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次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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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1-28
酷熱的七月讓路上的柏油沸騰了起來。

這樣的天氣著實讓人不想踏出房門,但想到月底的房租可能會付不出來,我還是乖乖回到冰店打工。

住院的這段期間完全聯繫不上家人,不知道又被派到哪個通訊信號不良的小島出差,連續傳了幾天的信息通通石沉大海。

柯伯人也很夠意思,知道我受傷住院後很大方的送了我兩大籃的水果,說是要讓我補充體力。

也許柯伯沒有想像中的苛薄嘛。

「那兩籃水果。」柯伯在我刨著碎冰裝袋時突然對著我說。

「嗯?怎麼了嗎?」

「他媽的要兩百四十元,希望你好自為之。」

「欸欸欸,所以這樣是?」突然向我報價這是怎麼回事,那不是要送我的嗎?

「不好意思喔,當我決定要在市場逆勢中開這間冰店,我就決定了出賣自己良心。」他不懷好意的笑著,一邊算著收銀機裡頭的零錢。

像這樣的事情每天都在發生,我知道他真的很有可能從薪水裡扣走水果錢,為了博取好印象只好在工作上更加賣力,片刻都不敢大意。

和陳守約定的星期三很快的就到來,這天我向店裡和學校請了假,裡由當然是要上醫院回診。倘若那傢伙知道我和女孩子有約,接下來的日子可就難受了。

他肯定會這麼說:「你不是說你忘不了高中的初戀女友才回到宜蘭來讀書的嗎?你的節操呢?」

腦海裡浮現他尖銳的調侃聲就覺得十分不舒服。

星期三我起了一大早,睡眼惺忪對著鏡子刷牙,稍微梳理一下因睡姿不良而捲翹的頭髮。

趕在天還沒亮就出門,關上宿舍房門前瞄了牆上的時鐘一眼,才凌晨五點。

並不是因為我是個守時主義者,也不是因為和女孩子相約太過興奮。而是我突然想起來,隨口答應她的我根本沒有約定好幾點要碰面。

這種太過隨便的習慣反映在我的生活中已經是司空見慣。

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和墨妘在市區的約會。一如往常,我帶著墨妘毫無目的的亂逛,直到她累得大發脾氣,責怪我做事情毫無規劃。

「就算一次、一次也好,能不能不要把我們的約會弄得這麼隨便?即使規劃要去爬山、看海、發呆什麼的都可以,拜託你能不能在約會前先有點想法?」

「有時候我都會想,你為什麼會喜歡我?該不會也是靠著隨隨便便的感覺吧?」她轉開頭,開始對著遊戲機台滑著手指,一邊生著氣。

現在想想,那段高中時代的青澀戀情,囊括在彼此的初夜在內,我的表現簡直差勁透頂。

避開馬路上幾個坑坑洞洞的水窪,一邊低著頭回想過去的我抵達了女神廟,即使抵達這裡要先穿過一片樟樹林,但偏折的太陽光線從女神廟的屋簷之上射來,依然顯得非常刺眼。

我停下腳步伸展手臂,大口呼吸,腦海浮現了墨妘那冷酷的眼神和陳守指責我的話語。不管事實如何,我確實對墨妘造成了傷害,而且是足以造成性情大變的傷痕。赴約的前一晚,怯懦的我還一度不想出門,並不是我不想了解墨妘的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而是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心態來面對真相、面對自己的錯誤。在被窩中度過的今天,也許就可以避開良心譴責,如果我們從未再見過面,這個早晨就不需冒著冷汗的緊張中吹風。

樟樹林外的右側有間裝潢典雅的咖啡廳「伽利略變換」。我緩緩走到門口看著用小黑板畫的菜單。雖然從我們高中時代起就開在這裡非常久了,不過我和墨妘兩人都不太喝咖啡,身為普通學生的我更是沒有太多的錢可以花在約會上,所以一次也都沒有踏進來過。

我在外頭跺了步,來來回回許多次。直到額頭滲出了汗珠這才下定決心走進店裡。牆上的時針指在七的位置,牆上貼了張慶賀吉安城落成十二週年紀念的海報,看來今年依舊會有大型的慶祝活動。

一個帶著厚重鏡片的服務生親切地引我入座並遞上水,瞧我並沒沒有隨即點餐的打算,轉身開始招呼其他客人。

雖然這是個靠窗的位置,可是我無意欣賞風景,焦躁地翻遍店內的雜誌和報紙,甚至將手機玩到快要沒電,這才看到穿著紅色T恤的陳守走進來。

啊,衣服上還有隻可愛風格的小熊圖案。

「好慢。」我對著眼前女孩子說。

現在時間是下午一點,我居然在這裡坐四堂課的時間了。

「你也沒說你幾點有空啊。」她無奈的拉開椅子椅坐下。「好吧,我也沒和你說清楚,算我的錯吧。想喝什麼?我請客。」

本來就應該這樣。

「都可以,我都沒什麼興趣。」

「呿,這樣可不行,沒有喜好的男生是不會討人喜歡的喔。」

「比起這些,我覺得你更應該要趕快告訴我墨妘的事情。」等了四個小時,我開始有點火氣了。但平常連生氣都不會的我,硬擠出來的口氣連自己都想笑。

「那麼……先來個『勞倫茲香草冰淇淋』和『角動量紅茶』,然後你就隨便來杯經典咖啡覺得怎樣?」她笑孜孜的招來服務生,一邊點餐一邊踢著腳。

「這間店賣的東西名稱怎麼都這麼奇怪?算了,反正是你請客。」

沒多久後服務生送來了餐點。我啜了一口剛送上的咖啡,好苦,這東西有人喝?翻了一下菜單上的招牌咖啡,上面的備註只寫了「經典」兩個字,到底是有多經典?完全喝不出來。

「那麼,可以來談談正經事了嗎?」

「可以啊,我一直很正經,只是要從哪裡開始說好呢?」

「都可以,只要講重點就好。」我擺一擺手,示意她可以開始說了。

「那麼就從你搬家的前一天說起好了。」她舔了舔嘴角邊的巧克力粉,一邊加點了幾個蛋糕。

點完餐後,陳守要拖著腮笑吟吟地說:「你應該也多少意識到你搬家的原因和墨妘有關了吧?」

「雖然隱隱約約有感覺到,可是我並不了解確切的原因是什麼。」

之後一直聯繫不上墨妘讓我有過這樣的想法,但每一次的猜測都會讓我加倍的不安,因此過不了多久,我就放棄了胡亂猜測的舉動。

陳守抬起頭看了我一眼,如果我沒會錯意,她的目眶裡似乎藏著一絲的同情,又包含戲弄的意味。幾秒後又將視線帶回桌上的甜點。

「因為她懷孕了。懷了你的孩子,在當時至少有了三個月。」

「這樣啊……原來是懷……」等等,妳說什麼!

