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NEBENGESCHICHTE- 04 野餐-PICNIC-

　　「野餐？」

　　才剛吃完早餐，當愛德華打算出門時，夏絲妲的一個提議打住了他的腳步。

　　「在這麼冷的天氣裡？」

　　今天難得看得到太陽，陽光戰勝了嚴寒，給大地一絲溫暖。天上幾乎沒有雲，風勢柔和，看來晴朗的天氣可以維持最少數小時。

　　「難得今天陽光普照，在外面喝個茶，吃些甜點也不錯啊，之後就沒有機會了。」

　　夏絲妲的最後一句觸動了愛德華的心。他當初留下的直接原因是要養傷，但他現在已經完全康復了，也就失去繼續留宿的理由。他不會否認起初並不想留下，但住久了，每天被森林的自然氣息環繞，和這個總是隨性子行動的紅髮女劍士以及每天總要吃最少三件蛋糕的諾娃打打鬧鬧，就開始覺得這樣的生活其實蠻寫意的。一想到離開之後，每天起床後就要立刻面對各種爾虞我詐、潛藏的陰謀，不能再聽到夏絲妲沒有惡意的捉弄，以及和她在森林一同練劍，就有一點失落。

　　但再美好的夢都終有完結的一日。他是舞者，要贏，就要接受自己的命運，回到城市裡做應做的事。如果他選擇留下，夏絲妲應該會覺得他太懦弱，而趕他走的，愛德華認為。

　　那就好好珍惜最後的時光吧。

　　「不如就中午吧？」他一說完，諾娃就立刻高興地高呼：「蛋糕！泡芙！馬卡龍！」

　　「不就說了這裡沒法弄馬卡龍嗎？泡芙的材料也用完了，而且不便宜，蛋糕和三明治就好了。」愛德華這刻像個兄長一樣，精打細算，直接拒絕了她的要求。

　　黑髮少女聞言，略帶不滿地嘟嘴。

　　「就、就算你這樣看著我也不會改變主意啊？……或者我做點鬆餅好了。」

　　愛德華知道諾娃不喜歡麵包，就連三明治也不愛吃，是吃了立刻想吐的討厭程度。他想給她更好的，但受制於環境和時間，實在沒有選擇。見到諾娃勉強接受的眼神，他鬆了一口氣。

　　「我呢？」他轉頭望向夏絲妲，還未開口，對方就用一對「你該不會不知道我想要甚麼吧」的眼神看著他。

　　「蒜蓉麵包，對吧？」愛德華嘆了一口氣。自從吃過愛德華的蒜蓉麵包之後，夏絲妲就一直讚不絕口，隔兩三天就提出想再品嘗一次的請求。每次都被小廚師用各種理由推卻，但這次他卻決定接受。

　　珍惜最後的時光，不是嗎。

　　「沒錯，記性真好。」女士還他一個滿意的微笑。「那準備的工夫就交給你了，我和諾娃先出去了。」

　　說完，她就一溜煙似的拉走仍未理清狀況，一臉呆滯的諾娃。當愛德華回過神來，整間房子就已剩下他一個人。

　　她們到底要去哪裡？兩天前開始，夏絲妲好像跟諾娃有事要忙，推卻了愛德華的練劍邀請，在早餐之後就和少女結伴離開，到黃昏才回來。夏絲妲仍是精神抖擻，但諾娃總是累得差不多要睡著，只吃了兩件蛋糕便回房睡覺，跟平日的她截然不同。當愛德華向諾娃詢問行蹤時，她總是支吾以對，隨便找個理由搪塞過去。但當他問夏絲妲，就只得到一句「女孩的秘密，你不要管」，以及如果他要管的話就會做甚麼奇怪事的寒笑。

　　他想過要去偷看，但現在還是先準備好野餐的食物吧。

　　換著是以前，他會因為夏絲妲強行提議又不幫忙而感到不滿，但現在那股怒氣已再看不見。正如那道紅色一樣，他曾經覺得是恐怖、絕望的代名詞，但現在卻覺得它很美麗，在黃昏底下看更添一份柔和。

