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窗》第四話:渾沌的水晶球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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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2-24
  一進門,我們就被刺鼻中帶懷念的香料味給包圍了。
  老闆做的咖哩飯好吃極了,加入大量新鮮蔬果熬煮,沒有肉卻非常滿足,是一種餘韻繚繞的味道,就連近月沒睡好而失去食慾的我也開懷大嚼,佐以茴香奶茶和冰涼乳酪,真是吃得非常滿足。
  但真正讓我可以鬆一口氣的原因是,一旁的小霆和夜遊,以及一位看起來像計程車司機的大叔聊得正開心,使他沒空在我旁邊嘮叨,真是太感謝了。
  為此我願天天來吃咖哩。
  「大叔你載的那個女客真的這樣說?哇哩咧。」他驚呼著。
  「是啊,腿一張就給我看內褲呢!真是……現在的小孩子到底怎麼想的啊?沒車資就不要叫計程車啊,正常男人怎麼可能對乳臭未乾的小丫頭硬起來……」
  「這倒是,身材乾扁,一點曲線都沒有,抱起來嗑的緊。霆雨啊,女人還是豐滿些好,抱起來舒服,身體也沒被節食餓壞了,能孕育健康的下一代。以前要孩子多簡單啊,現代人折騰來折騰去,還不見得能懷上一個。」
  「嗯嗯。」小霆滿臉充滿聽聞另外一個世界的種種,進而大開眼界的神采。
  計程車大叔附和。「吃不飽的女人很可怕的,她的身體和精神一直都沒有得到滿足,脾氣比較暴躁;但太愛吃也不好,奶奶的,那個腰比我還粗……」他拍了拍自己的啤酒肚。
  隨即,三人爆出一陣大笑。我則是默默的、悄悄的離這三人遠一點。
  小霆從以前就很喜歡和年長的男性來往,或許是因為他沒有父親的緣故,下意識的在人群中尋找能替代父親的角色。
  疼愛他的爺爺過世時,他哭得比我還兇;在得知父親那個人要搬來和我一起住,甚至比我還高興,說了許多許多的設想,彷彿是他自己的父親回來似的。
  這個世界到底是怎麼搞的?為什麼有這麼多一個又一個破碎的家?
  想要孩子的人費盡千辛萬苦也不見得有一個;擁有孩子的卻不珍惜,棄如敝屣,甚至還出手施虐。
  我心中有好多疑問。
  為什麼我不能擁有和常人一樣完整的家?
  母親為什麼拋棄我?
  我不恨她,因為我對她一點印象都沒有,無從恨起,只是單純覺得好奇。
  為什麼父親能狠心拋下那時年事已高的爺爺去社會闖蕩?
  這世界好多問號。
  然後,吃飽的我,或許是因為精神太過放鬆或想太多,居然就這樣睡著了。

  眷村公寓特有的潮濕水氣瀰漫。
  我坐在家中那張被拿來放置雜物的餐桌前,很意外的,原先放在上面的奶粉、保健食品、牙線牙膏、零食、菸酒和杯碗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四菜一湯的家常菜,以及分別放在兩端的飯碗和筷子。
  父親那個人就坐在對面。
  啊,我想起來了,這是那時仍抱持想與父親和平共處,培養感情時的我。
  後來為什麼再也沒有同桌吃過飯呢?
  好像是因為我和父親漸漸不合,那個人寫作時又廢寢忘食,極度厭惡有人打擾他,所以我開始對著手機吃晚餐,剩菜拿去帶便當,但因著負責收送便當的值日生常故意把我的便當打翻或丟掉,老師又不讓我使用教職員室的微波爐,再加上父親似乎極度討厭吃熱過的菜,之後我便很少做飯了。
  「這排骨不錯。」父親的桌前已堆起了一小堆啃過的排骨。
  夢中的我緊張的抿緊唇,彎起的唇角卻怎麼也壓不下來。
  「都妳做的嗎?」
  我連忙稱是,然後又因為察覺到自己的語氣多麼歡欣而緊抿著唇角。
  「是嗎?老頭天天都吃這麼好……」
  父親似乎有點感慨,未屆中年便已飄霜的鬢角修的短短的。
  那時,父親那個人才剛出獄,還沒出現後來的邋遢樣,凹陷的兩頰使得那張刻劃著人生的面容,顯得滄桑沉穩,並帶了點神經質。
  我們同有兩道稀疏,且間斷了一節的右眉。
  我的眼角飛揚,父親的不太明顯。
  那時,發現這兩點的自己既高興又忐忑。
  「妳怎麼不吃?」
  聞聲,我連忙動筷,頻頻夾眼前的炒豆芽菜,父親碰都沒碰的炒豆芽菜。
  直到父親喪禮那天,我才從前來憑弔的人口中得知,父親不喜歡吃炒豆芽菜,因為在監獄中最常出現的就是這道菜,且常泛黃且帶著淡淡的消毒藥水味,父親很不喜歡,但為了填飽肚子,別無選擇,只能吃。
  那時的我並不知道,只以為父親和小霆一樣都是肉食動物。
  夢中的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其實並不了解父親。
  但他似乎很了解我,因為他以我為藍圖塑造了窗系列中的女高中生偵探,以他那神經質的取材方式,他肯定很懂我。
  是嗎?
  這會不會只是我一廂情願的想法?
  果然,不管再怎麼抵抗,我還是希望父親能關心我。
  希望……能留點溫暖的回憶,什麼都好。
  啃過的排骨越堆越高,一股溫馨的沉默降臨在這處小小的餐桌上,我看著父親吃的兩手油膩,嘴角沾滿糖醋醬汁,我突然被一股哀傷惆悵感觸哽住喉間。
  啊,多希望爺爺也在這,他這麼擔心父親,一定很盼望能一家三代同住吧?至少同桌吃一頓飯,爺爺也很喜歡吃糖醋排骨,只是後來年紀大了,牙口不好不能咬,我總是盡可能的把肉燉爛一點,但爺爺反倒不喜歡了,說沒有咬勁。
  而我,也很喜歡吃這道菜,尤其喜歡用醬汁拌飯,每次都可以多吃一碗飯。
  「都快被我吃完了,擇善,妳也吃啊。」
  父親夾了一塊過來,放到我的碗裡。
  既開心又難過的我,完全忘記要道謝,反倒愣愣的舉筷夾起,欲入口時,糖醋排骨卻滑掉了,落回碗裡。我羞窘的又夾了好幾回,但那塊排骨像是不甘願給我吃似的,頻頻掉落。
  「老頭真的把妳教得很好……」旁觀這一幕的父親吸吮著手指。「用手拿著吃吧,我不會打妳的。」
  我很開心,真的很開心。
  儘管討厭父親是個罪犯,且生怕自己會像他的我,也曾軟弱的想像過一家三口同桌吃飯的畫面,爺爺給父親夾菜,然後父親給我夾菜,我再給爺爺夾菜。
  那時,我的夢想實現了一半,為什麼自己卻忘了,一直到做了這場夢才記起來?
  明明我們也曾有過如此溫馨的時刻,為什麼到最後只記得那劍拔弩張,撕破臉的醜陋場面?
  我,越來越不懂自己了。
  父親啊,你到底想和我說什麼?
  為什麼我會夢見這樣的夢呢?
  肯定是因為老闆的店待起來太舒服,太像家的關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