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無關緊要的一天_END

本章節 5990 字
更新於: 2019-02-01
  孟應凡睜開雙眼,先進入視線的是不算陌生的天花板,耳邊傳來熟悉的聲音,正哼著不知名的曲子。

  感覺身上的麻醉已經退去,他忍痛坐起身和注意到他醒來的人對望著。

  此時的葉允軒不再是自己記憶中經常嘻皮笑臉的『阿葉』,他停止哼歌,只是安靜地盯著自己,似乎想看進他的內心深處,探究出點蛛絲馬跡。

  「感情變得很好的樣子,會不會有點太過了?」葉允軒裝似無意地說著,故意不說出他所指得人是誰,「瞧他為了你會不會死,哭得這麼可憐。」他的嘴角隱約浮出一絲不屑。

  孟應凡清楚地明白了,他跟劉治雅只能到這了,連『朋友』都沒資格當了,在那之後會不會交集,機會渺茫地趨近於零。

  「非常抱歉,是我沒保持好距離。」

  「不用愧疚,我也怕他憋出病。」葉允軒拿出探病用的慰問品,一盒新鮮的小蕃茄,紅嫩的表皮上閃著水光。「謝謝你替他擋了一槍,作為答謝,有些事我可以當作不知道。」他邊說邊打開盒蓋,在其中一顆小蕃茄上插上水果叉,然後整盒遞給孟應凡。「吃吧。」

  孟應凡看著葉允軒,感覺彼此之間多出了一條線,他面前的阿葉不是阿葉,是虛情假意的笑面狐。「如果我是替你中槍,你會為我哭嗎?」

  他不自覺地問出口時,兩人一瞬間在心裡閃過錯愕。

  「不會。」葉允軒伸出手去碰觸他後頸上的刺青,簡單的動作提醒了孟應凡很多事,他收回手後不再說話。

  這才是所謂的正常。沒錯,就算他孟應凡中槍死了,對母親,對阿葉,對鐵豪他們來說,那有什麼好意外的?不就是運氣不好,早點回去罷了,其他人依舊活得好好的,不是嗎?會在乎自己的人,才是不正常吧。

  孟應凡默默地吃著小蕃茄,在吃完最後一顆時,葉允軒說了好好休息的客套話後就離開了。

  他呆坐在病床上,不知過了多久,直到方靜的聲音喚回他的注意力。

  「怎麼不好好躺著休息?」

  「背會痛。」孟應凡語調平板地回應。

  「是喔。」方靜走到他身旁,朝他的背部看去,「稍微滲血了,要幫你打止痛針嗎?等等比較好睡。」

  「不用了。」

  「傷處我盡量幫你清乾淨了,只是日後多少會有後遺症。」方靜雙手插在白袍裡,感嘆地說著。「你要是再晚一點送到我這,真不曉得誰要來幫你辦後事。」

  孟應凡看了方靜一眼,「無所謂。」

  「呵呵,抱歉,我忘了還有一個人。」方靜從白袍裡掏出菸盒,點了根菸,完全無視眼前就有個病人。「那個小男生肯定會出席你的喪禮。」

  老實說,就這樣死在劉治雅的懷裡,是好是壞他也拿捏不準,好的是劉治雅會一輩子記得『孟應凡』這個人,壞的是這件事成了他心理創傷。

  方靜吐了一口菸,「別說什麼『無所謂』那種故作瀟灑的話,你要慶幸得是你還活著,死了就什麼都沒囉。」她見孟應凡陷入沉思,不想打擾地聳肩後轉身離開。

  是啊,要是死了,就再也見不到你了,也摸不到你了。孟應凡細想著和劉治雅相處的時光,時間不長,卻是他平淡無波的記憶中最鮮明的一段。

  『孟應凡,你談過戀愛嗎?』

  『快去談個戀愛,你就會懂那種感受了。』

  如果你再問我一次,我就可以回答你了。「我談過戀愛了。」我也明白了你的感受,你無法抵抗葉允軒而失去了愛情,如同我無法違背阿葉而失去了爭取你的資格,我們同樣對此無能為力。

  不過阿葉會好好對待你,他可以給你我所不能給的,我希望你『快樂』,這樣就好。

  「真想抱怨你的多管閒事,如果你也對我不屑一顧就好了。」這樣我就不會知道被人需要,被人在乎是一件多麼令人開心的事了。



  遭遇槍擊事件過後的幾天,劉治雅待在公寓住所,雖然葉允軒說孟應凡已經沒事了,卻沒打算帶他去探望的樣子,蔡尾仔究竟是生是死,也沒得到答覆。

  被限制不能出門的劉治雅,鬱悶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坐在客廳裡,開著電視不看,只是不想讓周遭太安靜,NOAH察覺到主人的心情紊亂,乖乖地待在他腳邊趴著休息。

