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不是人的東西

「找吾有什麼事嗎？」叫龍公主相當冰冷地盯著廣，那雙屬於爬蟲類的尖細眼瞳似乎光靠凝視就可以把人的靈魂給勾走，而那條眼鏡巨蛇有點警戒的來到叫龍公主的身旁，這樣的氣勢就算是距離十幾公尺之外的廣，還是緊張到膝蓋都有點發抖。

「芽……」跟之前幾次請教叫龍公主有關不懂的詞的解釋不一樣，廣像是第一次見到她那樣掙扎著吞下不安，深呼吸一口氣，一字一句緩緩吐出話語：「抱歉，這種時候跑來打擾妳，但我有事情……怎麼樣都想要向妳確認。」說出最後一個音的同時他像是味自己壯膽一般用力喝氣。

「事情？」叫龍公主下意識地瞄了廣身後被02弄蝦一顆眼睛的獨眼巨蛇一眼，那條巨蛇只是對她恭敬的垂著頭。「什麼事情？這裡有的書也就那些而已，找不到就是汝過於貪婪了。」

「不，不是這樣的。」廣從洞口處往王座踏出了腳步，盡可能穩定自己的聲音。「我想知道的事情……正是因為讀了書才想要知道的，而且那些答案，我想也不在書裡面。」

叫龍公主微微皺起眉頭，似乎更不開心了，但不知道是因為廣的態度、還是因為猜到了他腦裡那個問題的內容。「雖然吾可以協助汝讀書，但不代表吾就是汝的活體字典，別忘了汝才是吾的東西。」

「我並沒有忘記這件事。」廣信誓旦旦地說，稍微低下頭，又很快重新對上那雙他之前無數次想要逃避的雙眼。「但是，這件事我無論如何都想知道。」

「汝──」

「這本書，我看過了。」廣搶在叫龍公主再度開口前，廣亮出從剛剛開始就一直抱在懷裡的那本書，在四周光線的照耀下，上面的標題清晰可見：

《這個世界正在邁向瘋狂》

叫龍公主的表情出現了動搖。「那是……」

「這本書是在那個洞窟裡面的書桌上發現的，也就是說，在我後面這位巨蛇先生帶我去那個洞窟前，這本書很有可能是最後一本被翻開來看的。」廣邊說邊有點小心翼翼地將那本書翻到目錄，可以看到光是連內容都還沒開始的前幾頁，就有一大堆看不懂的筆記或簡單的圖表擠在空白處。「而這本書的內容……很特別。」

「它是在說，以前的世界，是怎麼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

廣抬起視線看了叫龍公主一眼，吞吞口水，小心翼翼地繼續說：「那是一個……很普通的早晨。」

「汝──」叫龍公主的表情扭曲起來，但她卻依然坐在椅子上一動也不動，內心似乎相當掙扎。

「大地仍然千瘡百孔、天空仍然灰暗汙穢，害怕死亡的人們仍然繼續為了各種東西而互相爭鬥、燃燒生命。」

「這個大家都會以為一如往常的早晨中，一個叫做APE的組織出現了。」吐出那三個英文字母的時候，廣感覺自己的內心更加沉重了點。「他們是一個以學者為核心所組成的組織，並且……顛覆了全人類的命運。」

「他們以無法想像的技術，開採了人類從來沒有接觸過的能源：岩漿，並且利用岩漿，開發出了讓人可以長生不老的技術。」廣的表情嚴肅了幾分，有點粗聲得繼續說下去：「這個新技術被證實的確有效後，讓整個世界都騷動起來，首先是因為只有有錢人有能力負擔改造手術的費用，讓世界各地出現針對貧富不均的抗爭，並且很快演變成近乎暴動的情況。」

「人們為了求得自己的生存而互相搶奪彼此的財產，不管窮人、富人、朋友、家人，都只是自己眼中通往永生的道路，為了自己可以永遠站在大地上，他們甘願變成順從著慾望的狗，捨棄了其他羈絆。」

「然而，就在世界即將大亂的時候，APE卻反常地宣布：所有人類都可以免費接受改造。」廣捏著書頁的手指不自覺地用力了點。「只要繼續開採岩漿，就可以無限制的進行改造手術，讓全人類籠罩在免於死亡的福音之下，這個消息平息了社會情況，並且受到其他人的讚揚。」

「然而，這並不代表情況就這樣安定了下來，相反的，人類更加扭曲了。」

「因為長生不老已經化為現實，人們隨即限制了人口的增長，不準繼續孕育下一代，甚至還把新生兒或是孕婦殺死。」廣皺起眉頭，露出不太舒服的表情。「擁有近乎無窮的時間，再也沒有人會害怕坐牢，因為對他們而言那只是一瞬間而已，因此，在APE的建議下，犯罪的懲罰也更加沉重，偷東西，死！違反交通規則，死！不同意見的人，還是得死！因為他們很有可能是『妨礙福音的瘋子』，人們放棄了希望、放棄了人性、放棄了未來所有的可能性，只為了能讓自己的當下永遠停留。」

