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月下森林-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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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3-02

  水淹了進來,讓艾德從睡夢中猛然驚醒。他本能地想推開船頂,但整個身體痠軟無力,一點力量都使不出。眼前漆黑的板材文風不動,船正以極慢的速度下沉,水面線從後腦勺逐漸蓋過臉頰。艙內空間很小,艾德幾乎沒有活動空間,他又想運行魔力,卻感到自身能量的流動像是凝滯了,本該流通的魔力全都變了固體,心中大惑不解,情急下只能手腳並用,不停打擊船身,期許能夠為自己掙得一線生機。

  時間過去,河水從船身小窗湧了進來,水面更快速上湧。艾德屏住呼吸,深藍色的冰冷一下子覆蓋全身,他感覺自己的身體失去了重量,勉力伸手掐住頂板的橫梁。水還未淹滿,艾德用盡全力拉起自己,在頂版僅剩的空間中殘喘,寒意讓他倒抽了好幾口氣。

  船身搖晃,一波水湧入口中,他劇烈地咳嗽一聲,抓住頂板的手倏地鬆開,全身沉入水中。瞬間,他看見光線在扭曲,手指的輪廓在變形,船頂板的木紋在搖曳,水花像白雪在空中飛舞。他漂浮著,慌亂地敲打周遭,視野變得模糊,現在的他太需要空氣,終於忍不住用力呼吸,口鼻灌進大量液體,換來了胸口猛烈劇痛。

  忽然,天地像是變換了方向,他撞向了船壁。艾德朦朧的意識中,隱約感覺到船隻正在上升。「啪」的一聲,頂板破了個洞,光明乍現,一股力量將他抽了出去。

  他短暫飛了起來,掉落地面,世界旋轉了兩三圈,聞到了泥土味,救贖的空氣回來了!一陣劇烈咳嗽,好幾口水吐了出來。

  「趕上了!」

  熟悉的爆炸說話聲響起。

  「還以為艾德真的變成屍體了,原來還會動。好險,真的是好險!」

  「你這話什麼意思咳咳──」艾德伏在地面亂咳,感覺自己像是要把體內的器官全都噴了出來,一邊用力地喘氣地說:「還有……你的動作……咳咳……可不可以不要……這麼粗──」

  話未說完,突然一股力量又將艾德拉了起來。衣領勒住了他的喉頭,讓他不自覺張開嘴。此時,漢姆斯將某種異物扔進他口中。

  強烈的惡臭直衝腦門,艾德按著喉嚨又倒向地面。甫從窒息的水牢中脫困,還搞不清楚狀況,再次迎接另一個噁心地獄,心中各種骯髒話幾乎脫口而出,無奈異物卡在喉頭,讓他有口難言,想要嘔吐,卻也什麼都嘔不出。

  「快吞下去,」漢姆斯說:「這是解藥。」

  不需漢姆斯催促,艾德根本也吐不出東西。他和了口唾液,勉力將喉中異物吞下,慢慢爬起,盤坐地面,深吸好幾口氣,噁心的味道依然久久不散。漢姆斯到河邊用樹葉舀了清水讓艾德喝下,連續幾口清水宛若甘露,稍微緩和了口中臭味。

  艾德盤坐著,胸口上下起伏。漢姆斯站著觀察他,兩人不發一語。

  陣風吹撫,捲起滿地落葉,艾德全身溼透,被寒風吹得發抖不已。月影照耀,飛舞的落葉像極蝙蝠在頭頂亂竄。一只葉片貼在艾德臉上,他用力抓起朝地面扔去,但葉片仍緊緊貼在手掌,心中煩躁,怒罵:「操你的!」手掌拍向地面。簡單發洩後,他漸漸感覺到體內的能量開始緩緩流動。

