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那是個註定難眠的颱風夜。

　　狂風暴雨毫不留情，吹得矗立的擎天大廈隨之搖晃，其中一口落地窗轟轟震盪，彷彿隨時都要支離破碎，裡頭的人卻無動於衷，發光的螢幕照耀一張蒼白而病態的臉龐。

　　是個相貌出眾的青年。

　　五官深邃立體，肌膚白皙得宛如上好陶瓷，然而一對丹鳳眼餳澀無光，正對著面前的光腦出神。

　　異變突生，伴隨刺耳的提醒鈴聲，螢幕跳出警告視窗，青年剎地回了魂，擱置在鍵盤上的雙手立刻以飛快又穩定的節奏敲擊，抵禦入侵。

　　到底是老手，加上逆天的邏輯能力作為後盾，青年防禦得游刃有餘，直到片刻閃神，漏寫了一小截指令。

　　青年心臟瞬間漏了個拍。

　　不速之客立刻抓住破綻，發動更加強勢的進攻，霎時，眼看最後一道防線幾乎要被破解。

　　青年深吸一口氣，沉下心，鍵盤敲擊聲隨即更快更猛，要與外頭風雨一較高下似地，眉宇不知不覺擰出清晰的川字。

　　漫長的精神消耗戰中，他逐漸取回上風，最終反守為攻，將對方擊得潰不成軍。

　　直到防禦工事重建完畢，青年卸下緊繃的臂膀，赫然發覺後脊一片溼冷，證明方才的攻防有多驚險。

　　失去血色的唇瓣默默抿起，透露青年複雜的心思與疲倦。

　　若是平時，這種幼兒園程度的入侵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抵禦……可今天他應對得十分勉強，不只出了最低級的錯誤，甚至差點讓對方得手。

　　一頭栽入掌心，青年發出細碎的呻吟，無法緩解滿腔焦亂。

　　「我到底是怎麼了……」腦袋裡像是埋了顆打結的毛線球，越想理開越是凌亂，想要直接扔掉又做不到。

　　闔上眼，那天的記憶不受控制全浮了上來。

　　『情感是廢品？情感毫無價值？你怎麼好意思說出這種話？！──』

　　他的記憶力太好，好到仍記得那人憤怒的嘴唇如何顫慄，以及當時自己用了多冷淡的態度作答。

　　『那我反問你，難道情感能像理性一樣穩定嗎？』也記得那人在質問下呼吸頓窒，而他無動於衷，『你也很清楚吧？如果情感穩定──如果情感真像人們傳頌得堅若磐石，世間又怎麼會有那麼多兄弟鬩牆、夫妻反目成仇，又怎麼會有那麼多孤兒流離失所？』

　　『……這不代表情感毫無意義。』

　　『哪裡有意義？』他沒有理會那人僵硬的表情，以及準備退讓的態度，反而更咄咄逼人，『如今情感不就成為阻礙我們平心討論的絆腳石了嗎，還能有什麼意義？』

　　那人本要偃旗息鼓，卻因他這句話雙眥噴火。

　　『絆腳石？！』那人狠狠倒抽一口氣，在兩個人的空間裡格外清晰，『你把我們的友情和那些亂七八糟的例子相比？！』

　　他不甘示弱，冷聲回應，『都一樣。』

　　然後眼睜睜看對方怒不可遏地把一桌文件掃落在地，又將賴以維生的筆記型光腦砸向牆面，高科技產品應聲碎裂，零件四散。

　　他漠視一切，忽略胸口那股刀割似的疼痛，以及無來由的錯覺。他感覺，好像粉碎的不是那台光腦，而是對方百般禮讓他的心。

　　錯覺罷了。他說服自己。

　　那人宣洩情緒的行為好半晌才消停，他們再度對上眼，看見那人眸底充盈著受傷，那瞬間，心頭彷彿被一支利箭貫穿，好疼。

　　『我們的感情難道還不算堅若磐石？』那人詰問，覆蓋俊臉的憤怒漸漸轉為苦澀，『從小熱臉貼你冷屁股、忍受你時不時冷嘲熱諷，連示好也總是被你不屑一顧──儘管如此，我從來沒有氣餒，抹把臉就追上你，一路陪你瘋狂……這樣的友誼，也只是你口中的廢品？』

