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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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1-21
在末日之後還能擁有私人船隻的家庭不多,烏石港「林氏」就是災後憑著鑄造技術,蒐集全島廢棄鋼鐵打造船隻和建築事業聞名。
為了豐富島內的飲食機能,林氏更是義無反顧的全面發展了近海漁業,雖受起伏不定的潮汐、洋流影響而無法將船隻駛離太遠,但也為宜東島災後食物的供給帶了來極大貢獻。
墨妘的父親人稱「海王祥」就是這個漁業家族裡的第一討海人,本職是農夫的他由於拚勁十足,在家族下達將事業重心轉向發展漁業的決定後,隔天便二話不說帶著還在喝奶的墨妘母女上船出海。
「下決定後就全力以赴是林家的家訓。」從小墨妘就是這麼被教導著。
拜天生異能所賜,海王祥天生便擁有著異於常人的適水性,不但在海裡的泳速驚人,甚至在海水中能使自身的體力和力量大符提升。
對於從事討海生活的漁夫來說可是非常重要的能力。海王祥的名號之所以響亮,正是因為在洋流暗潮混亂的海域中拯救了不少生命。
「今天你爸沒有要出海嗎?」我對著戴耳機墨妘輕輕說道。
「嗯,今天休息。」
「那我們今天不能待得太晚了。」我輕嘆一聲,聽說海王祥生起氣來可是和海怪一樣可怕,儘管林伯伯對我向來和藹。
髮香自我左側幽幽地傳來,斜靠在我肩上的她沒有抬頭,慵懶的揮揮手,雙眼仍直直盯著手上的書,我們就這樣坐在蘭陽海岸女神廟外的觀景台待了一下午。這裡是我們放學後除了車站前電玩店之外最常待的地方。不為別的,就是安靜。對於熱戀中的情侶尤其重要。
對了,我們開始交往了。
在高一的某一天的開始,我對著正在挑戰音感遊戲「O-Music」1500 Combe紀錄的墨妘告白。
她對我說如果挑戰紀錄成功,而且得分超過百萬分就和我交往。
雖然不是很直接地拒絕,但接著看她選完歌後將難度調到最高,我的臉就直接垮了下來。
兩分鐘後,墨妘不僅打破了「O-Music」有史以來的最高Combe數,更是將得分紀錄推高至百萬分。
「真是不巧,看來只好答應妳了。」她吐了吐舌頭露出得意的表情,拐彎抹角到極致的個性也算是一種特殊能力吧。
「吶!再陪我玩一下下吧!」
可是我們已經玩了一下午耶,我心裡這麼想著。
「求之不得。」但最後我總是這麼說。她不時透露出的可愛讓人無法招架。
整個學生的青春期我們就這樣整天窩在一起,而我們也非常享受這樣的生活。彷彿命中註定般的理所當然,從兒時玩伴到同班同學,進一步成為情侶,未來想必也會結婚,組成一個像樣的家庭,一切再自然不過了。
儘管事實上我們並不了解彼此到底喜歡對方什麼,但正值青春的我一直是這麼認為的。
安穩的日子只過了一年左右,在某一個靜謐的夜晚,還在睡夢中的我突然一陣搖晃使我驚醒,原來是老爸。
「房間裡的東西打包好,我們只有三十分鐘。」老爸一臉嚴肅的催促著。
「怎麼了嗎?發生什麼事?!」
「我們要搬家。」
「蛤?」我以為我聽錯了。
「我說我們要搬家。」爸又重複了一次,表情顯得非常無奈。
搬家這兩個字說得平淡,但我感覺得到沉重的壓力。
十多年來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嚴肅的父親,在全島各區出差的父母即使身負重建社會的重任,也未曾把情緒帶回家中,更未曾搬家過。
也許是工作上的需要吧,我並沒有多問,只想著趕緊把搬家的信息告訴墨妘。
我拿起手機撥電話,電話那頭卻告訴我對方的手機未開機。連打了幾次,都是相同回應。
也許是時間晚了,改傳訊息吧。
「墨妘,我老爸突然跟我說要搬家,搬去哪現在也還不曉得。等到我確定後再打電話給妳。晚安囉!」
訊息很短,反正隔天就能聯絡上了吧,沒有必要講得落落長。眼下還得忙著打包行李,沒有多餘的時間讓我打字。
這時的我壓根沒想到,這一封彷彿石沉大海的訊息帶來的不安和著急,已經悄悄的改變了我們的人生。
從搬家的那天起,我和墨妘就再也沒有見過面了。
光線透過我的眼皮時讓我的頭有些刺痛,毫無疑問的,這裡是醫院。
當我睜開眼時第一個念頭,有種「果然如此」的感覺。雖然是微不足道而且理所當然的小事,但沉浸在自問自答並且答對的優越感中是頗有自我嘲解好處,這麼一來剛剛發生的事和以往回憶造成的衝突,想起來就沒有那麼痛苦。
環顧四周,雖然病房並不小,但這裡除了我之外並沒有其他人。從右方敞開的簾子可以看見門外護理人員正來來往往的忙碌著,過了許久卻仍然沒有人走進來過。
