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那個少女的故事

故事來自於一個，被詛咒的少女。

雖然她自己也不喜歡這麼稱呼自己，但她找不到其他更好的描述來形容這個折服在黑暗地底中上千萬年的軀殼，印象中，自己應該還挺喜歡地表那變化不定的天空才對。

當然，也有可能是她自己記錯了，畢竟一想到天空，就會讓她想起……那個從天而降的「東西」，並且內心和胃裡都一震翻騰。

這樣子真的能算喜歡嗎？她很懷疑。

很多以前的事情，她已經沒什麼記憶了，有的只剩冷冰冰、像是記錄在書上的那種「資料」，好像那是別人的傳記那樣。

她是出生在一個平凡的家庭裡面，跟其他人一樣，有父母和兄弟姊妹之類的家人，到底有多少則已經忘記了，只知道媽媽經常每過幾年肚子裡就會有新的蛋，並且又經過幾個月後等蛋裡的嬰兒出生後再生出來，聽說幾千萬年前的祖先還是直接把誕生出來並且埋在土裡的，總之，雖然記不住所有手足的長相和數量，但她記得至少有一個弟弟在吧。

而他們的家庭生活……她已經沒有太多印象了，不過他們那樣的家庭在那時候相當普通，所以生活應該也相當普通吧，應該。

然而，普通的家庭生活記不住，但惡夢開始的那天，卻又記得清清楚楚。

印象中，那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一天，她因為已經忘記的原因走在相當熟悉的街道上，因為那天好像是他們家從地底搬到地表上幾周年紀念日，所以似乎也在期待著晚餐是什麼。

不管到底如何，那都是已經遙不可及的夢了。

兩頭色調完全不一樣的天空中，出現了一個異樣光點。

散發著朦朧米黃色光芒、不像是星星、也不像是甚麼會出現在天空中的東西的光點，只見它愈來愈大、愈來愈近，她才驚覺那是一個即將降落的「東西」。

逐漸有愈來愈多人注意到了，他們發出驚訝的聲音、交頭接耳、指著天空，完全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甚至還有人大聲嚷嚷說幾萬年前擦過地球差點造成祖先毀滅的隕石又回來了。

她經常會想，如果是隕石的話，或許還比較好一點。

米黃色的光點，最後變成了一個沒有形體只帶著詭異面具、自稱為VIRM、身影宛若幽靈般的「東西」。

「捨棄肉體、與我等合而為一，享受永恆與安寧吧。」

沒有語調的變化、沒有交談的想法。

VIRM只是這麼理所當然地對他們說到。

理所當然地，沒有人理會那番話，反而很多人當場拒絕、講一大堆哲學思想反駁、甚至還有人當它們是在開玩笑的把戲而已。

然後，地獄降臨了。

如隕石一般墜落的機器中，排山倒海地湧出了無數魁儡般的生物，像是飢渴的猛獸一樣瘋狂屠殺著眼前的一切生命，那些嘲笑的人，連驚覺它們是認真的也來不及。

她不記得自己到底是怎麼逃出那個地方的，只記得自己的眼裡充滿著無數被殘殺的屍體、噴濺的鮮血、和令人崩潰的慘叫，失去知覺的雙腳拚命擺動，但腦袋一片空白，連自己想要去哪裡都不知道。
回神過來，自己已經身在難民營中了，在身邊的是父親和幾個兄弟姊妹，也包刮那個唯一記得的弟弟。

父親告訴她，母親和其他不在的家人都被殺了，而她是筋疲力盡倒在路旁，被當作屍體而沒有引到那些魁儡的注意，被其他人救起來。

兄弟姊妹在哭、旁邊的人在哭、爸爸也很努力忍著，但她哭不出來，不是因為她不傷心，而是因為她完全反應不過來。

本來只是很普通的一天、一家人晚上要很普通的慶祝、明天跟自己的朋友還有約、然後繼續日復一日得過下去……才對。

到底是……怎麼了？這是……現實嗎？

領悟到這件事後，眼淚才終於從她的眼角滑落。

*

情況沒有隨著人們的哭聲而停止變化。

面對VIRM的威脅，叫龍人──他們不曾這樣稱呼自己，發動了戰爭抵抗。

然而，對方很明顯是有備而來，他們有的戰鬥手段完全派不上用場，最開始的一段時間根本是屠殺而非戰爭，機器被破壞、城市被摧毀、每分每秒都有無數同胞們慘死在那些魁儡的手下。