我感受到眼前突然一陣黑暗和暈眩,下巴差點掉在桌上,讓我驚慌失措。

「妳說懷孕?這是怎麼回事!」我驚呼了一聲,驚動了鄰座的客人。

「怎麼回事就得問你囉,年輕人呀──真是太不小心了。」陳守繼續吃著蛋糕,語調十分平淡。

「我們……確實有……但是墨妘為什麼沒有和我說過?」

「廢話,你們那時候才高中,她一定和你有一樣的反應吧,就是慌張、不知所措,你覺得她為什麼沒有在第一時間和你說嗎?」

「不知道……」我癱坐在椅子上,眼神不由自主地渙散。

「因為墨妘不確定你對她是不是認真的對待,甚至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愛她。」

陳守這幾句話像是在我耳邊打了聲響雷,餘勁在耳朵裡嗡嗡作響。

「愛、我當然愛她!」

「少來了,這個年紀的你們到底懂多少愛?」陳守臉色一沉,語調緩慢地說:「你們所謂的愛,能撐得起一個新的生命嗎?你對這樣的未來有怎樣規劃?剛剛在外面猶豫躊躇的人是誰呢?起了一大早沒有直接赴約,卻在路上重複讓自己安心的怪異舉動又有什麼意義?這說明了你並不具有承擔的能力和心理素質,你只是個普通人罷了。給我搞清楚了!墨妘也是、你也是,那個年紀的你們沒有人揹負得起責任。」

如鯁在喉,原來自己早就被看透了。我不知道現在的自己是無力反駁,還是不想反駁。

「這麼輕易的把愛掛在嘴邊,看起來你也只是一個態度隨便的人。」

確實如此,怕麻煩的我從來都沒有對未來有過明確的規劃。我一直認為時間會讓我們不斷往前走。讀書、戀愛、工作、成家,這樣的演進,即使不是一帆風順,至少生命也會自尋出路。我想我並不只是態度隨便,還是一個天真過頭的人。

陳守一口喝光了桌上的紅茶,瞧了瞧我,隨即又開始在菜單上選著飲料。

「那麼……孩子呢?」我小聲地問,心底滿是涼意。

她並沒有抬起頭,只是持續看著眼前的菜單說:「在林家裡當然容不下未婚生子的族人,何況又是毫無特異能力的墨妘在家族中是沒有什麼地位的。那麼,你來猜猜看吧,墨妘的下場是怎麼了呢?」

「這種像是精神凌遲的過程可不可以省略。」我用力地咬著嘴唇,嚐到一絲血腥味,結果如何我大概猜了十之八九。

「當然就是被強制流產,過程非常的暴力,你不會想知道的,我只能說那是一個非常疼痛的回憶。他們甚至給墨妘連麻醉都不肯。」

陳守說得似乎事不關己,但我的眼角已經留不住了眼淚,紛紛潰散落下。

以前我知道自己的態度軟弱無能,但沒想到自己腐爛的程度遠遠超乎自己的想像,甚至傷害了墨妘。

「為什麼……要這樣對她……」我忍住放聲大哭的衝動,帶著微弱的哽咽聲問著。

「接下來就是我要說的重點了,你知道墨妘的爸爸林瑞祥,人稱『海王祥』一直以來都是繼任『林氏』家族族長的主要人物。大家族嘛,總少不了這種陰險的戲碼。」陳守低頭端詳著剛送來的黑糖布丁一邊說著:「『林氏』本身並不是一個組織,單純就是一個勢力龐大的家族,旁系分支非常的多,又是末日之後撐起整個宜東島的重要勢力,偏偏海王祥的能力太過強大,常常幫助漁民,所以很受當地民眾景仰。難得找到了機會,當然不能讓他太好過。」

「所以他們就用這種方法,來逼林伯伯放棄競爭族長的位置?」

「說是要逼他放棄,那也不盡然。要想挫挫海王祥的銳氣的動機成分還比較高。」

「就為了這麼無聊的事……」不知何時,我緊握的拳頭已經緊繃到了痠麻的地步。

「是啊,就是這麼無聊,因為被人力強製取出胎兒的緣故,墨妘的身體和心靈都受到了嚴重創傷,很長一段時間她就像是壞掉的人偶一樣,整天處於呆滯的狀態,甚至無法進食,只能靠她母親一邊流淚一邊打著營養液維生。」

「簡直難以置信,這已經是犯罪了吧。」我感受到額頭上的暴衝血液,這時得我肯定漲紅了臉。

「憤怒」這種情緒通常都可以用言詞來形容,但此刻的我卻找不到任何一種辭彙來描述我的感受。腹部前不久受的傷這時也像是呼應我的情緒正發痛著。

倘若此刻有面鏡子在我面前,臉色脹紅我的表情肯定非常猙獰。

我完全不能理解,在這種理應互相幫助才能活下去的年代,還能有這麼駭人聽聞的事件發生,真是遠遠超乎我的想像。

最重要的是,無論過去發生了什麼事我都無能為力。即使事件發生的當下我能待在墨妘的身邊,面對龐大的家族勢力,我什麼也辦不到。

「不只是這樣呢。」

「還有後續?」

陳守點了點頭,開始玩弄桌上的巧克力屑。

「這件事讓家裡陷入了鬥爭風暴,也讓墨妘的學業被迫中斷,嗯……雖然後來她還是在一年後考上了宜蘭醫學院就是了。」

「如果是墨妘的話這並沒有什麼好意外的,過人的智商大概就是她的超能力吧。」

「可惜她來不及拯救她的爸爸。」

「啊?林……林伯伯……」

「墨妘出事後,在家療養的這段時間裡,海王祥大概也背負了很大的壓力。本來健康的身體也出現了衰竭的現象。」

陳守大概是看出我的慌亂,稍微緩了緩,朝窗外望去。

「『海石症』是這年頭常見的潛水疾病,長期曝身在海底工作的人因為可以在海底呼吸,不自覺地會吸入有毒生物放射的細菌,這種病雖然不到致人於死的地步,但會讓人四肢和身體器官變得異常衰弱,就像海妖的詛咒。」