「另一方面，APE因為掌握著改造手術的技術，從掌握財產開始，逐步影響甚至控制人類以及國家。」廣的手指指著書頁裡的一張世界地圖，上頭有大半以上的陸地都被塗成了紅色，那是作者在寫這本書的時候，APE已經完全控制的地區圖。「他們很快就掌握了整個世界的主導權，不只建立了軍隊、組織、企業，有些國家想要跟他們對抗，甚至還會先被他們煽動的民眾給推翻。」

「這時，卻出現了另一個意料之外地存在：叫龍。」在說出那個字的同時，叫龍公主咬緊了牙關，而兩條巨蛇也有點騷動起來，甚至連廣自己的雙角都發出了淡淡的光芒。「牠們……不知道從何而來、也不知道是甚麼東西，唯一知道的是，牠們總是出現在開採岩漿的地點、破壞開採的設施，並且狩獵所有接受了改造手術的人類，然後又神秘地消失了。」

「牠們的行為妨礙了岩漿燃料地開採，等同於是妨礙了人類的永生之路，因此，APE宣布叫龍是人類的敵人，對叫龍宣戰，並且組織組織了名為『七賢人』的機構統籌處理所有的事情。」廣有點糾結的閉上眼睛幾秒，然後重新抬起頭，與叫龍公主對視。「看完這本書後，我覺得……我知道我們的敵人是誰了。」

「既然汝認為自己知道的話，就不要來向吾確認！」叫龍公主的表情變的更冰冷，但語氣反而變得暴躁。

看來，果然猜中了。

「妳的敵人……叫龍的敵人……我們的敵人……不是人類，而是七賢人對吧？」

「雖然我不知道原因，但那些抽取的岩漿，是叫龍們很重要的東西吧？所以你們一開始才會想要阻止人類開採。」廣說：「你們只是想要保護岩漿、保護自己重要的東西而已，就跟之前的人類保護孩子、保護家人、或是保護自己重視的東西而所做的事情一樣。」

「住口！」叫龍公主握拳打在王座的扶手上。「汝等人類沒資格那麼說！」眼鏡巨蛇充滿威脅的張開大嘴。

然而，廣強迫自己繼續說下去。「而且妳一開始其實也不討厭人類吧？」

「汝說甚麼！」

「那個洞窟裡塞得滿滿都是有關人類的書籍、還有書裡記了一大堆筆記，這裡會用的只有妳，表示妳曾經研究人類一段時間對吧？」廣飛快地動著自己的嘴唇：「在大裂谷的戰場上，妳說妳無法再將人類視為無辜的生命，表示妳也曾經只想要消滅七賢人，而不想傷害成為七賢人的家畜的人類吧！」

「呃～」叫龍公主的表情更加難看。「那、那只是吾一時口誤罷了，打從汝等開始做出那種事的時候，吾就恨不得汝等消失在世界上！」

「那樣的話妳一開始就用星實體和叫龍大肆破壞並屠殺人類就好，根本不會讓事情拖延到這種地步！」

「汝！」叫龍公主直接暴怒的跳起來，同時甩出了全部足以貫穿廣的身軀的尾巴。「汝給吾閉嘴～」


「妳真正的敵人也不是全部的七賢人，而是七賢人包括主席和副主席在內的三個人對吧！」


「甚麼！？」

瞬間，尾巴僵在了原地，離即將貫穿的四肢和軀體還不到一公分的距離。

叫龍公主的表情充滿了震驚，眼睛顫抖著，不可置信地盯著廣。「汝、汝怎麼──」

「……果然，是那樣吧？」看到叫龍公主的反應，廣知道自己的想要確認的事情已經得到了解答。「妳想要殺死的，不是全部的七賢人，而是暗藏在他們之中的……敵人對吧？」

「雖然這本書裡沒有寫出來，現在應該也沒人知道，但是……」廣重新翻開書本，在尖銳的尾巴前垂下視線，讀著自己所標記出來的東西，深呼吸了一口氣。「我覺得他們三個不是人類。」

叫龍公主的尾巴抖了一下。

「不管是主席也好、副主席也好、或是妳已經殺死的那個人──不！不可以那麼稱呼。」廣搖搖頭，相當嚴肅地說：「總之，他們是最早的APE成員，也是提出永生改造手術的人，而禁止生育的規定、對叫龍宣戰的想法、或是製造『寄生物』作為跟叫龍對戰的棋子這些事情也都是主席提案、副主席附和、然後第三個人又煽動群眾強迫其他人支持。」