我低頭檢視自己的傷口,腹部傷處已止住了血,從傷口凝固的狀況和包紮的紗布來看,可以確定至少換了兩次藥。雖然還有點痛,但看起來是沒有大礙了。但由於側身躺著會痛的關係,我決定捨棄自己習慣的躺姿,改成仰臥著讓自己雙眼可以直盯著天花板。
有點無聊啊。
「還好還活著 ……」回想昏迷前那嚇人的場景,現在還餘悸猶存。
墨妘的眼神和以往大不相同,雖然清秀的臉龐依舊,但那無神的雙眼像是吞噬希望的黑洞,和她對上眼時像是隨時會被吸進去撕裂一樣的恐怖。面對方才大火中的敵人更是毫無懼色,幾近於無差別式的攻擊差點連自己也一併掃了進去。
「不過就是家庭因素搬家嘛,有這麼嚴重?」
我揉著太陽穴試圖讓混亂的情緒穩定些,一邊想著接下來的打算。
不一會兒,地板傳來皮鞋響亮的踢踏聲,兩個身穿黑色背心的男人走進病房來。我斜眼望去,一個蒼老又瘦小得看起來像是猴子,駝背的身體走起路來看似有點辛苦,但掩藏不住那銳利、彷彿閃爍著利光的眼神,臉上皺紋微微一提,雙瞳像是直直透視我一樣,令人不得不警戒了起來。他隨手拉張椅子在我床邊坐下;另一名帶著黑色粗框眼鏡的男子就沒有老人那樣具有侵略性,但臉上有條遭銳器割傷的陳年疤痕也是十分駭人,他手裡提著一個公事包,一言不發的站在老人身後。
沉重氣氛讓我不禁坐直身體。
「高先生,幸會。」那像猴子般的老人似乎注意到了我的不自在,臉上多了一抹微笑。坦白說,這讓我更不舒服。
「呃 ……你好。請問你們是?」
「聽說你最近和墨袍接觸了,我們想了解墨袍現在的狀況,請你務必配合。」
「墨袍」、「我們」,這個人在說什麼啊?「我們」說的是哪些人?是偶像團體嗎?
不過這些疑問都不重要。重點是這奇怪的氣氛是怎麼回事?
「在問人問題之前應該先表明自己的身份吧,我不喜歡和陌生人講話。尤其是兩個看起來不太友善的傢伙。」我試圖讓自己的口氣聽起來令人不悅,相信這樣可以快速的打發他們,反正我也沒有什麼損失。我倒是非常在意那老人提到的「墨袍」,那是指墨妘嗎?
「呵呵,失禮啦。」老人輕蔑一笑,嘴上道歉卻看不到歉意。
「我們是『宜東臨時政府國安部調查局特別犯罪科進化人類組』專員,敝姓林。正在追查一樁和頭城舊城區連續爆炸事件的主謀,我們認為先前和高先生你──」說到我,那老人用頗具深意的眼神盯著我看將近一秒。
「接觸的那名黑袍女子是我們鎖定的對象。」
這意思,不就是把我當共犯嗎。這個又臭又長的頭銜是怎麼回事?我瞄向還沒開口說過任何一句話的刀疤男子,他依舊面無表情的站在一旁。
「我不曉得你說的主謀是什麼?我只是湊巧在舊城區送冰,然後就遇上了爆炸,如此而已。」
「嗯?」
「我也是受害者。」
「你的意思是說,你去治安極差、除了犯罪份子之外完全沒有外人會進入的舊城區送冰?」老人瞇起了眼。
「嗯。」
「然後莫名奇妙的碰到爆炸?」
「對。」
「然後突然像是變魔術一樣的出現在趕去舊城區的救護車上?」
「呃,這我也覺得很奇怪,就和變魔術一樣。」這點我倒是沒說謊。
「高先生。」老人收起笑意,微微嘆了口氣。
「我希望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你對於我講的話有什麼疑問我都可以理解,畢竟這世界的一切都很莫名其妙,但我說的都是實話。」
講出這句話的同時我可以很肯定自己的眼神必定十分誠懇。
「高先生,我知道你是什麼人,我很了解你。」
「咦?」
沒頭沒腦的冒出這一句讓我嚇了一跳,我這人向來都沒什麼成就,課業一般、做人低調、工作嘛 ……還在蘭陽文學院就讀的我只做過冰店店員,好像根本沒什麼好說的。
「你從小和墨袍就認識了,想否認嗎?」
呃,原來是這個意思啊 ……
「我可以很確定墨妘不是你們說的進化人類,既然你知道我們從小就認識,我可以很確定這點,她並沒有進化人類的特徵。」
這是事實。「末日」之後島內組成了臨時應變政府投入救災,除此之外還召集了許多具物理、地球科學學者成立調查小組探究災變原因,經過數年的研究雖然並沒有找到造成地震直接的因素,反倒是發現地球重力發生極大變化的同時,也讓這星球的物種基因產生突變,不管任何生物都有,只有變化情節輕重的差別而已。
政府為了界定突變的程度,將多數進化特徵過於明顯、擁有異於常人能力的人類,將其暫時稱為「進化人類」,並且給予諸多限制,甚至法律、道德的規範比正常人還要嚴苛,至於其他沒有顯著差異的人則被當作「正常人」。
表面上像是為了社會安定而不得不下的決策,然而事實卻是有更多被政府仰賴的進化人類投入國家基礎發展的建設而不受那些嚴苛法律的影響。
大家都很清楚,會受法律影響的人,只是一個不被國家需要的理由罷了。如果人類能自己決定自己應該擁有什麼樣的天賦,那麼誰會願意生在這個充滿枷鎖的世界?