　　他抿了抿唇，無法看懂對方愈發複雜的表情。

　　『若沒有情感這層阻礙，我們早就心平氣和坐下來，商量清楚利弊……』

　　『你錯了。』那人冷不防打斷他，就像聽見天大的笑話，冷冷勾起嘴角，『要不是這份情感，這間公司打從一開始就不會成立，而我們根本不會出現在這裡。』

　　胸口猛地揪緊，不等他咀嚼這番話，就見對方轉身要走。

　　他三步併兩步扯住擦肩而去的身影，不經思考的舉動連自己都嚇了一跳。

　　『討論還沒結束。』他聽見自己僵硬的聲音，有一絲沒掩好的慌亂。

　　那人旋身，緩慢卻堅定地撥開箝制的指頭，通紅的眼眸深深凝睇，似乎渴望能直接看穿他的心思，但不能。

　　『知道為什麼我一次又一次體諒你嗎？』

　　悲憤的色彩一寸寸覆蓋刀削斧刻的五官，薄唇顫慄，發出未曾聽過的哽咽，他呼吸一窒，發緊的嗓音傳入耳畔，似乎每個音節都鏤刻在耳膜上，貫穿腦門。

　　『因為我始終相信，即便你不曾親口承認我們是朋友，我在你心裡依然佔據一席之地，可現在看來……』

　　看來事實並非如此。他聽出對方沒說完的結論，卻沒有反駁，只是迎睇那人眼底翻攪的失望，是對他的。

　　道不同不相為謀，他覺得自己沒錯。

　　所以，他選擇像個旁觀者，任由那人摔門離去，甚至腦中還有一絲僥倖，認為這沒什麼大不了，和人相處總有摩擦，他們也不是第一次吵架。

　　只是，一個月稍縱即逝，他和那人失聯了。

　　不、說不上失聯，畢竟他根本沒主動嘗試去聯絡……只是對方單方面斷了聯繫而已。

　　偏偏相處近三十年，沒發生過這種事。青年別了眼毫無動靜的手機，面色消沉。

　　像平常那樣若無其事地打過來啊！隱含怨懟的念頭掠過腦海，他不自在地垂下眼瞼，掩飾眸裡洶湧的情緒。

　　和那人相處，他太習慣居於被動，習慣看對方碰一鼻子灰，又不屈不撓追上來。

　　他以為那人是攆也攆不走的。

　　青年整張臉埋在掌心裡，心底有個聲音不斷咆哮，他不敢仔細聽，卻愈發清晰──要他主動挽回免得後悔。

　　失去那人，自己會後悔嗎？向來天不怕地不怕的他，一思考這個問題竟有些惶恐。

　　回過神時，指頭已按下熟悉卻陌生的號碼，青年心頭一驚，下意識就想掛掉電話，又覺欲蓋彌彰，乾脆順從現況。

　　該說些什麼？一顆心跳得飛快，青年緊抿唇線。裝作若無其事地談起公事？還是……直截了當地道歉？

　　指節反覆敲打桌面，隨話筒裡的嘟嘟聲逐漸加速，曝露一絲連青年自己都不清楚的忐忑。

　　「拜託了、快接電話……」他小聲呢喃，又彷彿怕另一頭聽不見，於是用更大的音量重複一遍。

　　第一次這麼想念那人的聲音，平時只覺得像連珠炮，天天在耳邊轟炸，老是惹他心煩意亂。

　　可沒了那些絮絮叨叨，反而過於清靜。思至此，青年勾動唇角，心裡下了決定。好，以後不再嫌他煩人了。

　　只是等了又等，迴音像是永無止盡，不好的預感逐漸填滿胸腔。

　　接啊、快接啊！青年在心底不斷吶喊，史無前例的無助湧了出來，宛如漲潮的海水，幾乎將他滅頂。

　　彷彿過了一世紀，迴音終於從耳畔抽離，青年剎地坐直，握著手機的五指也跟著揪緊。

　　「那個、我……」他得道歉。

　　不對。

　　青年遲緩地拿開手機，瞥去一眼，霎時就像渾身力氣被抽乾，癱軟在椅子上，本就病態的面色更加慘白，奄奄一息似的。

　　「無應答」──這三個字宣判了他的死刑。

　　青年無聲笑了，抬手抹了把眼睛，觸及出乎意料的濕潤。

　　他和他，友盡了。

　　意識到此，青年發出細微的嗚咽，更多濕意漫出眼眶，怎麼也控制不住。

　　他以為微不足道的爭吵，原來嚴重到形同把多年情誼送入墳墓。

　　不、那人恐怕對他不滿已久，因為他聽得出來，那些抱怨是發自內心的。

　　他不只沒意識到對方的不滿，還徹徹底底把一切搞砸。

