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述 伊格涅

本章節 5146 字
更新於: 2019-02-14
  我的名字是伊格涅。
  我沒有父母,沒有姓氏,也不知道究竟是被棄養還是被偷走。總之,我是孤兒。比較幸運的是,我沒有餓死在路邊,或是被心血來潮的大人殺掉。貧民區的孩子,能平安長大的很少。
  自從有記憶以來,我一直在一個地方集團內打雜。有些成員對我不錯,會給我吃的或穿的,大部分成員對我很糟,言語欺凌、拳腳相向都不需要理由。
  不過打罵總比被趕出去好。我很早就學會了不要惹人注意,祈禱自己不會遭受暴力。更重要的是,祈禱對自己好的人也不會遭受暴力。
  曾經教我說話的那個人,因為不小心打翻水,被用玻璃碎片割開喉嚨。
  曾經為我治療傷口的那個人,因為私藏了一小塊髒兮兮的麵包,被踢斷脊椎骨。
  曾經在我生病時出面袒護的那個人,因為會算數,被首領重用,某天半夜被嫉妒的人用小刀刺穿了心臟。
  在貧民區自由與放縱的水面下,是一個充滿恐怖的封閉深淵。最恐怖的在於,幾乎沒有人會去考慮要改變,那些離開的人也會迅速的被遺忘,假裝一切一如往常。只要能活下來,就夠了。
  但我不一樣。我想脫離那個環境。小時候的我天真的相信著,貴族都睡在堆得跟山一樣高的棉花上,有取之不盡的白麵包和甜甜的飲料。
  差不多在六、七歲的時候,我認識了黛兒。
  她也很不一樣。不管受到什麼折磨,遭遇什麼困境,她都笑得出來。似乎是被集團撿到之前,照顧過她的人教的,教她只要保持笑容,事情都會變得順利。
  我們很快就熟悉起來,以姐妹相稱。她很有行動力,通常都是帶頭的那個,我則是經常要拉住她。
  那時候,我覺得雖然有點麻煩,有個可愛的妹妹也不錯。
  直到那天晚上。
  那個男人壓住我的身體的時候,我又再次被恐懼吞噬。恐懼一直都在,只是我們稍微感到了幸福,而忘記了它。
  黛兒用酒瓶打碎了那男人的頭顱,帶著我連夜逃跑。
  從此,我們的生活變得無比艱辛。跟流落街頭的日子比起來,被集團的人虐待顯得輕鬆許多。
  乞討、偷竊、撿垃圾、躲避或殺掉集團的人,為了活下去,只差賣淫沒做了。黛兒堅持無論做什麼都行,只有賣淫不可以。
  在說這些話的時候,她依然笑著。那笑容是如此的炫目,讓我拚了命的想報答她。
  從來沒有人教我不能哭。只是,看著黛兒,我不認為我有資格哭。
  當主教大人提出要收養我們時,我立刻就答應了。
  被脫離貧民區的希望沖昏了頭,以為終於有機會變強,去保護重要的人。
  因而沒注意到黛兒那悄悄藏起的不情願。

————————————————————

  「團長?」
  我猛然回神。
  「抱歉,塔倫。」我看向那名長相和藹的中年男性騎士。「我一時恍神了。」
  塔倫站在門口,開始變灰的眉毛擔心的垂下。他的傷勢還沒完全恢復,但堅持要參與善後處理。「羅德曼局長來了,在集會所。要不要我跟她說妳在休息?」
  「不用,我現在就過去。」
  我站起身,走出主屋。「塔倫。」
  「嗯?」他在我身後帶上門。
  「不是跟你說過,我已經不是團長了,不要再那樣叫我了嗎?」我露出苦笑。
  「抱歉,習慣了。」塔倫呵呵笑了幾聲。
  時值午後,是陽光最強烈的時段。一邊走向集會所,我一邊問:「你會不會覺得我很不負責?發生了這種事,我卻選擇逃跑。」