我開始坐立難安,用過度緊握而發麻顫抖的手端起桌上的咖啡一飲而盡,對比現在的心情,杯裡的咖啡似乎已經沒剛才苦澀。

「本來嘛,這種可以控制的疾病應該對他不會產生太大的影響,但是出乎意料之外的是,海王祥居然一天比一天虛弱。」

「是因為心理因素吧。」我隨著陳守的目光看向窗外,試著舒緩自己的情緒。

陳守沉默了好一陣子,讓窗外投射進來的陽光灑滿全身,微微瞇起雙眼。

「那一天,本來也是個大晴天。」

她嘆了口氣。四周空氣突然變得稀薄,窗外的景色突然急速驟變,黑色的烏雲像伸了手似的捲起太陽,不知從何而來的旋風夾帶著龐大雨勢開始砸落在玻璃上。我定睛一看,本來坐在伽利略變換的我和陳守這時居然在一艘飄盪的漁船上,飄來的油臭和腥味充斥了鼻腔,越來越大的風浪讓甲板上的物品四處散落。

啪啦!遠方一道響雷震得我心臟停了幾拍。

是幻覺嗎?我東張西望看著四周,此刻的我確實不在咖啡店裡頭。

這艘前後起伏劇烈的漁船中央,突兀地坐著我和陳守兩人,我們中間還隔著「伽利略變換」店裡的桌子。

「本來風平浪靜的下午突然來了場暴風雨,這艘從烏石港出發的漁船本來預計要暫時停靠蘭陽海岸內灣的河道,不過風勢實在太大,暴漲的波浪幾乎吞噬了整艘船。」

陳守站了起來,儘管甲板上顛坡不已,她依然穩穩地在船上走了起來。

我雙手扶著桌子,拍打在臉上的雨水讓人看不清眼前事物。

「收到消息的海王祥,拖著病弱的身體來到這裡,二話不說的就投入海中打算救人,如果是你,你會這麼做嗎?」

我猶豫了一下,沒把心中的話說出口。

「這種舉動在我看來簡直就是自殺,一個虛弱的笨蛋要救起整艘二十多個人,即便在水裡的他過去如何強壯,這都太過勉強了。」

風聲帶著她的聲音迴盪在我耳邊,暈眩的我已經看不清陳守的位置。

隱隱約約,我似乎從船上看見了林伯伯穿梭在水底的影子。

「在我看來,你們都是任性又態度隨變的人,都是絲毫沒有考慮自己的行為會帶來怎樣後果的人。」

陳守的話語一落,風雨乍停,我又回到了那個風平浪靜的午後,從瘋狂的漁船回到了伽利略變換。

我的頭髮上彷彿還帶著濕潤的水珠。

陳守依然做在我的面前,只是桌邊又擺上了不知何時點的義大利麵。

「一個星期後,在燈塔附近的海口找到了海王祥的遺體,發現者是依循著海難習俗來尋找父親的墨妘。本來嘛,這件令人悲傷的事只是一個小意外,但這一帶熟知內情的漁民都很清楚這是林氏對海王祥一家人壓迫才間接導致的悲劇,悲憤的漁民開始到公所和村內林氏的營業設施發起抗議。從此除了墨妘一家人外,其於姓林的在這裡都成了相當不受歡迎的人物。」

我深深吸了口氣,如此沉重的畫面我連想都不敢想像。

「墨妘她……」我本來想說的是「她一定很難過」但這是一句毫無意義的廢話。

「接下來我們去那裡談吧。」陳守指向窗外。

「哪裡?」我隨著她指示的方向看去,是女神廟。

「一切的開端就是這裡。」

她站起身來,一聲不吭走出店外,奇怪的是店裡的服務生卻沒有向她提出付款的請求。我突然想起陳守說過她不是「人」的這件事,當時我以為她在開玩笑。

走出店外順著大路走不到十公尺,穿過一小區塊的樟樹林,這就來到女神廟的門口。

女神廟裡頭供奉的只有一尊高約兩公尺的女海神石像,據說是末日重建期間,當地居民從沿岸的礁石就地取材,打造了這座女神廟以祈求出航平安,對於蘭陽海岸周遭討海維生的漁民而言格外具有意義。

廟身是這一帶常見的竹屋式建築,前方一片由樹蔭壟罩著的空地做為朝拜用途,雖是如此,這裡幾乎沒有什麼參拜的信徒,只有一個看門的廟公坐在竹屋口的門檻上。

陳守騰起身體,飛越了門檻,來到女神像前。

「如果現在女神降臨在你面前,並且答應實現你一個願望,你會許什麼願呢?」陳守凝視著女神像,對著身後的我說。

沒有遲疑,我立刻回答:「我希望墨妘回歸到平常的生活。」

「回答得不加思索呢。」

「不管是繼續讀書也好、工作也好……我、我希望她可以平淡的生活著就好。」

「我不喜歡你這個答案。」

「咦?」我走向前到陳守的身旁與她並肩,「為什麼?妳不認為讓墨妘回歸到正常的生活比什麼都還重要嗎?」

「你憑什麼決定怎樣的生活對她是好的。」她轉頭望向我。語調非常的平緩,甚至感受不到有任何起伏,但我可以感受到與她可愛的外觀一股不尋常的嚴肅感。

我就像是女神石像般的凍結在原地。

「現在的墨妘強悍又具有能力對抗邊城斥侯,只要她願意,甚至可以找上當初對她施暴的林家人報仇。你完全沒有考慮過這些。隨便的答案決定了你隨便的人生,你的存在對於墨妘果然是個二度傷害。」