　　真是個天才呢。青年忍不住自嘲，連日疲倦隨之爆發，他仰著臉，愣愣地瞪著蒼白的天花板，思緒翻攪。

　　還有辦法挽回嗎？他思忖，方法其實很多，例如頂著大颱風衝去對方家，他知道那人禁不起苦肉計，或是隔幾天進公司，總能看到人。

　　可這些都是緩兵之計，只有根除問題才能避免再度爭執。

　　但有可能嗎？那可是經年累月的毛病……

　　青年抿直唇線，半晌後終於想起什麼，立刻抹去臉上的淚水。

　　有的，還有唯一的辦法。

　　從光腦中翻出某個程式，之前他和那人提過想法，當場被訓了一頓，因此沒透露研發進度接近完成的消息。

　　他喀啦喀啦地敲打鍵盤，重新調整數值，在幾番猶豫下，又建立了個顯而易見的後門程式。

　　如果那人其實沒有放棄他，肯定會發現的……青年對自己的小心思感到好笑。從未想到，那人在自己心底居然如此重要。

　　當初暗地研發這個程式，是想逃離殘酷的現實，沒想到真用上時，卻是為了面對。

　　只怕那人還是會認為他是為了逃避。青年手持連接線路，一時被莫名其妙的擔憂絆住，好半晌才繼續挪動步伐，一端連接光腦，另一端連接角落的遊戲艙。

　　一切準備就緒，他忽然有些恍惚，望向桌上毫無動靜的手機，希望那人在此時打來，粉碎他荒謬的打算。

　　畢竟不是百分之百開發完成，無法評估成功機率，他也無法確定結果會如何。

　　但這是唯一的辦法。青年不再猶豫，邁步躺入遊戲艙，最後給那人發了封訊息。

　　『如果我能學會像你一樣相信情感，能再和我做朋友嗎？』

　　青年闔上眼，猜想對方會不會早就把他封鎖，因此這封訊息永遠無法寄達。

　　如果是那樣，或許也不錯吧？如此一來就不必擔心得到拒絕的回覆。

　　意識開始抽離之際，他忽然睜眼，擠起嘴角想要放聲大笑，卻已失去對身體的控制權，動動指頭都覺得乏力。

　　情感真的會讓人變笨。青年恍惚地想。打從他不顧風險做出這個選擇，就已然成為被情感支配的傻子。

　　無所謂了。他放棄掙扎，在腦中勾勒出那人的模樣，用盡最後力氣將那張臉印入心底。

　　室內沒了聲息，外頭狂風暴雨絲毫不受影響，瀟瀟颯颯吹得整棟大樓晃動得更加明顯，雷聲愈發震耳欲聾，叫不醒沉眠的青年。

　　突然，房內憑空出現一道修長如竹的身影，是個男人，外表看來不出三十，如炬的雙眸緊盯角落那口遊戲艙，眼也不眨，臉上沒有半點表情，顯露不符年齡的憔悴。

　　如果青年能夠醒來，肯定能立刻認出這張臉。

　　半晌，男人在遊戲艙旁跪了下來，雙膝重重撞上磁磚，不覺得疼，胸口劇烈的騷動掩蓋一切感知。

　　「以前覺得你是世界上最聰明的人，神機妙算、無所不知，老是把我耍得團團轉。」現在只覺得傻得無可救藥。

　　男人淺勾唇角，語氣分明是調侃，消沉的情緒卻在眸裡沉澱。

　　他端詳宛如睡在玻璃靈柩裡的青年，盯著如蝶翼的長睫，忍不住期許那雙眼睛重新睜開。

　　事情沒一次如他所願。

　　一聲嘆息迴盪於室，男人緩緩抬起單手，凌空虛握。

　　霎時，整個空間哐啷崩解。

　　男人好半晌都不敢動彈，直到轉移身體重心時聽見輕微的嘎支聲，望向身下，不是大理石磁磚，而是白橡木地板。

　　他又看向外頭，哪裡有狂風暴雨，陽光正好，而垂下臉，青年精緻的五官近在咫尺，沒了隔閡。

　　男人笑了，一張俊臉柔情似水。

　　「今天是團圓夜，我在等你醒來。」男人捋了下青年額前的碎髮，柔柔軟軟，像是上等綢緞，他懷念青年冷冽的眼刀，「你醒來好不好？」

　　沒有回應，男人一點都不感到意外，這也不是第一次了。

　　甚至什麼都沒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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