  塔倫搖了搖頭。「妳難得說出想要的做的事,我是非常支持的。」
  「這樣啊。」我低下頭。「謝謝你。」
  「不過……」塔倫欲言又止的遲疑著。
  在離集會所還有五步的距離停下,我看向他。「什麼?」
  「……我希望妳不要恨瑪儂大人。」他說道。
  這話讓我皺起了眉頭。「即使她對你做了這樣的事?」
  「對。」塔倫神情凝重的開口:「她確實做了錯事,但我相信她對妳們姐妹的感情不是假的。」
  我也這樣希望啊。可是事情比我想的要複雜……
  「我會再想想的。」我姑且先這樣說了。
  塔倫沉默的點點頭,行了一禮後往回走。
  輕嘆了一口氣,我走進集會所。
  地上的碎屑已經打掃乾淨,椅子也重新排列了。只是被我轟出來的洞,不可能在兩天時間內補好。
  日昇警部總局局長,莎琳·羅德曼正仰望著那個大洞,聽到我的腳步聲後回過頭。她穿著一身多口袋的米色大衣,淡黃色的頭髮綁成一條長辮子垂在外面,鏡片後的雙眼看起來炯炯有神。
  「伊格涅團長。」她點點頭說道。
  我忍不住再次苦笑。「我已經不是團長了,羅德曼局長。」
  「伊格涅小姐。」莎琳從善如流的換了稱呼。「即使妳不是團長了,我們還是需要妳的幫助。」
  「什麼事?」
  「月部的人來了,現在在總局。他希望妳能幫忙說服瑪儂女士。」莎琳表情嚴肅。「這事不適合讓太多人知道,因此我就過來了。馬車現在停在外面。」
  還是一樣動作很快。說服又是怎麼回事?
  「謝謝妳特地跑一趟。」我頷首說道。「我們走吧。」

————————————————————

  警局地下室的單人牢房,跟貧民區比較起來的話,其實生活環境不算太差。床墊看起來還算乾淨,廁所也有獨立的隔間。
  瑪儂坐在床邊,察覺我的出現後,轉過頭看向別處。
  一名戴著眼鏡的高瘦男子站在鐵欄桿外。他身上的是鑲著銀色與藍色邊線的黑色法袍,手中拄著一根木杖。
  「啊,伊格涅小姐。」他露出淺淺的禮貌性微笑。「謝謝您在百忙之中抽空前來。羅德曼局長,再次謝謝您特地跑一趟。」
  「不用謝。」莎琳看了下瑪儂的狀況。「我先去處理別的事務。」
  說完她帶上了門,沒有上鎖。牢房裡頓時安靜了下來。因為只有一個靠近天花板的小窗口,儘管太陽仍未落下,室內依然昏暗不明。
  我看著曾經的日昇教區主教,發現自己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伊格涅小姐,不知您是否還記得我?」高瘦男子率先打破沉默。
  「是,我記得。」我轉向他行了一禮。「大角星大人。」
  大角星搖了搖戴著黑色皮手套的的手。「別,別加大人。我只是一介執行官而已。」
  排名第四的執行官,等於是月部中地位第五高的,如果不算大人物,那也沒多少人能算了。
  「伊格涅小姐,我想請教一下您的意願。」大角星露出和善的表情。「雖然發生了這種事……您願意繼續擔任騎士團團長嗎?」
  聽到這話,我忍不住瞄了瑪儂一眼。她依然用手撐著頭,執拗的不肯看向這裡。
  吞了一口口水,我開口說:「事實上,我正在考慮離開教會。」
  「離開教會?請問您要前往何方?」大角星客氣的問道。
  「還不確定。」我不禁沉下了臉色。「我只是不想再待在那個環境而已。」
  大角星聽了,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您的想法非常合理,是我思慮不周了。所以,您也不考慮前往其他地區的太陽教會,對吧?」