這段時間內，她的父親留下自己的孩子，跟其他大人一樣投入了戰場，雖然每隔固定的時間都會傳訊息回來報平安，但還是讓他們活得心驚膽顫，不只是因為擔心他的安全，更是因為避難所的生活實在是相當辛苦。

如果說戰場是地獄，那避難所就是沒有盡頭的煉獄了吧。

想要搶分配物資的其他人、被VIRM洗腦而暴動的同胞、甚至是因為物資不足而選擇殺掉難民的軍人，讓他們不停在各個避難所輾轉逃離，一個地方待不到幾天，不詳的黑煙又會像是有生命一般帶著火光追殺而來。

每次的混亂之中，就算她再怎麼想注意，還是會有兄弟姊妹消失，幾天前一個哥哥為了保護他們而犧牲自己、幾天後一個妹妹因為生病動不了而身首異處。

她身邊的人愈來愈少、愈來愈少，回神過來，她最後唯一一個弟弟已經因為父親斷了消息而投入戰爭、並且又很快地戰死了。

她哭不出來，如果哭是因為失去了重要的東西、那哭不出來就是因為已經一無所有了吧。
那個時候，她已經失去了對時間的知覺，只知道戰爭已經持續了很長的時間，而擁擠的避難所也變得相當寬敞，整個族群瀕臨滅亡的危機。

然而，這個消息並不能引起她多大的興趣，她甚至認為，就算現在地球毀滅了，也都跟自己無關。

另一方面，在長時間的戰爭之下，研究者終於研發出對抗VIRM的方法：叫龍，經不同性別的人彼此在意識與思考上的連結，刺激出屬於他們祖先那狂暴的生物本能衝動，將自身體內的力量激發出來，化為瘋狂而多變、機能完善的猛獸來對抗敵人那些毫無感情的屠殺機器，雖然聽起來與自毀無異，但是唯一抵抗VIRM的方法。

然而，叫龍也不是想做就可以做出來的，也出現了許多失敗的案例，輕則斷手斷腳、重則整個人從裡麵灰飛煙滅，成功機率比想像中的低，為此，僅剩的全部族人都投入了叫龍的製造中，而她也是其中之一。

只是，她跟其他為了平息戰爭的同胞不同，之所以投入實驗，只是想要讓自己發瘋，這樣或許可以輕鬆一點吧，更甚而言，她還想過自己就這樣直接失敗消失算了。

在她準備進行改造為叫龍的「手術」時，研發基地受到VIRM的攻擊！似乎是想要在他們重建好戰力前就將他們徹底消滅。

當時在場的叫龍因為才剛完成都還是待機狀態、而其他地方的戰力又來不及調派過來，在防衛系統因為襲擊而被破壞後，幾乎完全無法阻止它們，當下的研發基地被火光渲染得有地方很昏暗但又有地方很刺眼，又因為湧動地濃煙而根本看不清楚四周的東西，也沒辦法呼吸，只能藉由耳邊充斥的那些比那天還要刺耳的巨響、哀號和切開肉體的聲音來分辨方向。

連逃生方向在哪裡也不知道，她只能茫然地在火場裡亂走，也忘記那時候到底是在逃生、還是在求死，只知道自己最後誤打誤撞走到了安置著還沒啟動的叫龍所停放的地方，很快被早一步抵達那裡殺光研究人員、並且準備破壞叫龍的敵人們給包圍。

這是她第二次那麼接近且那麼清楚地看著那些傢伙，不管是扭曲怪異的身軀、閃耀著的金屬光芒、身上散發著不詳紫光的光點、或是手肘以下都成為刀刃狀還滴著鮮血的手臂，都讓她感到相當熟悉。
奇怪的是，面對著死亡的威脅，她卻相當的平淡。