　　他輕輕一笑，再輕快地去把需要的食材取出。


　　※


　　時值十二時，溫煦的陽光穿過枯枝組成的層層木網，緩緩灑進森林中一塊被樹林圍繞的小草原，以及在這裡坐著的三人。

　　他們以雪白桌布當作野餐墊，在上面放上一套茶具套裝，以及兩個木藤野餐籃。因為天氣寒冷，所以三人都穿上了自己僅有的大衣，令這個簡便的野餐添上一份奇異的隆重。

　　「要穿著一件穿洞的大衣外出，很不習慣……」愛德華不停舉高雙手，又低頭，審視大衣上的大小劍痕，坐立不安。他身上的是當晚和夏絲妲決鬥時所穿的冰藍大衣。被劍劃破的痕跡仍在，鮮紅的血跡已變成暗紅的裝飾。穿著一件滿是劃痕的大衣當然不會暖到哪裡去，但這是他現在僅有的一件保暖衣物，他別無選擇。

　　「有甚麼辦法，你的大衣太過貴重，要是我拿去附近的城鎮請裁縫幫忙處理，一定會被問三問四，惹起不必要的事端。」夏絲妲身穿著她標誌性的鮮紅大衣，隱約看到有縫補的痕跡。她的說法聽上去不像是說謊，而且曾經認真地想過要幫愛德華把衣服拿去修補的。

　　「或者先用我的斗蓬蓋著？我又不怕冷。」三人之中，最幸運的應該是諾娃了。作為不直接參加戰鬥的劍鞘，她的絨毛斗蓬沒有任何破損。少女絲毫沒有想到其他事，只想到愛德華會冷病，但自己不會，更作勢要把斗蓬脫下來。

　　「不，不！不用了！」怎麼可以讓一介女子借斗蓬給自己蓋著呢？愛德華連忙推卻。身為紳士，這是自尊問題。「你蓋著就好，我沒問題的。對了，趁茶還暖著，快點開始吃吧！」

　　眼前所有餐具，除了茶具，都是臨時在木屋的小倉庫裡找出來的。據夏絲妲所說，那間屋本來好像是某位有錢人家狩獵或者避暑時用的小屋，已經丟空了好一陣子，她在這一帶尋找住處時剛巧見到它，便順勢住下。這也解釋了為何木屋明明為處深山野嶺，卻五臟俱全，而且結構堅固。

　　野餐籃裡盛滿煙肉生菜三明治、以附近採摘的野莓製成的果派、鬆餅和焗蒜蓉包，當然也不少得吃鬆餅時必定會有的草莓果醬和凝脂奶油。果派和鬆餅很明顯是給諾娃的，而蒜蓉包有一大半已預留給夏絲妲。雖然是個臨時決定的野餐，食物卻很豐富，兩位女生都不得不感謝愛德華付出的功勞。

　　「很好吃！」諾娃一口把一個果派吃掉，臉上流露著幸福之色。雖然她只說了三隻字，但對愛德華來說，已是比一切都更美好的稱讚。微笑的同時，他也吃下一個鬆餅。嗯，果然不錯。

　　「果然你的蒜蓉包是最棒的！」跟夏絲妲相處得久，愛德華開始懂得分辨她的哪一句稱讚是真心，或是假意。也許她說話總是故弄玄虛，但說到稱讚，她會因為想說而說，不會為了滿足某人而強行擠出些話語。

　　「你喜歡就好。」

　　「咦，你吃鬆餅都是先塗凝脂奶油，再塗果醬呢！」夏絲妲突然凝視著他手上吃到一半的鬆餅。「跟我一樣。」

　　「先塗比較硬的奶油，再塗果醬的話，結構不會更穩固嗎？而且這樣就可以在奶油上不停添加草莓果醬，不用理會被擠出來的問題。」少年答得一本正經。

　　「那即是說，你喜歡草莓果醬？」夏絲妲一秒抓到重點。

　　「為什麼你會這樣覺得？」察覺到女士的動機，愛德華立刻啟動防護機制。

　　「之前在祭典上你不是買了三罐草莓果醬回家？」但這個機制卻被坐在對面，身為室友的諾娃以一句說話給瓦解了。「好像已經吃掉六分之一，對吧？」

　　「只是剛巧見到有優惠，才買回去的而已！」

　　但夏絲妲卻充耳不聞：「呵呵，看來之後如果我有機會來拜訪你，我知道該買甚麼來當見面禮了。」

　　這句一出，三人卻靜下來了。他們都發覺，對方知道即將要離別的事實。這刻靜寂，也許是因為大家都不想對這段美麗的時光說再見。大家都坐在這個草原上，也許是為了記念最後的美好時光。