  我緩緩的搖了搖頭。
  「那麼關於騎士團團長一職……」他搓著下巴喃喃說道:「我想,您已經與石牆副團長討論過此事?」
  「是。」我立刻答道。「他願意接任。」
  「太好了。」大角星露出笑容。「我會通知帝都教會,讓他們盡快派任新的主教。」
  新的主教……閉上眼,我深吸一口氣。
  「那她呢?」我朝瑪儂的方向示意。
  大角星看向她,表情變得有些高深莫測。「瑪儂女士的行為,影響到的範圍太廣。這次我之所以會出面,就是因為教會的名聲即將受到嚴重的損害。」
  「月部的意思是?」我戰戰兢兢的問道。
  「對外宣稱以戴留恩·燃矢為首的數名騎士發起叛亂,意圖推翻瑪儂女士。瑪儂女士本人因為感到年歲負擔過重,選擇則歸隱回鄉。至於惡靈,則以運氣解釋。」
  這些話讓我心中產生了一種苦澀的矛盾。
  理性上,我知道這懲罰相比她的罪行,實在太輕微。感性上,卻無法否認自己鬆了一口氣。
  「不過有個小問題。」大角星的聲音把我的注意力拉回來。「瑪儂女士不肯配合。」
  不肯配合?我看向她。瑪儂嘖了一聲,轉回身體。
  「為什麼我要配合你們演戲?」她的語調中滿是不屑。「想維持教會的名聲?那直接在這裡把我殺了吧。」
  「如果有需要,我也可以將劇本改成,您在對抗突然出現的惡靈時壯烈犧牲。」大角星不慍不火的說道,看起來不像在開玩笑。
  接著他轉向我。「但我想,至少要給伊格涅小姐一次機會。」
  「……我可以先請教一件事嗎?」我有點遲疑的問道。
  「請說。」大角星露出認真的表情。
  「有人跟我說,經過懷疑的考驗,還願意去相信的人,才有真正堅定的信仰。」我一邊說,一邊觀察瑪儂的反應。「這是正確的嗎?」
  大角星露出微笑,誠懇的說道:「信仰出自人心。人的心有千百種樣態,人的信仰也會有千百種形式。我們不會評斷誰的信仰正確與否,那是神的權責。」
  「那如果以您個人的角度而言,對這種形式會有什麼想法?」我不死心的追問。
  這次他沒有立刻回答。拄著木杖,他思索了一陣後才慎重的開口:「對抗自己心中的懷疑是很辛苦的。我個人覺得,在辛苦過後,必定會得到些什麼。」
  說著他再次微笑。「至於得到的是什麼……也得自己決定,不是嗎?」
  「……您的話讓我受益良多。」我敬重的低下頭。
  「不敢當,能幫到您就太好了。」大角星回了一禮。「若無其他需要,我這就去找羅德曼局長談談。」
  目送他走出牢房後,我繃緊神經,轉回身體。
  瑪儂雙手抱胸瞪著這邊。我強迫自己不移開視線。
  「妳還要天真到什麼時候?」她罵道。「還是妳只是想看我活著受苦?」
  「如果月部沒有出面……」我緩緩開口。「妳打算讓教會瓦解嗎?」
  一聲冷笑從瑪儂口中傳出。「妳現在在乎教會了?不是正要離開?把我做掉然後掩埋真相多輕鬆啊,找妳來當說客,還不是為了賣妳人情?蠢貨。」
  「那麼我確實欠他一個人情。」我淡淡的表示。「我說過,我一定會要妳解釋清楚。」
  那張佈滿皺紋的臉上,現在滿是焦躁和不悅。她盯著我看了幾秒,沉聲開口。
  「妳知道他們本來默許我控制惡靈嗎?」
  「不意外。」我皺著眉頭,冷靜的答道。「月部唯一的目的就是處理教會的黑暗面,確保教會順利運作。若控制得當,惡靈還能讓人們對教會的需求增加。」
  瑪儂抓住欄桿,瞇起眼。「妳——」
