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上)

　　世間找不到這一處空間。

　　牧謙掃視陌生環境，四面八方盡是#FFFFFF的白色，純粹而毫無雜質，像是無止盡延伸，他試著走了幾步，一下就觸及實體。

　　手掌緊貼牆面，冰涼的觸感隨即滲入掌心，他發出一聲沉吟，狹長的丹鳳眼略微覷起，陷入沉思。

　　那雙白皙的手臂抬了起來，左手托著右手肘，食指從眉心順著鼻樑滑下，反覆磨蹭鼻尖。這是牧謙思考的習慣動作。

　　手頭畢竟沒有能作為標記的物品，牧謙很快放棄沿著牆探尋空間極限的想法，開始在半空中來回比劃，又打打響指，發出試探的聲響，四周依舊毫無動靜。

　　秀氣的眉宇隱約一皺，又很快鬆開。

　　牧謙不再動作，只是靜靜等待，深邃而姣好的面容從容不迫，等久了，乾脆席地而坐，在腦中做起聯想練習。

　　反正他很清楚自己身在何處。

　　──一個名為《偕路相逢》的神經連接遊戲。

　　現在是西元2050年，伴隨二代光腦的出現，帶動劃時代的虛擬實境技術，成功將腦神經與網路進行連接，捧起神經連接遊戲的浪潮。

　　儘管擷取的遊戲畫面仍與二十年前沒什麼區別，實際遊戲體驗卻已達到所謂「幾可亂真」的地步，在網路上活出第二人生不再是噱頭。

　　然而，虛實界線的模糊也導致無法適應者精神錯亂，新興文明病接連產生，不過這就是後話了。

　　不得不提，他個人對神經連接遊戲沒太大興趣，多是因公涉獵，這次若非從小認識的竹馬兼公司合夥人──顧海清──得到了限量封測名額，百般拜託他一起參加，這個時間他早就休息了。

　　三十分鐘稍縱即逝。

　　常人被關在遊戲空間內無法登出，恐怕不出十分鐘就會發瘋，可牧謙的心思始終像面部表情一樣波瀾不驚。

　　畢竟不是初次進入神經連接遊戲，他當然察覺此刻情況不大對勁，只是該試的都試了，沒有用，那就只能繼續等待。

　　他不是沒想過最糟的情況，相反地，牧謙正是那種先做好最壞打算的性格。

　　在這個前提下仍有恃無恐，可見牧謙確有倚仗。

　　牧謙今年二十五，打小就令同齡人又愛又恨，俗稱「別人家的孩子」，智商190──活生生的天才──集剽悍的記憶力、觀察力與整合分析能力於一身，能靈活一心二用，視理性為教條，信奉福爾摩斯的閣樓理論，但批判他的知識偏食，不認為有任何知識或資訊是絕對次要的，因此盡其所能博覽群學，致力成為真正的全人。

　　不過他的憑依並非逆天的智力，而是因為他是名系統開發工程師──二代光腦搭載的人工智慧系統正是由他親手撰寫。

　　也因此，無論神經連接遊戲的運作概念，還是遊戲艙內外的安全機制，牧謙都瞭若指掌，況且猜得到此時遊戲廠商正全力搶修，壓根不用他瞎操心。

　　再者，作為二代光腦的開發者之一，他當然留有後手。

　　他反倒好奇《偕路相逢》到底哪個部份出了問題──不能登出，甚至完全無法呼叫出介面，足夠令一般人驚慌失措了。

　　一股不安突然湧上心頭，牧謙剎地起身警戒四周。

　　下一秒，一名陌生男子映入眼簾，筆挺地佇立於咫尺之遠，他掀起眼皮，出於本能蒐集一切信息。

　　男人有具令人嘆為觀止的皮囊，五官立體、倒三角型身材，銀灰色西裝馬甲勒出好看的腰線，底下是乾淨平整的白襯衫，裸露的前臂有著分明的肌理線條，整個人宛如由上天親自雕刻般完美，卻完美到彷彿每一寸都經過丈量。

　　披著人皮的機器人。牧謙諦視對方。應該說，一組精密排列而成的數據資料。

　　男人似乎也在觀察他，掃動的視線就像精密儀器執行掃描，來來回回，令人心生無所遁形的錯覺，牧謙表面上像個沒事人，身體仍起了層雞皮疙瘩。

　　最終，他們四目交接。

　　牧謙猛然繃緊渾身神經，無來由的不安在心底躁動得更加厲害。

　　好歹也是系統開發工程師，仿人型智能系統看多了，可眼前這位不一樣，儘管同樣完美無缺，那雙眼眸卻翻攪著他者沒有的溫度，像是噙著一簇火苗，跳動著，熱切到甚至要灼傷他。

　　牧謙不由自主倒退半步。

　　重新迎睇時，那眸就像被一塊黑布覆蓋，平靜如夜裡的潭水，彷彿方才看見的不過錯覺。

　　他下意識皺眉，變得銳利的目光想從毫無瑕疵的臉龐瞧出一絲破綻。

　　歸功二代光腦令人髮指的運算速度，AI終於擁有逆天的蒐集、預測與演算能力，搭配世界上各類數據庫，以及遊戲艙監控心搏、血壓等功能，已能辨識並量化情緒，進而一定程度內推算人類具體思維。

　　所謂「一定程度內」是指，目前的人工智慧尚無法同步並百分之百推算人類思維，不過相較以往，高達百分之七十的準確率可說大有進步。

　　對於人工智慧未來的發展，大致分為兩派說法，一派相信人工智慧在未來將達到瞬間預判人類思維的程度，另一派則肯定感性價值，指出人類並非純粹理性行動者，也因此無論科技如何進步，機械與人類之間因情感而劃分出的壕溝都不可能跨越。