  漢姆斯在艾德面前席地而坐。「哈……唉。」他卻停下笑容,嘆了口氣,「休息一下,等等就可以恢復了。」

  艾德聽漢姆斯口氣有些不對勁,觀察漢姆斯臉上沾滿泥土雜草,全身衣物也都濕透,應該也是經歷了某些意外。想到自己在船艙中險些溺斃,所幸漢姆斯及時救援才保住性命。他將自己拉上岸後,行為一貫粗魯,說話卻似乎沒有了一貫的活力。

  「到底怎麼了?」艾德問。

  漢姆斯望向天空,嘆息得更大力了,像是要將整片天空嘆出個洞。



  艾德操控氣流讓自己漂在空中,漢姆斯奔跑在他正下方,一大一小的身影在林間飛速前行,偶爾衝斷幾棵樹。艾德手掌向上,操控氣流凝起一顆球體,隨意向周遭噴射而出,又有幾棵樹木應聲而倒。

  「感覺如何?」漢姆斯說。

  「恢復不到一半,」艾德握了握拳說:「但還可以。」

  兩人很快回到木屋處,感謝修特前晚已將三人衣物洗淨烤乾,讓他們有乾爽的衣物可穿。漢姆斯走進屋角拿回他的巨錘。

  艾德套上一件毛衣,當他的頭穿過衣領時,剛好看見了牆上的山豬頭飾。他停看了幾秒,轉了一圈,整個木屋空間被他掃過一遍,腦中回憶起原先一起打理環境的時光。在這原本荒廢的空間,他們砍下木材,切了木板,修補屋頂牆面地板,收集各種植物、食物還有原料,打掃環境,上漆,製作傢具,用不可思議的效率將整個空間變得煥然一新。然而,短短不過幾天的過往,如今卻像是一場虛偽的夢。

  到處都是修特的存在痕跡,艾德彷彿還能感受到營火的溫度,四周散落杯碗器皿,他又似乎聽見當時圍火聊天的聲音。從溪邊至小屋的路程上,寒風吹得他快抓狂,他拿起大衣正欲穿上,又想起了修特當初的邀約對話,那笑容笑得多麼自信、多麼親切。然而,發自內心給予信任最終的結果,卻是換來船艙裡的水牢凌遲。

  他握緊了拳頭,手中的衣物還是修特幫忙洗乾淨的,又想到修特所身處的無神世界,突然感覺這件大衣很髒。艾德咳了一聲,急忙扔掉,穿上保暖效果欠佳的墨綠色異端討伐隊大衣。

  「你又穿這件醜死人綠衣服做什麼?」漢姆斯問。他剛把髒衣物脫掉,誇張大的肚皮裸露在外,一邊收拾所有人的行囊,一邊挑選自己的衣服。

  「我開心。」

  「我不開心。」

  「干我屁事。」

  「我是說,」漢姆斯將幾件垃圾扔出了窗外,看了眼艾德,穿了上衣,也學他穿回討伐隊大衣。「就是搞不懂,究竟是哪裡得罪修特,為什麼他要……媽的,算了。」

  漢姆斯將隨意地將剩下的雜物包了起來,整袋扛在肩上,他的腳邊地板有一處補丁,是他先前踩壞的,後來又被修特命令重新修補。抬頭望牆上掛的山豬頭飾,幾天前他打獵回來時,修特提議要將山豬作為裝飾,讓漢姆斯多學到了一樣特殊技能。瞇著眼凝視,山豬彎曲的獠牙就像是個斗大的笑容。不知不覺,漢姆斯呆站原地。

  忽然一陣風吹,頭飾炸了開來,碎屑如雨點般落下。牆面破了個洞,可以瞧見天上圓圓的月。

  「咳咳,別念舊了。」艾德語氣冷淡,單手一揮,氣流將門扉吹開,飄移般地腳步離開木屋。「還有個瘋女人正在等我們。」

  漢姆斯看著艾德的背影,想起了第一次與他相識的場面。







  今夜的月光特別強烈,茂密的樹影抵擋不住光線的滲透。低溫依舊,所有一切好似都鋪上白色薄紗,讓修特有種世界結霜的錯覺。

  他步履蹣跚,扶著周圍的樹幹前進,偶爾還跌坐地上,又緩慢地站起,行動像是喝了個酩酊大醉。他踢到了一顆大石,向前跌倒,用雙手手肘撐起自己,半躺著靠在一旁的大樹洞。

  修特回憶起一開始進入這片森林的時候,他被追逐得疲於奔命,也是找到了一處大樹洞坐在裡面。那時,天空還下著細雨,而現在的天空是滿天的月光,視線更清晰,天氣更怡人,景色既朦朧又夢幻,心境卻截然不同了。