  不久,大門被打了開來,葉允軒提著可愛的寵物提籠回來了,他的笑臉和劉治雅的表情成了反差。

  葉允軒走到他身邊,將提籠放到他面前。「本來要早點帶回來的,不過醫生說手術完再觀察一、兩天比較好,因為牠狀況不錯,也沒檢查出傳染病,醫生就說可以帶回家了。」他大致說明小貓的現況。「你想養的話,我們今天就去買貓咪要用的寵物用品。」

  「咪〜。」提籠內的小貓叫了一聲,不知道是不是肚子餓了。NOAH聽到陌生的叫聲,豎起耳朵,好奇地將頭湊到提籠前,想知道裡頭裝了什麼。

  「我想讓孟應凡看看這隻貓。」劉治雅淡然地說著。「他常在看領養貓咪的網頁,也許他會想養這隻。」

  葉允軒沒面露不悅,倒是很乾脆地答應了他不明說的請求。「你準備一下,我們就出門。」



  再度來到巷裡的診所,劉治雅用柔軟的毛巾包覆著小貓,然後放在懷裡。他走向正坐在病床上吃飯的孟應凡,他半敞的病服裡露出纏繞在胸膛上的潔白繃帶,才剛換完藥的樣子。

  孟應凡注意到腳步聲,抬頭看向聲音來源,他稍微停下了吃飯的動作,靜靜地看著劉治雅坐上放在床邊的折疊椅。

  在他人尚未出現前,孟應凡還以為,往後再也見不到劉治雅了,但此時的他失去了印象中的神情,似乎連著好幾晚的失眠,嘴唇也抿成了憂鬱的橫線。

  劉治雅將貓放在自己的大腿上,小貓在毛巾裡蹭了幾下後,感覺舒服地閉上眼,緩緩地睡著了。「母的,才剛滿兩個月左右,除了腳傷以外都還好。」

  孟應凡見小貓的後腳少了一隻,殘存的後肢被打上了石膏,註定牠殘疾的一生。

  他將吃完的飯盒放到病床邊的小桌子上,朝劉治雅伸出手。「名字給你取,牠,我來養。」

  小心地將睡著的幼貓交到孟應凡的手中,「你要養,你取就好了。」

  「但是,是你救的。」手掌心裡的重量若有似無,孟應凡不太確定自己是否能將牠好好養大。

  「我不知道要取什麼。」他視線往下,有些無措地輕搖著頭。

  孟應凡瞧他的臉色多了不安,心想他有心事,只是沒說出來。既然治雅沒要幫牠取名的打算,既然是個小女孩,那就要取個可愛的疊字,想起灰灰的名字也是疊字,喊起來特別親切。「叫『雅雅』好了,還可以順便紀念救妳的人。」

  劉治雅聽見他取名的方式,不知該說什麼而笑了一下。

  孟應凡的眼角餘光瞄到了站在門口的葉允軒,雖然他狀似在跟方靜聊天,但實則暗地窺伺著他跟劉治雅的互動。

  劉治雅欲言又止的眼神,想在他身上尋求什麼?「如果你想更深入阿葉的世界,這還只是小事。這回只有一個蔡尾仔,之後還會不會有更多的敵人也不曉得,別怪阿葉不跟你說。」

  不要去探究,只管當個無知的人,絕對會好過很多。孟應凡垂首看著在手裡睡得安穩的幼貓,開始想著要替牠準備用品,是否要因牠的行動不便多著想,怕灰灰的憾事重演,要不關籠吧。