沒有害怕、沒有緊張、也沒有哭。

如果哭是因為害怕失去重要的東西、那哭不出來就是因為已經一無所有了吧。

看著那些讓自己格外眼熟的身影，少女慢慢得，回憶起來了，一切都毀滅的那天。

儘管是到現在，那個散發著米黃色光芒而沒有形體的物體，以及隨後染遍視線的血紅，仍然如靈魂一般盤旋在他的腦袋中。

毀了那天、毀了一切、毀了她的生活，現在，又要來把她祈求發瘋的願望也摧毀嗎？

「你們……」少女咬牙切齒，從喉嚨裡發出低吼。

「你們……」少女繃緊全身，手骨因為緊緊握拳而突出皮膚。


「你們給我去死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近乎崩潰的怒吼在她的喉嚨裡炸開來。

瞬間，她額頭上的巨角發出閃亮的藍色光芒，發出陣陣如猛浪一般的嗡鳴衝擊四周，有些魁儡甚至被震的往後摔倒。

立刻有其他魁儡從後方撲了上來，但她連看都沒看，憑藉著氣息的來源將尾巴左一揮、右一刺，就分別把它們劈成兩半或在軀幹開了個洞。

其他敵人衝了上來，她從嘴裡發出高亢的音波尖叫、迴旋轉身了一圈，又震倒了一波敵人。

她將身後的魁儡殘骸用尾巴往旁邊掃開，絆倒好幾個趕過來的魁儡，又往前一跳，用力踩穿倒在地上的另一個魁儡、也用角刺穿一個、尾巴再綁住攻擊過來的魁儡把它撞進地面。

第一次戰鬥就摧毀了好幾個敵人，這或許是相當值得稱讚地事情，但當下只是像對著兇猛的迅猛龍挑釁一樣，更多魁儡排山倒海地往她的方向湧過去。

好啊！那我就跟你們戰死為止！

這句話沒能從少女地嘴裡吼出來，因為──


轟隆～


一切都改變了。

歷史改變了、未來改變了、甚至連她的命運也改變了。

四周的叫龍停放庫炸了開來，飛出來的水泥塊將少女四周地敵人給壓在地上。

原本應該還沒啟動的叫龍從裡面掙扎而出，它們瘋狂的躁動、翻滾、強硬地掙脫拘束器，動作就像發狂的暴龍一般咆哮，往在場的所有敵人撲了過去。

原本打算或出性命拚到底的少女，這回完全搞不清楚發生什麼事，只見那些瘋狂的機器將所有魁儡一一解體、粉碎，直到散發著紫紅色光芒地點完全黯淡下來、身軀像斷線的魁儡一樣癱倒無力。

「！？」清除完了魁儡，叫龍們紛紛轉向她，她一開始有點嚇到，以為牠們接下來要對付自己，但沒想到牠們只是盯著她，一動也不動，還有點靜不下得直抖著身軀。「你們這是……」

突然，又有一群魁儡循著騷動趕了過來，並且對牠們發動攻擊。

「給我去死！呃──」

「噗砰！」「啪滋！」「噗滋！」

少女原本只是順著氣勢對著新出現的魁儡們咆哮，沒想到叫龍群幾乎是同一時間，撲了上去爭先恐後地將它們碎屍萬段，然後又轉頭回來盯著她。

少女明白了，它們是在等指令！

雖然不明白，但它們似乎在等著下一個獵殺命令，而且對象還是來自於她。

既然這樣……

「消滅它們！」少女大吼：「消滅所有進犯我們的土地、傷害我們的同胞、威脅我們的生存的外來者！」

如果說，少女的生活在那個物體從天而降的那天毀了。

那麼，少女的命運，則是在他下出這個命令的時候出現了最後的扭曲。

那是第一次，他們種族在跟VIRM的戰爭中奪得壓倒性的大勝。

而在微弱的歡呼聲響起的同時，那個憑藉著不可思議的力量、指揮著叫龍作戰的少女，也被冠上了千萬年來甩不掉的稱呼：


叫龍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