「二度……傷害是嗎……」

眼前的場景又再度扭曲了起來,就像是在「伽利略變換」裡看到的幻像一樣,只是此刻的我人仍舊在女神廟。不同的是方才坐在門檻上的廟公已經不知道去了何處,並沒有見到身影。

取而代之的,是一名女子跪在女神像前,不斷地啜泣著。

她雜亂黯淡的長髮,久未保養像是石頭般的毫無光澤,額頭上遍布紅腫的撞擊痕跡。雖然嘴裡念念有詞,但啞了聲的喉嚨只拼湊出微微氣音,從眼眶留下的淚痕一道又一道地覆蓋在她的臉龐。

一次又一次,她緩緩地叩下額頭,留下清脆的響亮的聲音。

一次又一次,她任由空氣中的悲鳴聲忽疾忽緩地迴盪著。

蠟燭的火光搖曳中,我瞧著她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跟著留下了眼淚。

忽然間,她像是發了狂似的開始朝地上磕頭,一次磕得比一次用力。發不出哭聲、連哭聲也喊叫不出的她,就這麼用盡力氣的叩著,任由飛濺的血痕鋪灑在地面。

我想走上前,卻感受到自己的雙腳牢牢地被釘在原地,絲毫無法動彈。

這時,女神像發出了溫和的光芒,一道紅影自女神像穿透而出。

是一名有著和陳守相同臉孔的紅衣女子。體型矮小、與臉龐有著相襯的笑容的她,緩緩地抬起手,撫摸著跪地不起的悲泣者。

她安詳地傾聽、安慰,即使一句話都沒有說,隨著撫慰的雙手捧起那血淚交織的臉龐,咽嗚的氣音似乎得到了慰藉而暫時得到了平靜。

紅衣女子垂下頭,俯身向她低語了幾句。片刻後,她轉過頭向我看來,用著彷彿在和我溝通的眼神說話。

「隔了二百多年以後,為什麼我會重新回到這個世界上,原因我並不清楚。」紅衣女子憑空騰著身軀來到我身邊,對著我說。

然而她身後的紅影並沒有消失,依然捧著那傷心欲絕的臉頰說著話。

「可以確定的是,她的哀痛透過了女神傳達了給我。」

我瞧著這位身形像是雲霧般虛無飄渺的女子,連臉孔都有些模糊的她,聲音卻格外令人熟悉。

「成為『眾厲』的我並不能承接女神的力量,雖然那個女人一直拜託我,不然就是幫她找個繼承人,這樣真得讓人很困擾。」

「找繼承人?誰在找?」

「問那個傢伙囉。」紅影指著那座女神像。「因為某些很重要的原因,當神也是有很多說不出口的辛苦呢。」

「所以妳找上了墨妘,是這樣嗎?」

眼前情境倏然回復到原來的樣子,紅影和那悲傷的女子已經消失,門檻上打著瞌睡的廟公依舊還沉浸在他的夢境中,對四周的動靜沒有任何的查覺。

「我只是提供一個讓她平靜下來的方案。」

我被陳守突如其來的從背後一拍,嚇得我全身顫抖。

我定睛一看,方才那如同夢境中的紅衣女子果然便是陳守,這如同魔術表演一般的虛擬實境是她的拿手好戲。

「那麼,現在的她是平靜的嗎?」我想起在舊城區裡墨妘失控的畫面。

陳守拉著我的衣角,帶我走到女神像的背後。

「墨袍的出現讓宜蘭地區暫時避免了來自舊城區那些傢伙騷擾,我想除了她自己之外,沒有人在乎她平不平靜。」

「我在乎。」

我凝視著陳守的大眼,她垂著的睫毛上下閃爍著。

「對我而言,你的身份就是加害人之一,說這種話非常沒有說服力。在和墨妘相處的時候你有考慮過她的感受嗎?」

「沒有,這我得承認我的確是個很糟糕的爛人。」

「確實沒錯。沒有想到你會這麼乾脆的承認。」陳守露出了久違的笑容,依舊帶點邪氣。

「多虧了三星鎮上的資源搶奪戰,一個人就處理了四十二人小隊的墨妘一戰成名,雖然成名的圈子很小,隔天新聞也只有一個跑馬燈的篇幅,但是也激怒了舊城區的首領『邊城之鬼』。」她拍了拍我肩膀示意我蹲下,像是躲著什麼人的樣子。

「因為那天她穿著黑色的連身外套,所以才有了『墨袍』的稱呼。聽起來蠻優雅的嘛,和我簡直天差地別。」

「墨妘在舊城裡的失控暴走並不是第一次?」雖然疑惑她的舉動,但我探了探頭並沒有發現附近有其他人的跡象,於是我繼續發問。

「啊哈!」她開心地笑了出來。「沒錯唷,你是從哪裡觀察出來的。」

「從妳在舊城裡提醒我『萬一她不耐煩』會發生什麼事情的時候,我就覺得奇怪了,一般來說不會特別強調這樣的事情吧。」

「哇──你的觀察力真得不賴呢,看來把你拖來幫忙是對的決定。」

和墨妘重逢見識她的能耐後,第一時間我可是想逃跑呢,我在心裡暗自慚愧著。

「墨妘的能力必須依靠穩定的情緒和精神力才能有效的控制。畢竟嘛,她也才剛成為墨袍不到半年的時間,也沒有太多的機會讓她熟悉和練習。」

所以我成了她練習的對象嗎?我可是差點就沒命了耶!