  「你殺過人嗎?」

  孟應凡看著沉靜不說話的人一開口就問得辛辣,他的嘴角勾起冰冷的弧度。「你真的很愛問蠢問題。」他拐彎地回答劉治雅的問題,答案任憑想像。

  劉治雅確定了孟應凡的安好,小貓也有人可以照顧了,對現在的自己來說,這樣不就夠了嗎?「你好好休養。」見他站起身,沒對自己說出道別的話,落寞地走向門口。

  這一走,之後可能就再也沒見面的機會,驚覺到這點的孟應凡將人叫了回來。「等等。」

  「怎麼了嗎?」

  「想拍一張雅雅跟你的合照。」不等他願不願意,孟應凡已經起身將貓塞到他手裡。「之前灰灰沒拍,現在我會開始拍的,你說的,心情不好的時候看寵物的照片很療癒。」

  劉治雅沒有拒絕,只是不常拍照而笑得有點僵,孟應凡用手機拍完後就抱回他手裡被驚動的幼貓,悄聲地說了再見。

  孟應凡收起手機,目送著劉治雅到門口後被阿葉攬進懷裡,最後消失在牆後。

  方靜走進病房,「你想的話,今天就可以出院了,背部換藥比較麻煩,不行的話就來這邊,我免費幫你換,畢竟我們也是老交情了。」

  從國小就認識方靜的孟應凡點點頭,謝謝她的好意。

  「對了,那隻貓給我藏好,要是被我弟看到吵著要養,你就死定了。」

  「這隻貓我不會給他的。」他知道方靜的弟弟有智能上的障礙,雖然已經是個成年人了,但行為跟應對方式都像小孩,要是他看到可愛的小動物,絕對會纏到姊姊妥協為止。

  方靜對於他的回答,無奈地笑了出來。「我不是那個意思,好嗎?」



  寒假結束後,孟應凡和劉治雅自從在方靜的診所見面後,至今他們再也沒有聯繫,阿葉則是仍會和他見面,這天他們約在常去的咖啡廳,吃頓午餐順便聊事。

  提到關於蔡尾仔的地盤歸屬,孟應凡本沒打算要接下,卻在阿葉口中得知蔡尾仔的管區上的產權都被移轉到孟欣的名下,等孟應凡成年,就會再次進行移交的動作。

  「這些地盤以後就歸你了,我不插手。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甚至你想脫離這圈子也可以。」葉允軒喝著剛送上來的冷飲。「像個正常人生活也沒什麼不好。」

  「這樣就好。」

  「是嗎?」葉允軒覺得有些可惜。

  孟應凡知道他的心思,要是自己選了回歸正常社會,就中了他的下懷,在某些意義上跟他們斷了交集,自己成了阿葉的忌諱,隱藏的意義就是被當成了對手,是否也表示著……劉治雅的心有一部分是向著自己的?就算有,那也是單純的『友情』吧。

  「如果你想要我回歸正常,為何還要把地盤交給我?」

  「我的確可以給大哥,或是以其他方式處理掉。」葉允軒不是玩笑般的笑臉,也非在病床前拉出界線的嚴肅,僅是認真地在講述一件事。「但在離去之前我放不下你,孟應凡……你稱得上是我的朋友,你知道嗎?」

  孟應凡頭一次聽見葉允軒這般掙扎的口吻,他不知該作何反應而選擇安靜。

  「做個大哥總比當萬年小弟好。我一直都很信任你,但我不相信治雅,我不能給他任何一個可以逃離的機會,你懂吧,應凡。」

  他的話說來矛盾,孟應凡卻可以體會葉允軒話中的隱義,和劉治雅相處越久,就會越想替他做些什麼。

  服務生將一盤燉飯放到葉允軒的面前,在動手吃飯前,他笑著說:「別覺得他可憐,被我愛著的人有什麼好可憐的。」

  孟應凡沒答聲,等服務生將他的那份餐點送上桌,他盯著乾淨的餐桌墊,在心中喃喃自語:可是他不快樂。

  所以那天在夜市裡才買了『笑臉』給他。



  待在公寓的劉治雅點開了孟應凡傳來的訊息,簡短得很有他的風格。總之就是他不會上來北部,決定留在南部替葉允軒看地盤。

  劉治雅有些失神地趴倒在沙發上,想著很多事,是不是一開始不要考大學就好了,不要想著離家人遠一點,這樣就不會被探究太多事,不要想著離家鄉遠一點,那些謠言他就聽不見。

  『那你呢?明明只要享受他的愛,你們都會好過。』

  享受他的愛,就會好過?不,我一點都不好過。劉治雅的眼角泌出了淚水,他想放聲大哭卻做不到,就任淚水滑落,滲濕了沙發。

  NOAH悄悄地走到主人身邊,用頭去頂他垂落在半空的手,似乎想討摸。

  「對不起,我現在沒心情陪妳玩。」

  牠伸出舌頭去舔舐主人冰冷的臉頰。「汪!」

  也許牠只是想玩想引起注意才做了讓人誤會的動作,劉治雅卻擅自認定NOAH是在安慰他而出手將愛犬抱緊。



  九月份的尾聲,孟應凡來到王師傅的刺青店,距離上次給他刺青後已經過了好些日子了。

  坐在門口泡茶的刺青師見到熟面孔,熱情地打招呼。「無嘴仔,好久沒看到你了,聽說狐狸到北部發展,留你一個在這不會寂寞嗎?」

  「不會。」

  這少年郎還是老樣子,冷吱吱。「你今天來是要跟我抬槓還是要刺青?」王師傅起身,拉開店門入內。「鐵豪對小狐狸的離開有說什麼嗎?」

  跟著進店的孟應凡只覺得王師傅一個上了年紀的人,怎老愛八卦而感到不解。「我不知道。」自從阿葉將姓蔡的地盤給拔了之後,他也就沒什麼跟鐵豪那邊的人往來,漸行漸遠。

  「既然你都來了,給你看一下我最近的得意作品。」王師傅想獻寶地忙著從相冊裡翻找照片,最後選定了一張大張相片。「你一定認識他,他這片刺青花我快三個月,這孩子很能撐,沒叫過半聲。」老人家很是讚賞地說著。

