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窗》第三話：我愛食堂之四

　　懷抱著這樣的心情，把該做的事情做完後，我在嘩啦的雨聲中鎖上鐵門。
　　我沒打傘，反正只是隔壁，而且才剛踏出門外雨就停了。
　　所以我進到餐廳時，一點都沒濕。
　　但或許是因為方才下雨的緣故，店裡擠滿了客人，見過的、沒見過的都在裡頭，就連小霆和長辮男也身在其中。
　　爺，我懂你說的「來者不善，善者不來」是什麼意思了。
　　「小善，我幫妳留了個位置！」小霆歡快的起身招呼。
　　我看了一眼那個位置，正巧在他和長辮男中間──尋常女子應該會欣喜若狂的位置，再緩緩掃視全場。
　　「老闆，我來聽答案的。」
　　整個餐廳內霎時安靜了下來。
　　大家都看著我，其目光之銳利詭異，令我打了個寒顫。
　　唯一沒有給我壓迫感的是老闆，秀麗的面容溫藹一笑，便解除了緊繃的氣氛，他姿態優雅的伸手一帶，停在小霆預留的空位前。
　　為了無夢的好眠……我再三的告誡自己。
　　硬著頭皮走了過去，穿越了重重人牆後，果不其然，桌上有杯水等著我。
　　那真的是水嗎？我狐疑的瞇細了眼。
　　算了，不喝就沒事了。
　　坐定位後，我又問了一次，老闆卻將寫有今日菜單的小黑板拿到我面前。
　　「老闆要妳先吃飽後再談啦！」小霆說。
　　「你怎麼知道？」
　　「嗯？妳不知道嗎？」他反過頭來問我。
　　我搖搖頭。
　　像是覺得這個問題不重要似的，小霆繼續推薦著。「中華涼麵不錯，有我們今早剛採的蕃茄和小黃瓜。」
　　長辮男也附和：「絲瓜排骨湯很適合作為這一餐的句點。」
　　「我已經吃過了。」
　　「吃什麼？」小霆頗有興致的問。
　　我抿抿唇，心不甘，情不願的說：「蔬菜棒沾花生醬……」一種被看透的厭煩感湧現。
　　爺爺，這種時候還是不能說謊嗎？
　　「老闆，三道都上、三道都上！」小霆即刻大聲點菜。
　　其他人也跟著附和，甚至有幾個像是刻意想把氣氛拱起來的人，也拼了命的加點菜和水酒，不悅到了極點的我，猛然站起身。
　　「老闆，是你要我這個時間來的，我來了，乾脆點吧。」
　　「小妹妹，你這口氣會不會太嗆了？」某位留著粉紅色捲捲頭的女子嗆道。
　　「小善，看吧，妳就是沒吃飽才會火氣大……」
　　夠了！為什麼一個個都要妨礙我？
　　「雷霆雨，我的事情用不著你管。」我用力的深呼吸，劇烈到感覺胸口發脹發痛，深怕自己再次失控。
　　「哇哩咧，我是關心妳欸。」這回換他猛地站起身了。
　　「不用了，謝謝，但我……」千忍萬忍，真心話仍脫口而出。「真的不想再看到你。」
　　「小善？」
　　小霆露出備受打擊的模樣。
　　我很內疚，但……我真的忍不住了，我想睡覺啊！
　　可是，他下一刻說出的話，瞬間消除我心中的所有歉意。
　　「我就知道，妳還不能原諒我……」形狀優美的唇噘了起來。
　　我扁了扁眼睛。「有什麼好原諒不原諒的？事情都已經發生了……」
　　小霆自顧自的搶道:「看了妳爸寫的書後，我超愧疚的，覺得我他媽的就是個爛人。但我媽說最糟糕的人是知錯不能改，所以我這麼努力都是為了改過啊小善。」
　　他突然握住我的手，清澈的瞳眸充滿我無法迴避的專注。「小善，給我個機會好不好？每天早上醒來我都在想該怎麼做才好。我從來沒有這麼這麼這麼努力的想一件事情，可是，不想我又會瘋掉，真的。求妳給我個機會，當年的我……真的真的太過分了。」
　　從兩雙握緊的手，他所有感覺源源不決的傳遞了過來。
　　痛苦、自責、煩惱、自厭、無法抑制的想彌補一切等等，我感覺自己被衝擊到了，卻無法逃避。
　　為什麼要逼我？
　　「我真的受不了你了……」發現自己的聲音極其乾澀，但已脫溢而出的字句無法收回。「你的熱情，青春，活潑熱力，和過了頭的雞婆，對現在的我來說真的是重擔。」
　　「小善……」
　　不知不覺間，已換成我反握小霆的手。
　　「我只想把大魔王找出來，恢復平靜的生活，好好睡一覺，就只是這樣而已。你為什麼、為什麼要逼我？我自己可以的！一直以來我都是自己一個人，沒道理這次不行。」
　　「抱歉，小善，這次妳一個人還真是不行。剛剛我把妳為什麼想找出大魔王這件事情和大家說了。」
　　「什麼？」我驚愕的把滿腔亂七八糟的感觸全拋諸腦後。
　　「老闆早就和我說妳想知道的答案了。」
　　「為什麼不早點和我說？」
　　「因為我們覺得你不應該只問老闆就放棄了，妳是這樣打算的，對吧？」
　　「是沒錯……」
　　「那天妳說的推理讓我想了很久，我覺得小善妳很有當偵探的天份欸，簡直和妳爸寫的一模一樣……」
　　又跑題……
　　「講重點！」
　　「喔，就是啊，如果妳的假設成立，也就是妳爸書中的大魔王真的存在，並且也來過這間店，雖然老闆不知道大魔王是誰，但說不定客人知道啊，所以我們才和妳約七天後的半夜十二點，常來這裡的客人差不多都是這時間上門的──這是老闆說的，也是老闆的主意。」