  景色很美,美得令人動容,美得如此空虛。

  他感覺自己身體的內在像被掏空了,只有一層薄薄的外皮構成自己的人形,外在華麗,實則空洞,恰如眼前風景,表面如此美好,但只要雲朵遮住了月光,一切又會回歸醜陋的黑暗。

  修特知道仇恨將讓他失去理智,卻又自願讓仇恨蒙蔽雙眼。他曾勸說過他人要放下仇恨,如今親身經歷喪失家人的痛,自己又是如何呢?正義、良知、信用、慈愛與寬恕,演說時所強調的這些美德,他也用仇恨將它們全數掩埋。他已成為了自己口中的那些憑感情用事,被感情操控的蠢貨。

  復仇了,然後沒了。這一生就像是個笑話,努力了一切,什麼都沒有獲得。徒勞無功。

  地上的小草被風吹得搖曳,撒在大地的月光看起來正在閃爍,修特緩緩閉上眼,聽著風聲,聽著蟲鳴──

  沙沙……。

  腳步聲!

  修特睜開雙眼,「強化感官」異能瞬間驅動,周遭環境的形狀與溫度立刻在腦內構築成型。他感應到左後方約一百尺處有個人影,對方的心跳與體溫傳來,那人正極力隱藏自己。他加強視覺,觀察地面,飄盪的小草有幾處凹陷,方向正沿著那人而去。

  那是人的腳印。若是一般的旅行者,足跡應該會更明顯可見,然而,眼前的足跡卻極其細微,明顯刻意隱藏,修特也是用上異能才發現,尋常人更不會注意得到。但既然已被修特察覺,這點痕跡就再也不會被他錯過。

  更何況,這片鳥不生蛋的森林,平常本就不會有人前來。即便有人前來採獵,也不可能故意收起腳步行動。換句話說,那人絕對別有目的,他在跟蹤,甚至環伺自己已久。

  修特故意伸個懶腰,收起魔力,將地面足跡銘記腦中。要比耐心,他有的是時間。反正人生的信條早已拋去,當作餘興玩玩,殺個人也不錯。

  一片雲半掩月光,遠方的夜梟啼叫。

  修特飛奔而出。昏暗的森林深處,在他眼裡如同白天清晰,目標的身影毫無反應,料想還未察覺自己的行動。他狂奔著,離敵人的位置一下子拉近一半。這一生中,從來只有他暗算別人的份,他想知道究竟是誰如此大膽,膽敢埋伏千面狐!

  行進中腳步踏出,忽感腳底無從著力,地面陷落一個大坑,修特心頭訝異,以極快的反應向側邊跳躍。豈知當他再次落地時,腳踝竟被樹藤箝住,他大吃一驚,無數落葉如雨點從頭頂降下,聽見窸窣聲在周遭響起。瞬間,大量樹藤像是長蛇竄動,全數爬了過來。「陷阱!」修特心中立刻明白,樹藤已將他捆了起來吊上半空中。