「具體的原因我也還不清楚,和邊城之鬼的交手過程中,似乎發動女神之力的時間拉長,她的控制能力就越薄弱。另外一提,這股力量在她身上運作的同時會讓她心理感知變得淡漠。」

「也就是說,時間是她的弱點啊……」

「時間過得越久,她的身體會因為無法控制力量而感到痛苦,不過心裡狀況卻得到平靜。本來嘛──我以為這會是拯救她的方法,不過我現在有點後悔了,總覺得那傢伙只是想找個替死鬼接下她的工作。」陳守說到這裡還台起頭看著女神像。

透過阻絕心理感知獲得的平靜,算是平靜嗎?痛苦什麼的,我不希望只有她一個人承擔。如果可以……如果可以……

如果可以,我希望我能幫墨妘分擔痛苦,因為我也有責任。

但我說不出口。什麼「責任」的,如同陳守所說,我又知道到墨妘曾經面臨怎麼樣的傷痛了嗎?更別說什麼分擔痛苦了。

話又說回來,正是因為心裡上的無感,而導致她在女神力量失控時毫不留情出手嗎?因為想快速終結自己的痛苦,所以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啊呀,來了來了!」陳守低聲驚呼一聲,表情看起來十分愉悅。

「什……」不等我說完,她壓低我的頭並把用手掌把我的嘴整個摀起來。

「小聲點啦!」

妳最大聲了好嗎!我手舞足蹈的抗議,一方面也是被粗暴地摀住了口鼻難以呼吸。

三個穿著藍衣的女人走進了女神廟,藍色開扣的上衣尾巴長得像是裙擺,其中一位腰際還配戴著像是槍套的東西,很熟悉的服裝配備。

「想不到真的有名聲搞得比邊城斥侯還要臭的人存在耶。」其中一個女人說,她的左手上佈滿了類似魚鱗的鱗片,透過室外的陽光正閃閃發亮著。

「林家人居然也有不受歡迎的時候,的確讓人出乎意料。」站在最前面的一位看似小組首領的人有些肥胖,那為了便於戰鬥的藍衣服裝看上去有點緊繃。

本來打著盹的廟公以為是要來參拜香客,趕忙遞上蠟燭和供奉用的玉蘭花。

邊城斥侯沒事會特地跑來這裡來上香嗎?我抱持著懷疑的態度。雖然普遍被視為犯罪集團的邊城斥侯只要沒有犯罪事實或被通緝也有在這片土地上閒晃的權利,但這一帶的居民肯定是唯恐避之不及,就像在陸地上看見鱷魚一樣,還是群聚出沒的鱷魚。這種情況下,居然還能順利的到達這裡真的頗在意料之外,動物災害防治大隊真是太過怠惰了。

「謝謝。」那名胖女人接過蠟燭和玉蘭花,客氣地道謝。

廟公咿呀咿呀說著聽不清楚的話,一邊微笑轉頭走出門。

「什麼啊,真是噁心。」身上有著鱗片的女人和身旁的搭擋說。

「要不是這趟行程說要低調,不然真想往他臉上送一巴掌。」那腰間配著槍的女人回話。大白天的配著槍在路上走也未免太超過。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的搭話,好像這廟公和她們有著殺父仇恨一般。

要低調的話妳們就不該穿著這麼顯眼的服裝好嗎?雖然不是每個人都知道邊城斥侯的名號,我自己也是在舊城區才知道這個稱號,但這套裝扮橫行整個宜蘭地區的新聞可說是惡名昭彰了。

「別這麼說嘛,他也是盡廟公的責任而已。」那體型肥胖的女人意外的心地善良,開口替廟公開脫。

「東西趕緊拿到手,趕快離開吧,外面的環境真的讓人很不舒服。」

「哦──妳也發現了吧,這裡居民的眼神很不友善對吧。我們又沒幹嘛,每個表情跟看到鬼一樣,所以我就說我最討厭外面的人了。」

兩個像是隨從般的角色開始在廟中東翻西找一邊對話,簡直和南澳的海鳥叫聲一樣吵雜。

嘰嘰喳喳了好一陣子。這才由那個鱗片人率先發出「找到了」的聲音。

「嘖嘖──想不到在女神像的腰帶上。」

「這樣拿走會不會遭天譴啊?」

「妳也會怕天譴唷?我以為妳不會相信這種東西。」

匡噹!有什麼東西從女神像被取下了,和金飾製腰帶產生碰撞的聲音。

我和陳守就蹲在女神像的祭壇後方,要是她們走到後面來,我們馬上就會被發現了。不過話說回來,為什麼我要躲著她們呢?看起來他們人畜無害的,僅僅只是來找東西的話,我想不至於會為難我們吧。

「女神遺物居然是這麼秀氣的扇子。」是胖女人的聲音。

「我的電磁波偵測的真的有用,這玩意兒真的散發出忽高忽低的電波耶。」

「既然可以靠妳的能力偵測,居然還要找這麼久。」

「嘿嘿……畢竟範圍很小嘛」

「任務完成了,我們走吧。」是胖女人的聲音。「我們要低調離開,不要太張揚。」像是彷彿怕人不知道這三人的存在似的。儘管目標已經輕易到手,仍然不斷地高聲談話著,同時跨步走出廟門。這些人哪裡低調了阿!

直到確認到他們走遠,陳守才又拉著我的衣角從女神像身後走出。

「呼,差點被發現。」陳守做著揮汗的動作,儘管她完全沒有流汗。

我撫著脖子說:「我差點被妳弄到斷氣耶,這、是、謀、殺!」

「哎呀──這點小事嘛別在意,現在我們知道邊城斥候來到這裡做什麼囉。」

「妳早就知道他們會過來了,所以才和我約在這裡?」

「當然,你以為我在大坑自願當分身的目的是什麼?在舊城裡的那幾段時間裡,我打聽到她們要來這裡的計畫,因為又剛好和你約在這裡碰面,就順便看看邊城斥侯又想搞什麼鬼囉。」

「在舊城區裡妳到底在短短的時間內做了什麼?話說回來,剛剛也太危險,如果他們找到神像的背後來,馬上會被發現耶!」

這祭壇並沒有太大的高低差,因為女神像幾乎和成人等身,已至於祭壇並不像其它宮廟是高高的供桌,而是一只底座。

「放心、放心,剛剛我稍稍為做了點手腳,就算她們直接闖進來,也只會看到透明的空氣,不會發現我們的啦!」

「呃……那妳剛剛這麼急著把我抓到後面去,還差點窒息是……」

「哦──那是怕你太無聊了,想要製造一點緊張的氣氛嘛。」陳守笑吟吟地看著我。

但我現在是滿腔怒火,雖然她的鵝蛋臉真的很可愛,但是真的非常的欠揍。可愛並沒有豁免權啊!