　　但不告別，就不能往前邁進。為了快樂而永遠停留在一個地方，是不思上進者的做法。

　　「對了，諾娃，你最近有沒有記起些甚麼？」這種沈寂再持續下去也不是辦法，夏絲妲也不是喜歡懷緬過去的人，比起花時間憂傷，不如快樂地享受現，所以她決定轉換話題。

　　諾娃聞言搖頭：「都只是很零碎的記憶，跟之前沒有大分別。」

　　正當愛德華一邊吃著三明治，一邊沈思打破記憶之牢的可行解決方法時，紅髮女士突然作出一個驚人的提議：「不如我們列出一系列甜點，根據諾娃知道與否，而推測她是哪個年代的人吧？」

　　「嗄？」少年差點沒把口中的茶噴出。這是甚麼理據啊？「這樣也可以的嗎？」

　　「甚麼都要試試看，諾娃，你覺得呢？」

　　「嗯。」咬著鬆餅，少女口齒不清，只能勉強聽得出她的回答。

　　「好，那就開始了。」愛德華深深覺得，這根本是夏絲妲想玩遊戲的藉口，才不是甚麼記憶測試。「先由近代的開始吧。馬卡龍。」

　　馬卡龍是近二三十年才開始流行的甜點。

　　「她有甚麼可能不知道啊……」愛德華登時感到無奈。

　　「也對，那麼不如我們列出一系列的甜點，諾娃你就告訴我們哪些是最近才認識的、哪些是你剛醒來就記得的甜點吧？」

　　「好啊。」諾娃完全不介意。她臉上的笑容流露著幸福和一絲稚嫩，似乎完全陶醉在甜點和遊戲的世界裡， 絲毫不覺得這是測試記憶的機會。「馬卡龍是最近才知道的。」

　　「下一個，紅蘿蔔蛋糕。」

　　紅蘿蔔蛋糕跟馬卡龍一樣，也是近三十年左右才開始在阿娜理出現並流行起來的甜點。

　　「也是近期才知道。」

　　「為什麼要開始這個遊戲啊……」愛德華小聲呢喃，但被夏絲妲抓到了：「愛德華，你也要來舉例子啊。」

　　「為什麼？我又沒說過要玩。」他盡力把自己拉離這個無意義的遊戲。

　　「野餐時間，當然要一起玩啊。」但夏絲妲當然沒有放過他。她是想做就一定會做到的人，就算別人拒絕，也一定會繼續遊說。

　　唉，愛德華在心中嘆氣，他顯然接受了沒法逃的事實。那就隨便敷衍一下算了，他心想。

　　「呃……肉餡批？」他隨便舉出一個例子。肉餡批是安納黎南部的傳統甜點之一，在四百多年前就已出現了。

　　「以前好像吃過。」諾娃沈思一會後，小聲回答。

　　似乎無意中釣出有趣的情報啊？夏絲妲顯然不會讓這個大好機會走失：「蘋果批！」

　　蘋果批相傳源自阿娜理郡、妮惇妮亞郡一帶，在四五百年前就開始有相關的記載。它的構造跟肉餡批差不多，只是餡料從肉換成甜美的蘋果而已。

　　「以前吃過。」諾娃這次不加思索便回答，似乎她記得很清楚。

　　「那麼櫻桃酒蛋糕呢？」愛德華似乎找到感覺了，也加入這個遊戲裡。

　　櫻桃酒蛋糕是阿娜理以北，下蒂莉絲莎河以北一帶的產物。它的外表跟一般奶油蛋糕無異，只是奶油裡混合了那一帶出產的櫻桃酒、櫻桃和果仁。

　　「這個……我不清楚，那是甚麼？」諾娃側頭，好奇地問。

　　「這個回答引申出一個有趣的問題呢。」無視少女的問題，夏絲妲托頭思考。「櫻桃酒蛋糕在幾百年前就已經在下蒂莉絲莎河一帶出現，但直到五十年前才開始被傳至安納黎南部其他地方。諾娃小妹不知道櫻桃酒蛋糕，那麼到底是因為以前的她未曾聽說過櫻桃酒蛋糕，還是它對她來說是近期的產物，而剛巧在醒過來之後未曾見過？」