「我覺得，都那些提案不是當時的人類能夠提出來的。」

「的確，以前的時代相當混亂，人類不停互相爭鬥搶奪，或是為了一些看似完全沒有價值的東西在努力，可是，他們卻保有著『希望』。」回想起自己從頭到尾所看的所有書籍，廣更加確定了自己的答案。「他們希望著未來、希望著自己的目標、希望著自己接下來的日子和成就，雖然這些造成了混亂，卻也讓他們的生命相當閃耀。」

「有人努力賺取金錢，讓自己的生活更美好、有人努力用功，往自己的目標一點一滴的邁進、有人雖然生命短短一瞬，但創作出了永傳千古的『小說』和『音樂』，這些，都是現在的『人類』所沒有、而且被剝奪的東西。」講到這裡，廣不禁露出淡淡的微笑。「雖然這些事情也造成了醜陋的一面，但也是人類最美麗的一面，他們正是因為知道自己的時間有限，所以才能盡力閃耀出美麗的光輝，不像現在的『寄生物』，出生是為了死亡、也不像現在的人類，活著是為了永恆，這根本不是人類，而是野獸。」

「我有說錯嗎？芽──呃！」然而再次看到叫龍公主的臉，卻不是他所認識的那個人。

叫龍公主的表情呆愣，兩道晶瑩的淚痕從眼角流下。

「怎、怎麼了？」看到哭出來的叫龍公主讓廣相當驚慌，不知道該怎麼辦。「我說錯甚麼──」

「啪噠～」叫龍公主突然兩腳一彎沉重跪倒在王座前，摀著臉哭了起來，就連尖銳的尾巴也摔到了地板上。

「妳怎麼了？」廣發出有點嚇到的驚呼。

「嗚、嗚嗚嗚……」然而，回應他的是從指間縫隙傳出的聲聲哭泣，像雪花那樣脆弱，像小孩子那樣無助，讓人無法將眼前的她，跟之前那樣充滿威嚴力量的叫龍公主連結起來。

「芽……芽？」廣是著嗚換她，但對方只是自顧自地哭個不停，比所有他見過的哭泣還要讓他心痛。

他從來沒想過自己知道的「芽」原來還有這一面，不過幾天下來的夢境也讓他知道，自己始終沒有好好了解過對方。

所以，廣吞了吞口水，邁開步伐。

「嘶嘶嘶～」因為主人哭出來而不知如何是好的眼鏡巨蛇想要阻止他，但廣身後的巨蛇閃電出擊，撞開眼鏡巨蛇的身軀，兩條蛇扭在一起動彈不得。

廣跨過一直以來那個人用來防衛自己的尾巴，走向那個失去了巨蛇保護的嬌小身影，在她的面前跪了下來。

對方仍然在哭，眼淚不停從手和臉的縫隙裡滴落出來，全身就像害怕一般抖個不停。

廣深呼吸一口氣，什麼也沒說，輕輕伸出了手，覆蓋住她的肩膀。

芽的身軀抽動了一下，但沒有反抗。

廣努力忍住手指的顫抖和指尖傳來的光滑觸感，將身子挪近了她，將她抱在懷裡，甚至是那根巨角。

芽繼續在他的懷裡哭泣，不但沒有抗去，還死命抓緊他的衣服，像是賣怕他會離開一般。

廣輕拍著她的背，雖然不知道這樣到底對不對，但直覺告訴他這麼做，儘管角抵的他很不舒服、胸口的衣服都濕了一片，他還是把懷裡的身軀愈抱愈緊。

不知過了多久，對方終於停止了顫抖。

「……好多了嗎？」廣繼續拍著芽的背，溫柔地說：「抱歉，我是不是說了甚麼不該說的話……」

叫龍公主搖搖頭，什麼也沒有說。

「但是，告訴我，好嗎？如果我可以有甚麼幫助的話。」廣說：「我是你的東西，我和妳已經在同一艘船上了，我想更加了解妳，可以嗎？」

這回，叫龍公主連搖頭也沒有。

「呃？」

然而，相對的，她在廣的懷裡掙紮起來，讓廣不得不往後退開一點並且放開她。「怎麼──」

叫龍公主捧住他的臉，她的眼睛紅紅的、眼角還掛著淚珠，表情相當認真，但也充滿著渴求，一字一句，緩緩吐出話語：「汝真的想知道嗎？」

「想。」廣毫不猶豫的點頭。

「就算知道了之後就沒辦法回頭？」

「沒錯。」

「就算汝失去了自己渴望的自由，汝也想知道嗎？」

這回，廣搖搖頭。「這是我自己想要知道的，也就是我的『自由』，我這不是失去自由，而是在尋找答案。」

「這樣……啊。」叫龍公主的語氣一點也不失望，反而又擠出了一滴眼淚。「好，那麼，吾就告訴汝。」

她閉上眼睛，額頭的巨角發出了藍光。

然後，臉湊了上去，巨角碰觸了廣一樣在發亮的雙角，唇瓣抱住了廣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