我忍住了想打人的衝動,並不是我窩囊。而是真的打起來,我也一定會輸。我腦海裡浮現一拳將地板轟開的畫面,不禁打了個冷顫。

深呼吸。現在的我只得期望自己能多點寬容心,和她爭辯就輸了。

對!沒錯!只要我不生氣我就是個贏家。

我嘆了口氣,拼裝起笑容向陳守詢問:「那麼,我們現在要怎麼做呢?」

「你可不可以先收起那個變態的假笑啊,很噁心。」

「噁心……妳開玩笑的吧。」我的臉瞬間垮下來。

「我認真的。」她嫌惡的的表情絕對足以造成男性的心靈創傷。

陳守不理會我可能受創的心靈,接著說:「就照之前的老樣子吧。來──身體放輕鬆。」

「還來!」我嚇得差點跳起來。

「借一下又不會死。」陳守嘟起嘴。

「可是很不舒服耶!不透過附身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對呀,如果不附身我能做的事情就和普通人沒有太多的差別,要找個心甘情願讓人附身的潘仔並不容易呢。」

原來我被當作潘仔了喔……

「如果我說不要呢?」

「看你是想被烤焦、還是變成冰塊、還是……」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當我沒問。」

看來就算不透過附身,妳能辦到的事情還是很多嘛。比方說把人燒焦什麼的,甚至還能在空中飛來飛去。

我閉上眼,忍著渾身難以忍受的惡寒,和腹部被撕扯開來的怪異觸覺,讓陳守再度鑽進了我的體內。我的老天,之後我一定要斷然拒絕這種要求。

幾十秒過後,總算比較適應這種噁心的感覺。我照著陳守的指示將注意力集中在雙腿,微微地上下跳著熱身。接著膝蓋微微彎曲,咻──的一個瞬間身體已經像是疾射而出的箭,迎面而來的風聲在耳邊呼呼地咆哮著。

那三名邊城斥候並沒有走太遠,排成一列的隊伍散步似的緩緩移動中。

撻──揚起了地上的沙塵。停下腳步時我已經站在三人的面前。過了兩秒後強勁的風勢這才跟上我的速度,嘩啦嘩啦的捲得所有人連忙壓低身子,除了那位身形較胖的女人。

「什麼呀!你是誰啊?」最後面的那位被塵土逼得連眼睛都睜不開了。

「我懶得和雜魚說這麼多廢話」我站直身子,精準的說是陳守站直我的身子,揮手拍去衣服上的灰塵。「不如你們先把剛剛拿到手的東西交出來吧。」

喂!這行為這是強盜吧。

「敢攔我們路,這人是神經病嗎。」其中一個小雜魚說話了。另一個邊城斥侯則是掏起了腰間的手槍,雙手緊握著槍身,隨時準備擊發。

雖然我覺得這種行為很多餘,既然都從後面追上來了,直接從背後偷襲更乾脆的撂倒其中幾人絕對是最有效率的做法。但考慮到多嘴的下場可能會被陳守折磨到死,於是我決定閉嘴。

紋風不動的胖女人笑了笑,拍拍那兩人的肩膀,從容不迫地走向前,同時從胸前的內層口袋拿出一張名片。

「您好,我是邊城斥侯J小隊的隊長,敝姓陳,您叫我陳小姐就好了。」

「挖賽,你們還有名片喔。」

陳小姐一臉笑意,溫暖和煦的氣場自她身上很自然的散發而出,突如其來的友善問候明顯讓陳守不知所措,只好視線相交,點了個頭示意。

「啊──陳小姐您好。」

我還搞不清楚狀況,陳守已經低著頭藉著我的手接過名片。名片上並沒有寫上全名,就這麼寫著三個字:陳小姐。

「哎唷──這位先生看起來一表人才呢,怎麼稱呼呀?」

「我也姓陳,幸會幸會。」我很想說其實我姓高,但只能眼睜睜看著兩位陳小姐開心的握手。

「我們剛剛呀,去女神廟供花的時候看見了這個好東西呢!」

「是什麼好東西呢?」我覺得我的身體正擺出一個少女的姿勢。

天啊……可以不要這樣嗎!但我崩潰的情緒被沒有傳達給陳守知道,明明是共用同一個身體,情緒感知上卻沒有半點交流。

陳小姐拿出一朵玉蘭花,那是本應該供奉在祭壇用的供品。

「妳看,這是廟裡摘的,香味還濃著呢。」

「原來妳們是從廟裡拿到玉蘭花呀,我也好想拿一朵唷,擺在房間裡很合適呢。」

「來、這朵花就送給你吧,不用客氣。」

陳守接過花朵,捧著花瓣在鼻子前嗅了嗅,果然香氣撲鼻。

情況越來越不妙了,陳守整個人像是中邪般的被對方輕易轉移焦點,宛如一隻好動的小貓看見滾動中的毛線球,完全忘記自己原本的目的。

難道是她對於和藹客氣的態度難以抗拒嗎?我想不會。畢竟陳守也好歹自稱在這世界打滾了幾百年,沒道理這麼容易被然牽著鼻子走吧。

還是這個胖女人有什麼奇特的能力?我回憶起廟公那個表情。對啊!這麼想就合理多了。

「阿守,妳清醒一點,妳被對方催眠了!」我拉開嗓子大吼,但陳守卻仍然毫無反應,只是一昧的對三人鞠躬傻笑。

只見那配槍和手上有著鱗片的兩個女人正在一旁竊笑,陰沉的怪樣和眼前的散佈友善空氣的陳小姐呈現截然不同氛圍。

「白癡醜八怪,笑什麼笑啊哈哈,有夠蠢的。」鱗片人,我決定就這麼稱呼那個身體長著鱗片的邊城斥侯,至於另一個看不出特徵的女人就算了,反正不是很重要。

突然我的身體猛然一震。

「你叫誰醜八怪!」使用我身體的陳守發聲怒吼,我被這突如其來的斥責嚇了一跳。更讓三個邊城斥侯感到錯愕,尤其是那位陳小姐。她的表情和把戲被拆穿的魔術師一樣窘迫。不……不如說是遇見有精神問題的瘋子。

「我警告你喔,你在說一次我醜八怪信不信我扁你!」

我現在看上去肯定像是發著神經病的男人對空氣抓狂,我已經放棄抵抗了,形象什麼的,讓它去吧。

「等、等等,你還好吧陳先生?」陳小姐勉強擠出微笑,顯然把我當神經病看了,她的眼神充滿了鄙視。對!絕對是!