　　「那就當這個答案無效吧，」愛德華簡潔地為它劃上句號。「看來舉一些年代相對久遠的甜點會比較好。鬆餅？」

　　諾娃面帶笑容地咬下一口鬆餅，再答：「以前認識。」

　　「那麼泡芙呢？」

　　泡芙在大約二百年前才開始在阿娜理一帶出現。有傳聞說它是異國傳來的甜點，也有人說它是一家餅店無意中發明的新食譜。

　　「最近才知道。」諾娃想了一會才回答。

　　原來她最喜歡吃的兩種甜點都是最近才知道的啊！少年這一刻才無意中發現這一點。

　　「海綿蛋糕？」這次到夏絲妲發問。海綿蛋糕是約一、二百年前出現的產物。

　　「這個……沒有聽過，好吃嗎？」

　　「這個我不懂呢，愛德華，她問你呢。」夏絲妲用手肘撞一撞愛德華，把問題拋給他：「呃，其實就是牛油、糖、麵粉製成的產物，挺鬆軟的，喜歡的話更可以把一些生果放進蛋糕裡呢。」

　　「呵呵，似乎很熟悉的樣子呢。」夏絲妲投向一個得意的笑容。

　　「畢竟是傳統甜點，總會吃過一兩次吧。」愛德華知道再答下去，這位女士大概會問自己懂不懂弄海綿蛋糕的了，所以要趁早打住話題。「千層捲？」

　　千層捲源自千層蛋糕，十年前一位廚師忽發其想，把蛋糕捲起成圓筒狀，再切開一片片上桌。

　　「沒有。」諾娃答得很快。

　　「那麼巧克力呢？」

　　「最近才知道。」

　　「奶油塔呢？」

　　「嗯……」


　　※


　　喝畢最後一杯茶，夏絲妲凝視雪白杯底上的數片茶葉，語氣略帶失落：「完結了呢。」

　　冬天的日間時間很短，才不過三個小時，藍天已被一片橙紅蓋過，斜陽的光輝彷彿是入夜前的鐘聲，提醒人們黑暗將要來臨，是時候踏上歸家的路。

　　三人早已吃掉所有食物，並收拾好垃圾，只是仍未把茶杯收好，像是強行要製造理由，好讓野餐能夠維持更久。

　　「結果還是甚麼都沒有查出呢。」她輕嘆。

　　「我早就說了，這個方法並不奏效的吧！在理論上有太多破綻了，而且怎能用甜點這種曖昧的方法……」

　　「用不著這麼認真吧！」夏絲妲頓時打斷愛德華一本正經的反駁。「這只是野餐的餘興節目，一般人野餐的時候不都會玩些遊戲嗎？」

　　她說得輕鬆，但愛德華卻從話中聽到另一些信息：「說得好像你沒有野餐過的樣子。」

　　「這樣的野餐是第一次，」女士一如以往，輕描淡寫地回答，像人看不出她是否在意。

　　「是嗎。」愛德華躺到草地上，注視天上如鳥展翅的雲彩，想起自己只曾經和家人野餐過，這樣子和朋友一起的，還是第一次。

　　朋友呢。望向身旁夏絲妲隨風飄逸的長髮，以及後方早已因為吃飽玩得累而享受著午睡的諾娃，少年的嘴角不禁輕微上揚。

　　這一天，我到底等了多久呢。

　　「下次再一起野餐吧。」少年輕聲說。明明只是簡單的一句話，此刻卻藏著無比沉重的重量。他不敢望向那雙紫瞳，雙眼瞪著紅霞不放，戰戰兢兢地等待對方的回答。

　　「嗯，說好了的。」

　　少年看不到夏絲妲說這句話時的表情──那是發自內心，略帶感激之意，真摯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