色底下是另一個令人更加驚訝的畫面。
四面八方的沙地上或坐或躺著許多人,他們雙手被反綁、眼睛和嘴巴也被黑布纏繞著。一個穿著西裝、幼小的臉龐看上去稚氣十足的男孩拿刀抵著其中一個人質的脖子惡狠狠地笑著。是那位自稱九歲、在舊城區裡打斷了我和明瑜的對話,那趾高氣昂的男孩。
我對那男孩卻毫不陌生,我們有過一面之緣,儘管不確定對方認不認得自己,但我很確定對方現在可是沒半點善意。
塵埃落定。
那男孩語氣平穩地說:「你們最好不要亂來。」
不,這句話應該是由我來說吧!
墨妘皺眉,對手是個小孩果然還是讓她起了猶豫。
「上一次我就想問了,為什麼你會和邊城斥侯混在一起?」她身子向後一縮,聲音依舊冷酷,像是想要表達自己並不因為對方是小孩而有所區別。
不,要說沒有區別那也並不正確。
比起平時,她的聲音更加冰冷了。
「我說墨妘姐啊,上次到頭城出差的時候忘了自我介紹。你不知道我名字吧?不知道也正常,畢竟我們沒見過幾次面。」他稍稍彎了下腰,用一個自認是鞠躬的姿勢自我介紹。「我叫則苑,今年剛要上四年級,我爸比是妳爸的哥哥呢,也就是說我是你堂弟啦!老闆找你找了好幾個月,想不到讓我這麼容易就在這裡和你遇上。而且還是兩次呢!」那個叫則苑的男還用鼻孔哼了口氣,從言談中聽起來,想必也是「林氏」的人。那老闆的稱謂指的應該就是林文胤,林氏家族的首領,同時全宜東島上最具有權勢的人。
則苑仰著頭繼續說:「我就搞不懂為什麼老闆這麼在乎一個家族廢物……啊──太直白了,更正一下,我是說家族垃圾。花了這麼多的時間在妳身上還不如好好讓我爸比早點接手妳家的海洋事業,我真的搞不懂老闆在想什麼。」
墨妘並沒有應聲,指甲卻深深地刺入自己的指尖之中。
她在緊張。
就算不用「專神注一」的狀態我也看得出來,面對一個九歲的孩童,她在慌張。
我讓陳守的力道集中在腿上,隨時準備在對方有所動作的同時能夠出手。先不管為什麼林家的人為什麼會和這起圍成事件有關、這個孩子什麼能力,能夠隻身立足於此肯定都不是簡單的人物。
簡麟士向前踏了一步:「孩子,不管是誰讓你這麼做,你都不應該拿刀指著人家。來,把市長放了,我們還有得商量。」
我轉頭望向他,原來那個被挾持的人就是市長。
「大叔你誰啊?懂不懂尊重?沒看見我還在跟我姐講話嗎?」則苑面帶慍色,森白的牙齒露出與他的稚齡毫不相襯的態度。
「現在的小孩都這樣嗎?」簡麟士看著我和墨妘。
他輕輕嘆了口氣,表達他對這種人特別沒轍。
「這是特例啦,像我才不是這……」
倏地,我話音未盡,簡麟士的身影已如同離弦箭般脫飛而出!用眼睛眨也來不及眨的瞬間變突進到則苑的面前,彎指擒住了刀柄,接著手腕一翻便奪下了刀刃。同一時間,墨妘舉手揮出一道氣勁,不剛不強地將則苑憑空向後推擊,接著像是拎起小貓一般像天空甩去。他瞪大了眼看著正在發生的一切還來不及反應,我已經將正癱軟即將倒地市長扶起,向後起個起落便遠離了戰圈。
這當然不是偶然。一連串的動作看似很有默契,其實是進入這片防風林之前根據局長建議後預先擬定的戰術,而現在也確實奏效了。
「喂,我還以為你會朝他臉上揍下去呢。怎麼這麼客氣?如果你想的話,那個瞬間甚至可以拗斷他的手,甚至讓那把刀插在他的肚子上欸。」陳守不滿地說,以她的做法的確很有可能這樣。
「我可沒想到敵人才九歲,對小孩子下重手是違法的。」
「你不說我還真不知道你做人有這麼仁慈。」我回想起在城內被圍捕的情形,深深覺得這個雙重標準真的很不公平。
冷風颯颯吹襲。簡麟士沒有回話,卻把架式重新擺了起來。
「事情看來沒有想像中的好解決喔。」他冷冷地說。
我朝他視線的方向看去,不由得大聲驚呼。
被擊飛則苑漂浮在半空中大約一層樓的高度,雙手不知道什麼時候拎起了兩個人質咧嘴笑著。那並不是出自於墨妘的手法,從她同樣驚訝的表情就可以看得出來。
當我們還沒回過神的時候,讓我攙扶著的市長虛弱地開口:「嗚……不能讓他手裡有人……他是個妖怪!」
「什麼妖怪?」我完全摸不著頭緒,他不過就是個小孩不是嗎?不過會飛、又能徒手抓起兩個成年人的小孩我倒是真的沒見過。
則苑不疾不徐地將兩人疊在身前,笑著說:「你們以為我留著這麼多人在這裡是為了什麼?」
「請你立刻放了人質,有話好說,不要拿這些無辜的人來當擋箭牌。」
真了不起。試圖用言語說服綁匪的簡麟士仍秉持著他的信念,不過效果如何我看他也沒有幾分把握。
墨妘眉頭皺得更深了。她將耳機重新戴上,把口袋裡的播放器音量開到最大。看來她打算來真的了!
「對啊對啊,是個男生就出來和我一對一單挑啦。找弱者麻煩一點都沒有英雄氣概喔。」陳守終於忍不住鑽出我身體,對著則苑挑釁。
「蛤?擋箭牌?你們是不是白癡啊!哈哈──」則苑像是崩潰一般大笑起來,如果他的雙手有空現在肯定是捧著肚子吧。
對……好像哪裡弄錯了。
「嘁──」墨妘髮絲一揚,率先出手。一道藍白色宛如刀光的勁道掃向浮在空中的則苑,但卻鏘啷鏘啷地在半空中硬生生被攔截。
那被擒住的人質被當作盾牌,向刀光擲去。令人驚訝的是那被拋出的人體這時像是堅硬的鋼鐵一般,格開墨妘的攻擊仍舊毫髮無傷。
「喂喂喂──你們該不會什麼都不知道就跑來了吧?真的讓我有點失望欸。」則苑伸手撈回被擲出的人質,將兩人靠在一起發出陣陣黑光。
「靠夭!陳守快幫我!」我大喊著,這大概是我打出生以來最緊張的一刻。環視周遭被擊倒的突變異獸,腦海浮現出在慶修院裡頭出現的合成人,那是百分之百的悲劇。
那是不管怎麼努力,都註定沒有贏家的戰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