  「我並不是原諒了妳的所作所為,也無法接受任何人,出於任何理由,使用這樣的手段。」我一字一句清楚的講出口。「但是我能理解,像太陽教會這麼龐大的組織,不可能沒有黑暗面。然而,就算有黑暗面,也還是有人需要教會。」
  我握緊拳頭,握的死緊。不再隱藏內心的掙扎。「就算妳做了這些,我無法原諒的事——」
  不管表情變得多難看,不管聲音顫抖的多厲害,我只能用盡全身的力氣訴說。
  「我依然需要妳。」
  垂下了眼簾,瑪儂抿緊的嘴唇開始微微顫抖。她深吸一口氣,搖了搖頭。
  「說什麼蠢話。」她瞪著我,咬牙切齒的開口。「我可是想殺了妳!!不是無法原諒我嗎!?難道妳離開了教會,就把身為騎士的一切堅持都忘記了!?」
  「我沒有放棄騎士的身份。如果妳又打算危害誰,我會阻止妳。」我向前一步,迎上她的視線,加重語氣說:「但我不想看到妳死。」
  「哈!」瑪儂表情扭曲的破口大罵:「不要讓我死,還要阻止我,就是想看我受苦吧?每天睜開眼睛,想到那些對教會予取予求的傢伙還在逍遙,我都覺得活著是種折磨!!花了一輩子奉獻心力,換來的是誰也不在乎的下場!!!」
  「我在乎妳啊。」我痛苦的說道。
  「妳在乎個屁!!」瑪儂激動的吼了出來。「妳在乎的是那個男人吧!?叫妳相信他妳就信,講了幾句妳就重拾信仰了,你們都一樣,都是自私又不知感恩的蠢貨!!」
  我啞口無言的望著她。她重重的坐了下來,吃力的呼吸著,眼中充滿血絲。
  「那個男人還提醒了我一點。」我輕聲說著。「如果他的信仰理論是——適用的,那妳的信仰從何而來?」
  本來想講正確的,聽了剛才大角星的一番話,我決定改口。
  瑪儂瞪了我一眼,仍緩不過氣。
  「我認為妳心中有著衝突。我相信,在妳心中互相拉扯的,至少還有一絲親情。」我繼續說著。「塔倫也是這麼想的……即使妳對他做了那些事。」
  「不然那晚妳為什麼要罵得那麼難聽?」見她沒有回應,我繼續進逼。「為什麼要在投降之後,做出那種讓自己的狀況更不利的事?妳想讓我討厭妳,對吧?」
  抓著欄桿,我拚了命的忍住眼淚。「如果能討厭妳,我也想啊……」
  過了良久,一絲蒼老的聲音才從那瘦弱的軀殼傳出。
  「一個個都是蠢貨……」瑪儂垂下頭。「天真的可笑……」
  「我沒有忘記那天,因為黛兒說好吃,妳特意煮了一大鍋燉肉。還有那天晚上,訓練時受的傷讓我痛得睡不著,是妳在床邊安撫我。還有上次武鬥大會,我說了想看比賽,妳就自己出動,代替我做現場守衛的指揮。」
  蹲下來,我看向她的臉。「那些都是假的嗎?對妳來說,我……是個錯誤嗎?」
  那雙眼睛所展現出的抗拒之下,我看到了動搖。
  我想這麼相信。
  在幾乎是永恆的等待後,瑪儂先是皺起臉,再嘆了一口氣。
  「我會配合月部的指示。」她疲憊的說道。「滿意了嗎?」
  「……謝謝。」我如釋重負的答道。「關於妳說的話,我會好好想想的。」
  瑪儂臭著臉哼了一聲。「妳少來煩我就好。」
  我苦笑著站起身,走向門口。
  「這五年……」在門邊停下,扶著門框,我低聲說道:「是我目前為止的人生中,最有意義的時間。」
  接著走出牢房。
  或許有一天我能原諒她。她對黛兒和塔倫做的事,我現在還是無法釋懷,但或許……或許,我們有可能回到以前那樣。
  我知道這想法很天真,很蠢。連我也懷疑,這可能需要奇蹟發生。
  但我仍然願意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