　　我過了幾秒才明白小霆在說什麼。
　　緩緩環顧店內的客人們，他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看起來正正經經的上班族，也有打扮得像龐克族像是重金屬樂團的人，當然也有像長辮男這種搞不懂幾歲，也不曉得在從事什麼行業的人。
　　而他們齊聚這裡，都是為了我？
　　「好啦。」小霆拍拍手。「有問題的儘管問，我這裡有書，有興趣的人也可以現在看，書中的大魔王就像剛剛我說的那樣，有人有印象嗎？」
　　眾客人一轟而上，七嘴八舌的開始給建議或討論，被包圍著的小霆看起來餘刃有餘，一點都不需要幫助。
　　現在是怎樣？
　　指尖敲桌的聲音響起，我下意識轉頭看去，液晶螢幕出現漂亮的書法字。
　　「我不認識大魔王，但曾聽妳父親提過一次，對方似乎是妳父親的朋友。」
　　「那個人來過這裡？」我驚訝了，隨即便想通。
　　「妳父親是不錯的酒伴。」長辮男插話。
　　「你也認識我爸？」天啊，今晚到底有多少驚嚇？
　　「小妹妹妳可以叫我夜遊，還有，妳的酒量太糟糕了，需要練一下。」他神態悠哉的又乾了一杯。「不會喝酒很吃虧的，小妹妹。」
　　「我還沒滿十八，不能喝酒。」
　　「那喝點茶？」語畢，長辮男直接用他的茶壺裝了一杯熱茶遞過來。
　　「不了。」不習慣被人請客的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拒絕了。
　　長辮男挑眉。「長大點吧，人與人交往就是有來有往，沒有人可以單靠自己活下去的。」他指向以小霆為中心的客人們。「妳以為他們是為了幫助妳才來的嗎？錯了，是妳父親一次次用熱情開朗但不過分的態度，和大家來往交際所累積下來的緣分。而後，一點一滴的發酵，至終，形成現在的新的緣分。」
　　他晃蕩著繪有牡丹的中式酒杯，眼角飛揚的俊眸微瞇。「妳是否有好好珍惜每一次的緣分，使之成長茁壯，變為下一個更美好的緣分呢？還是妳一直都像今晚對待妳的青梅竹馬一樣，把所有不管是好意還是惡意全都推拒於門外，拚命的大喊「只靠自己也可以」呢？」
　　我啞口無言。
　　是的，方才我的確天真的以為這群客人是為了我而來。
　　我沒有資格責怪小霆，事實上，拒絕他的幫助才是幼稚的表現，小霆才是真正勇敢面對問題，試圖解決問題的那個人。
　　我只是表面上應付過就算了，像是燙青菜那樣，過個水就起來，其實根本不想深究。
　　我覺得自己好丟臉。
　　一直以來保護自己的外殼，不僅被拚命逃避的青梅竹馬撮破，還被父親的酒友給打破。
　　這倒底是怎麼一回事，我不是來找出大魔王的嗎？
　　為什麼我才是被剝光的那一個？
　　小霆越過人群，朝我靠了過來。
　　「小善，他們看到的和我差不多欸，都是看到一個穿西裝的成年男子。哇哩咧，這下要怎麼找出來啊？」小霆又愧疚又煩躁的扒了扒頭髮。
　　「小哥，別氣餒啊，我們現在就買電子書，只帶一本不夠看啊！」某位胳臂可以跑馬的爽朗大叔，一面說一面用手機上網。
　　「也幫我訂一本，手機這玩意我就是不會用，不就是打電話嘛！哪來這麼多功能……」某個年輕貌美的姊姊煩躁的死命按手機按鈕。
　　「要用滑的啦，滑的，我看街上的人都這樣……喏，用食指這樣滑。」龐克頭男親切的現場指導怎麼使用智慧型手機。
　　夜遊依舊挑釁的看著我，但我從他的眼中讀到了隱藏很深的關懷；那些客人的眼中也有，所以，他說錯了，也說對了。
　　是的，我無法靠自己辦成這件事情；不是的，他們不是單單因著我父親而來。
　　我……都說了又做了些什麼啊？
　　心中逐漸生出一股酸且甜，燥熱又暈滔滔，恐慌懼怕又期待不已，複雜到了極點的感受，並且越來越多，讓我的胸口滿溢的好難受，就快要不能呼吸，欲一吐為快，而我也真的這麼做了。
　　「謝謝。」我說。
　　說出來後，呼出一口濁氣，我總算能繼續呼吸了。
　　但眾人卻一副驚愕莫名，彷彿看見了什麼意想不到的景象似的。
　　遲疑的看向自己的身後，沒什麼特殊的啊。
　　「小善──」小霆激動的欲伸手碰我，隨即又收了回去。
　　是怎麼了？
　　「妳……妳笑了。」
　　啊？
　　「天啊，我不知道有多少年沒看過妳的笑容了，妳該多笑笑的……老闆，你看到了嗎？」
　　目光溫藹的老闆點點頭，手上捧著一碗熱湯，勾人食慾的高湯香撲鼻，我的肚子咕嚕咕嚕的叫了起來。
　　「我沒笑。」
　　接下湯碗，我繃著臉入座，拿起湯匙開始喝湯吃絲瓜。
　　「小善，再笑一個吧！」小霆像狗皮膏藥似的黏了上來。
　　「嗯，小妹妹笑起來好看多了。」夜遊在一旁點點頭。
　　其他客人也連聲附和。
　　「就說沒笑了。」我將臉埋在湯碗中，任憑湯的熱氣模糊了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