  相片中的人他當然熟悉,那人的背部刺著剛完成的狐狸刺青,他低頭回首的姿態更顯得相片中氛圍詭魅,他背上伺機而動的獸眼直盯前方,看著看著,彷彿自己也成了獵物般,正被窺視著。

  你同意了在背上留下難以消弭的痕跡,想必過程很痛,唯有如此才能坦然地接受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而我選擇和你一樣。「我要刺聖母圖在背上,聖母的長相多少要像他,其餘沒什麼要求。」

  「蛤?不是要像你阿母,要像你大哥的『女人』?」王師傅真懷疑自己有沒有聽錯。「你也跟狐狸吃同口味?」

  孟應凡的臉色突然變得寒冷,他欺近王師傅,「年紀大了難免無聊,想要刺激可以試試,比如說,把鬆掉的嘴巴縫緊。」語氣聽來平靜,但他眼裡的恫嚇得老人家立刻閉緊嘴巴。

  王師傅從旁溜開,到桌上尋找紙筆,「好啦好啦!別這樣嚇人,我要是一個心臟病發作,看誰要幫你刺!」他雖還能玩笑性地回話,卻心有餘悸地趕緊拿圖紙出來,然後要發狠的人離遠點以免害他分心。

  孟應凡本想直接刺劉治雅的形象在身上,想想太過明目張膽,哪天被阿葉見了還不鬧事。選擇聖母圖的意義,只是單純覺得劉治雅是他截至目前為止的人生中,能真切地感受到『在乎』的人,然而自己只是個凡人,無法再碰觸到他的一切,他已經變得虛幻,只能存在於自己的心海中,渺小的信仰。

  自己到底把劉治雅美化了多少他不太清楚,想到身上將留下一個關於他的紀念,孟應凡的嘴邊就浮出了淡淡的笑容。

  有時候想到你就心悶,有時候想到你卻又心暖,就算刺青是安慰自己的一廂情願,光是這樣還是令人覺得欣喜。

  打著草圖的王師傅偷瞄著坐在等候椅上的孟應凡,向來沒啥表情的臉,難得一見地有了笑意。「你跟那個男生還有聯絡嗎?」蔡尾仔的事情他有聽說,也知道當時無嘴仔給狐狸派去顧心肝寶貝,難道是在那時候有感情?

  「沒有。」孟應凡感覺王師傅又想八卦,收起了笑容,冷淡地回應。

  「我跟狐狸說,每一年起碼一次要帶他下來給我看有沒有掉色,你可以來個不期而遇。」他笑笑地提主意。

  王師傅貌似想幫忙,更多得是想看戲的湊熱鬧心態。

  「這樣就好。」

  「欸,什麼這樣就好,你甘願嗎?」戲劇裡的暗戀大哥女人的小弟,這時候就要起來謀反,搶女人才對啊!這樣才有看頭。

  懶得搭理王師傅,孟應凡站起身走到外頭,靠著門邊發呆。方才的照片中,畫面看不清治雅的耳部,上頭是否還戴著他的耳釘。

  下午的微風輕輕吹動著樹梢上的樹葉,在寧靜的午後聽來有些愜意。

  本以為那天跟平常一樣,全都會變成人生中無關緊要的一天。望著坐在司令台上的你,而我在操場中央,感覺全世界只剩下我們兩個人。

  你的煩悶因為我而被掃去,你搭著我的肩笑得爽朗,我想這才是你原本的樣子,你的笑容因我而出現,那瞬間我贏了阿葉,心卻輸給了你。

  孟應凡拿出手機,裡頭存了很多雅雅的相片,本來是想分享給劉治雅的,但對方的手機已經停用,為何會如此,他當然知道是誰在從中作梗。

  「防我防得這麼緊?這可不像你啊,阿葉。」既然你信任我,我當然是不會背叛你的啊,只是……要是治雅說了什麼……。

  孟應凡對自己突然的想法感到詫異而不自覺地哼笑:想從你口中聽見什麼,也還得有機會,而那機會存在嗎?自己何時也愛想蠢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