「咦?欸──我這是怎麼……」

我還來不及回答陳守,一陣疼痛已經從臉頰傳來,頸部承受不了這沉重的力道,身體隨著這股勁往地板倒下。

磅!轟隆隆──

我著地的腦袋發出巨大的聲響,如果我的知覺沒有失去功能的話,我頭殼位置陷下一個洞。腦袋裡不斷來回傳遞著不知道哪個部位受傷的嗡嗡聲。如果人腦裏頭裝有類似警報器的裝置,那現在我的腦袋裡肯定正在警鈴大作。

雖然不清楚陳守到底清醒了沒有,但一想到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歲月大於我好幾倍的她居然會被這麼輕易地被催眠釣上鉤。嗯……該說是涉世未深的天真可愛呢?還是不懂得觀察氣氛的愚蠢。不!換作是我,也許也會在第一時間就被唬得一愣一愣的,接著像現在一樣趴在泥土裡,而且頭還拔不出來。

「痛死了……」

「妳聽得到我說話嗎?」

「廢話!當然聽得見。我們現在是在同一個身體裡,你講得話我可是聽得一清二楚。」

嚴格說起來我並沒有說話,因為我的「身體」並沒有開口,純粹只是存在這個身軀的意識;而她也沒有透過外在耳朵聽取聲音,同樣和我用意識在交流。當我在舊城區裡頭第一次被附身時我便領悟到這點。

「妳剛剛是怎麼回事?怎麼這麼輕易的就被騙了阿。」

「我也沒辦法,只是和她眼神交會到立刻就失去意識了。誰曉得這個陳小姐居然是這麼奸詐的傢伙。」

「這個不用特別想也知道好嗎……畢竟她們的身分是邊城斥侯阿。」

「可惡……這個身體動不了了。」

「喂!不是這樣的吧──我才剛剛出院欸!」

「唉唷,沒想到這人出手這麼重,連頸椎都給打斷了。」

妳說打斷是什麼意思,我一時沒聽懂,不過仔細想想這不就跟死了差不多嗎?

「放心啦,不會讓你在這裡死掉的,我還得靠你幫點忙呢?」

「你只是需要方便你使喚的工具人吧……」

「說得沒錯,所以目前為止你會長命百歲的活下去。」

說完,我輕輕撐著地,將頭緩緩從地面拔出,一面微調著身體角度後抬起自己的脖子,用力地朝中央一轉。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音。

一般而言,脖子如果折成這樣還沒斷氣的話,這麼一轉大概也一命嗚呼了。我由衷地感謝陳守這時候佔據了我的身體。

陳小姐和其他兩位邊城斥候發現這一擊並沒有致我於死,臉上都浮現驚訝的表情。嗯……雖然我和你們一樣驚訝,不過你們可要倒大楣了。

「這是我給妳們的回禮。」

陳守忿恨不平地拉起拳頭擺架勢,儘管剛剛的脖子的傷勢嚴重,但現在出乎意料的沒有任何痛覺,舉起手來也毫無障礙。

這時我也明顯感受到她滿滿的火氣,已經是超乎我的理解範圍。究竟是被簡單的話術欺騙、催眠,或是因為那句「醜八怪」而感到憤怒?我認為是後者。

不……等等!外人並看不到附在我身體裡的陳守存在,看到的外表是我的軀體,這也就是說被說醜八怪的人其實是我啊可惡!

陳守掄起拳頭朝那陳小姐掃去。雖然還沒近身,但龐大的風壓和氣勢已經足以讓她嚇得不及反應。再加上飛快的速度,這一拳直挺挺地轟在她肥胖的肚皮上,發出巨大的啪唧聲響。

但陳小姐並沒有以我想像中以「飛彈的速度」遠離我的視線,而是腳步略為晃動,朝後方對了一步。

「可惜啊……我忘了和你說了,我另一個專長就是耐打呢。」陳小姐反手一揮。

咻──

陳守迅速地飛身離開陳小姐的攻擊範圍。但眼前馬上迎來一道黑影──是另一名身上佈著鱗片邊城斥侯,指間還伸出了十公分左右的利爪,說實話十分嚇人。

唰、唰、唰唰!

雜亂無章地接連進攻著,若不是陳守移動的速度頗快,恐怕身上多個十幾二十道傷痕是跑不掉了。我甚至還有餘力可以觀察另一名正托著槍瞄準我的邊城斥侯,以及顯然是掉以輕心的陳小姐,她雙手雙手抱胸,臉帶微笑地看著這裡。

不行!這樣下去完全被看扁了。雖然陳守的力量很猛烈,但很明顯不太有戰術的觀念,只知道一昧地胡亂橫衝直撞,跟眼前這個鱗片人的行為模式根本如出一轍。

「妳向來都是這麼和人打架嗎?」

「什麼意思?不服氣的話你自己來啊!」

「妳這是在鬧脾氣吧。」

「誰叫你說我醜八怪!」

「果然是在鬧脾氣……」

左閃右避,躲過一波又一波的攻勢,但陳守也找不到空隙反擊。由於對方的利爪揮舞的方式雖然凌亂,但同時也組成一道嚴密的防護網,使得局面僵持。

久攻不下的鱗片人越來越顯得心浮氣躁,連在後面觀看的陳小姐也看不下去,示意另名邊城斥侯出手。那久握槍把的女子瞄準這裡已經一段時間了,卻遲遲沒有扣下板機,像是在等待著什麼時機似的。