  修特並未慌張,原先追逐的身影已然消失,他了解那是對方設下的誘餌。而敵人顯然不想對他不利,不然這陷阱早就殺了他。

  啪、啪、啪──

  傳來有人在身後拍手的聲音。

  修特全身無法動彈,回頭眼角餘光看去,一人身穿深色禮服,頭上戴了頂圓禮帽,全身服裝在森林環境中顯得異樣。修特看不清他的面容,但似乎在笑。

  「真是太精采了,千面狐大人。一路上您的智慧與謀略,讓在下即使用盡各種辦法,還是不得不親自出手。佩服,佩服!」

  那人的說話聲音修特異常熟悉,他走到了修特的面前,預期中的面容出現在修特視線中。

  「麥奇,你為什麼──」

  「因為您的理想,似乎並不那麼堅定,」眼前名為麥奇的男人嘴角下垂,視線看向一旁,顯得有些落寞,「千面狐大人……不,修特.韓森老師,您已經規劃好了一切計畫,為何又停手執行呢?在下真的不解,明明那理想中的世界早就近在眼前了,在下跟在您身邊學習已經兩年了,但唯獨這一點,在下實在無法理解。」

  「你……」

  修特本欲應答,但一股說不出的詭異感覺卻湧上心頭。他看著麥奇的面容、他的表情,思索他的幾句話。有什麼東西不對勁。

  麥奇的視線在修特周遭來回掃過。「在下做的陷阱,還不錯吧。這可是模仿您算計瑪莉時的構想喔。」

  他雙手放在背後,站的挺直有力,臉上看上去相當得意。修特認得這些綑住自己的樹藤,是來自一種叫做「鐵杉木」的植物,浸泡過橡木液之後,便能擁有驚人的強度與彈性。一旦被它纏住,即便是異能者,除非有漢姆斯那樣的力量,不然也無法輕易掙脫。

  修特冷笑:「這陷阱……你這小子倒學得挺快的。那現在我成了你的囊中物了,說吧,你想做什麼?」

  「謝謝老師誇獎,您說話還是一如既往地乾脆俐落。在下只有個小小的請求,您身上的鴿笛,在下希望您能夠吹響它。」

  修特聽言,輕閉雙眼。半晌,他瞪視麥奇。

  「希望剛才是我聽錯了。」

  「您並沒有誤會。」

  「這對你有什麼好處,對大家有什麼好處!」修特口氣嚴厲地說:「你應當最清楚,這會造成何種後果,帶來多少傷亡。你也應該知道,這計畫是個最終保險,是個沒有選擇時的選擇。我不可能這麼做。」

  「不,老師,不懂的是您。」

  麥奇脫下禮帽,露出他梳理得整齊的頭髮。他皺著眉頭,連嘆了好幾口氣。

  「迪維森帝國已經腐敗,完全放任教廷權貴欺壓人民。您不在的這幾天,又有十餘名異能者被當做異端處死了,連帶他們的家人都送上火刑架。您說教廷他們最近會安份一點,實際上根本不是這樣。異能者們正遭受迫害,如今您手中擁有武器可以為大家平反,卻自己逍遙而去不管眾人死活。老師,在下一直受您教導才有了今天,但這次,在下真心認為您──」

  「閉嘴!」修特大吼,「哼,我可不記得,我教過你怎麼做陷阱。」

  修特話題突然跳開,讓麥奇一下子愣住。他的視線直直盯著麥奇的眼眸,兩人互相對看,不發一語,空氣彷彿凝結。

  「這樹藤陷阱的綁法,叫做『食人鎖』,可是來自胡洛塔伊叢林特殊技藝呢。而我記得,你應該是出生自『列夫夏領地』的橙光丘陵地區吧。」修特冷冷地說:「還有,麥奇只有在我家時,才會稱呼我為『老師』。」

  麥奇緩緩戴上禮帽。修特看見他的眼神微微變了。

  「還真是辛苦你了,『麥、奇』。」修特抬頭,口中複誦他的名字,語氣故意放得很慢,視線向下望著他。

  「你的長相、你的聲音、你的語調,甚至是身材與服裝都很像麥奇,甚至可以說是一模一樣,真是太令我驚艷了。但你犯了個愚蠢的錯,就是話太多了!你幾句話的破綻多到簡直需要寫備忘錄才能記住,難道你不知道,假冒他人時很重要的一點,就是不能太高調嗎?」

  帽沿下的面容漾起微笑。

  修特宣告:「說吧,你究竟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