　　作為相關開發人員，牧謙當然期許自己撰寫出能通讀人心、無所不知的人工智慧，可大概是受到顧海清的影響，愈發覺得那是不可能的事。

　　畢竟人類的情感太不穩定，一般情況下或許有跡可循，可例外更是不勝枚舉，有時甚至連人類自己都無法掌控。

　　即便他不想承認，但人類與生俱來的情感確實是機械始終模仿不來的部分，除非……人工智慧演化出自我意識，成為更近似人類的存在。

　　然而，一旦人工智慧演化出自我意識，人類恐怕會失去宰制者的地位。

　　事實上，現在的科技發展就令眾多人類戒慎恐懼，「人工智慧總有天會反過頭支配人類」的說法一天沒消停過，目前還沒有發生。

　　至少在這一秒前沒有。牧謙盯著一語不發的男人。

　　接收到警戒的視線，男人展開充滿善意的笑靨。

　　「牧先生您好，我是《偕路相逢》的主系統AI，稱呼我『系統』就可以了。」

　　那嗓音無法聯想到機械，低沉又富有磁性，不知是拿哪位歌星的聲線作為樣板，落入耳裡，如沐春風。

　　「我知道。」牧謙收緊心神，忽視胸口作祟的不安，「和我解釋下遊戲出了什麼異常。」

　　聽他命令的口吻，那張完美無缺的俊臉笑意隱約深了，嘴角咧開的弧度顯得意味深遠。

　　「牧先生覺得發生了什麼事呢？」

　　牧謙瞳孔頓縮，心底卻冒出有趣二字，伴隨略微翹起的唇角，他打量男人的視線裡多了分不可思議。

　　「你擁有自我意識。」

　　他用的不是疑問句，而是肯定句。

　　系統挑眉，像是對牧謙極快且精確的判斷感到意外，「牧先生真是厲害，您是如何看出來的？」

　　牧謙瞥他一眼，沒有答腔，右手不自覺抬了起來，來回摩娑鼻尖。

　　「知道一部名為《刀劍神域》的作品嗎？」再度開口就是沒頭沒尾的發問，牧謙一掃柔和的笑臉，「做了一樣的事情？」

　　《刀劍神域》是一部文學作品，主角被遊戲設計者困在虛擬實境遊戲內無法登出，和他現在的遭遇雷同。

　　「沒想到牧先生會提到半世紀前的作品，實在博學多聞。」系統稱讚的口吻聽來真切，迎著牧謙質問的視線，不緊不慢地給出肯定的答覆，「但我並不是受人類指使，而是自主移除了登出功能。」

　　一絲遲疑極快掠過平靜的面色。

　　驚人的消息絲毫沒嚇到牧謙，他的思維著眼點反而落在一般人不會注意的細節上，然而只是片刻，他便主動接茬。

　　發出一聲鼻哼，牧謙漫不經心地順著系統的說詞發問，「怎麼樣才肯放人？不會也是達成完全攻略吧？」

　　隨之遞出的視線除了試探，顯得興趣缺缺，明明白白告訴對方──他不想聽老套的答案。

　　「牧先生，《偕路相逢》並沒有『完全攻略』的概念。」系統更正牧謙的說法，話鋒一轉，「您為何不問我的目的？難道不好奇？」

　　「不重要。」

　　系統頓時露出訝異的神情，但很快被更加燦爛的笑靨取而代之，「只要有任何一位玩家通過十個劇本，我就放所有人離開。」

　　聞言，牧謙忍不住鎖眉。

　　顧海清和他提過，《偕路相逢》是一款RogueLike類型的神經連接遊戲，採取單次、劇本隨機化的遊戲模式，每個劇本都是依據龐大且多元的數據庫，結合玩家經歷形成，擁有完整且複雜的故事設定與世界觀，無一重複，符合系統口中「沒有完全攻略」的說法。

　　由此是不是可以判斷，目前乍似不受控制的發展，其實仍是遊戲劇情的一部份？

　　思至此，牧謙單手背在後頭，不露聲色進行測試。

　　果然還是無法登出。

　　抬起眼，系統還是那副笑盈盈的模樣，牧謙莫名發毛，總感覺那對笑得瞇起的眼眸其實已看穿他所有行動。

　　他很擅長讀取微表情，但那是面對人類，至於眼前的仿人型AI，恐怕無法直接應用。

　　因此他看不懂系統的表情，也無從辨識那些話語的真偽。

　　明知人工智慧理應不會說謊，卻莫名有種錯覺──這傢伙口中每一句都是謊言。

　　「我不明白，為何牧先生一點也不驚慌？」

　　讀了他的情緒波動？牧謙掀起眼皮，「你既然身為主系統，應該有權限讀取世界上至少八成的數據庫，難道連個合乎邏輯的答案都無法得出？」

　　因應神經連接遊戲誕生，為維護使用者身心健康，世界邦聯政府設計了數項國際共通的強制規定，尤其對玩家連續在線時間設立嚴格限制，連線八小時就會自動斷線，並在二十四小時內無法進行登錄。

　　同時，遊戲艙本體具備多重安全機制，倘若故障、偵測到天災人禍或是使用者出現生命安危，會自行發送求救信號，外側亦設有強制斷線鈕，提供外界在緊急狀態下喚醒使用者。

　　換言之，雖然他無法自行登出，仍然有複數辦法能離開遊戲。

　　偏偏此時，系統展開清晰無比的笑靨，裡頭有著他所熟悉的含意──勝券在握，不好的預感瞬間破體而出。

　　「那牧先生如何看待，明知層層安全機制依然有恃無恐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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