直覺告訴我,那名持槍的邊城斥侯才是首要對付的對象。

「阿守,先處理掉拿槍的那個,她手上的應該是大範圍的武器。」

「你哪裡來的自信?她的槍看起來又短又小,怎麼會是範圍武器?」雖然她這麼問,身體倒是很俐落地抽離交戰範圍。

「托妳的福,讓我的視力從近視變成遠視。才會讓我發現她的槍管扁平得很不正常,顯然不是普通的槍枝。而且她一直瞄準這裡,但是遲遲不肯發動攻擊,我想並不是因為她的射擊能力不好,畢竟沒過人的特殊技能,要當邊城斥侯大概也沒這麼簡單。」

「那麼是因為怕她誤傷自己同伴,所以才遲遲沒有動作嗎?」

「我想十之八九,但這麼一來糾纏著她的隊友貼身混戰才是上策。不過另一方面,她發動攻擊前也需要準備時間,這就能解釋為什麼她這段時間內除了瞄準之外沒有其它的動作。」

等她準備好,眼前這個鱗片人隨時都會抽身離開吧。我發現這樣的行為模式好像在哪裡看過。是在哪裡呢?

「總之,先把她搞定吧。」

陳守縱身一躍,但並不是朝瞄準著我們的槍手而去,而是單純地筆直朝天上拔地而去,這一跳起碼也有三、四層樓高。三名邊城斥侯就這樣看著我們怪異的舉動看傻了眼。

「右手!」即將落地前,陳守提醒我。

出拳!

以之前在舊城的表現而言,這一擊力道並不猛烈。但也足以讓樹林內的地面瞬間泥煙密布。煙塵揚起的同時趁著眾人視線尚未恢復,我已經悄悄地來到槍手身旁。

「……咦?」

她還不及反應,臉部已經中了一巴掌。而這一擊力道可就絲毫沒有客氣,我甚至可以聽見顎骨碎裂的聲音。

我使的是右手,這一巴掌並沒有照我預期的直接將人打倒在地,反而是讓她直直地朝我左手邊疾飛而去,砲彈似的被打飛出去,隔了好幾秒才聽到落地的聲音。衝擊波甚至吹散了漫天沙土。看來這槍手還來不及表現就被強制出局了,真是抱歉吶。我甚至連名字都不知道,也無從確定她的槍枝究竟是不是如我所想的範圍形武器了。話說回來,陳守這出手真的不會太重嗎?

陳小姐見到在空氣中褪去的黃沙,以及像火箭般被擊飛的手下表情自然不太好看,她的雙手脹紅和她的臉色不相上下,如果我沒看錯,上頭還圍繞著些許白煙。

但陳守並沒有再度被嚇著,反而盛氣凌人地擺起架勢。

「要比憤怒,身為『眾厲』的我可不會輸給任何人,讓我失去自主意識的下場絕對不只是被打飛這麼容易就可以了事的。」陳守又露出了那初次見面時,陰狠的詭笑,那不符合她外表形象的表情儘管我現在看不見,但透過情緒波動和身體不由自主的顫抖,都告訴我她現在的確非常的憤怒。

我朝陳小姐快速移動而去,而陳小姐力量雖然如她的體型一般巨大,但速度可就遠遠不及陳守的東鑽西跑,連續幾次出手都落空。

剛回過神來的鱗片人這才發現那位被我稱為槍手的同伴已經在倒在遠處,雖然還不知是死是活,不過也無暇關注。一路直奔而來的利爪又舞成一道綿密的刃網,毫不鬆懈地攻擊我的背部。

「來得正好!阿守,用她的指甲!」

陳守很快的就明白我的意思,在躲開陳小姐緩慢的攻勢同時,側身朝上揮拳。

這招算是夠老套了,但是對付初次碰上的敵人非常有用,順著拳勢捲起的旋風仍就一如往常誇張地捲起。鱗片人顯然沒有料到我們還有這一招,帶著驚訝和錯愕的表情被捲上了離地半公尺之高,雖然高度不盡理想,但這樣剛好符合我要的結果。

趁這個時候,陳守一把抓住鱗片人的手腕,當做畫筆般的牽引著。接著迅速一個進步,便劃傷了陳小姐的手臂。

「啊咧──」

陳小姐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得驚慌失措,沒有料到身上沒有任何利器的我會這麼做──石頭贏不了布,那麼理所當然地要出剪刀,是三歲小孩都明白的道理。

不過陳守的目的並不是要傷人這麼簡單,看似漫無目的的出手卻是在瞬間切斷了陳小姐的腰帶,一個和她巨大的身軀很不相配的物品從衣服內層掉了出來。

是柄摺扇。

陳守在扇子落地前迅速地接住,即刻拔腿狂奔。

事情發生得太快,短短幾秒內就發生了這麼大的變化。論速度這些人是絕對追不上的,但轉身就逃的舉動實在不像我認識的陳守會做的事。話雖如此,實際上我也認識陳守沒有多久的時間,這麼隨便的評斷他人好像也不太恰當。

「你的身體要撐不住了,再打下去你就要四分五裂了。」

「……啊?」

「得找個安全地方花時間修復你的身體,不然等等脖子就要斷掉啦。」

我想起剛剛挨了一記重擊的腦袋,不會吧!我的腦袋會掉下來嗎?

「掉下來是不至於,但是你也不想弄得自己終身殘廢吧?還是趕快找個地方矯正一下比較好,反正東西也到手了。」

我想我也不需要多問了。看著那驚愕的三人逐漸在我眼前變成幾個小點,隨著周遭場景隨著風聲化作線條,一隻手扶著自己脖子的自己甚至還來不及擔心腦袋會不會承受不住這風勢。任由我行我素的陳守指揮著我到處東奔西跑,不知為何我已經不會感到驚訝了。這傢伙總會有自己的主張的,由不了我操心。事實上她也並不在乎我的意見。

「那麼,就交給妳了。」

我疲倦地閉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