理所當然的,在這不平等的管制辦法下,這個社會並不安寧。不被官方仰賴進化人類選擇群居在一起,襲擊並掠奪不受限制的普通、反抗能力較弱的民眾已經是時有所聞。
接著更多的進化人類成為罪犯、更多的輿論譴責,甚至偶爾能看見政治投機份子從中激起對立。如此,成了一個漩渦,落入其中的螻蟻終難超脫的輪迴。
「我不管她到底是不是,那不重要。在舊城區發生的所有事情我可以確定都和墨袍有關,我們只能暫時把她當作嫌疑犯。」
「嫌疑犯?你們知道她在做什麼嗎?」
「不知道,你呢?」
「她絕對和爆炸案件無關。」
「替她辯解無濟於事,我需要她本人的說法,而你必須告訴我墨袍的去向,還有所有關於發生在舊城裡所有事情的細節。」
你們對我的過去瞭若指掌,卻不認得當今頗富權勢的「林氏」家族成員?
原來如此。
剛剛那句「我知道你是什麼人」的意思,是指墨妘身邊所有的人事物都在他們的手上握有的情報中,包含小時候的生活狀況在內。因此,我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成了人際關係連連看的其中一個小角色,而且是專司導向墨妘的一塊拼圖,總有種被人小看的感覺。如此拐彎抹角的對話我還是第一次遇見,有什麼事情不能直接了當的說明白嗎?
「我不知道,如你所見,我是被抬進醫院的,我昏倒的時候就已經沒有看見人影了。」我突然間出現在救護車上的時候還沒失去意識,醫護人員一定被兩人問過話,這話雖然有漏洞,但我可管不了這麼多。
老人重重嘆了口氣,顯然了解沒辦法從我口中探聽到什麼,腳根用力朝地一跺站起身來。
「我們會再來。」冰冷的口氣彷彿能將人凍傷一樣,老人離開前多看了我一眼。
「喔──對了,我的名字叫朝陽,認識我的都叫我陽老,我們會再見面。」
兩人走到門口時,老人還回頭露出微笑向我寒暄似的重新自我介紹,這人怎麼回事?情緒轉換得這麼生硬,那個皮笑肉不笑的嘴角真讓人不舒服。
「別再見面了。」我說。
磅!
陽老兩人離去前將門關上,那力道之大聽得出他的著急和不安。
我往窗戶外望去,戶外的星星已經掛得滿天都是。
至此我才注意到時間這檔事,打從醒來後我的注意力一直在想辦法避免傷口疼痛,沒有多久後又來了兩位不速之客,展開了一段莫名其妙的訊問,絲毫沒有靜下心來好好思考的時間。
爸媽又要擔心吧,手機幾天前收到的訊息顯示他們倆人準備出發到距宜東地區之外數海里遠的小島上,正忙著舖設海底探測點和電纜,那裡可接收不到手機信號。
我打開窗戶朝外一看,原來自己在三樓的位置。
當然,我並沒有逃跑的打算,我更不想因此成為通緝犯,既然我被當作爆炸案關係人,絕對沒有這麼容易逃跑,當然我也沒有任人擺布的意思。
我回到床上,閉眼回想前些日子,重新遇到墨妘的過程。
恩,似乎也沒有什麼特別的。
被冰店老闆使喚來使喚去的壓榨日子也就這麼過著。每週得上班二十小時,時薪僅有微薄的五十元,以打工的來說根本就是宇宙級的血汗,附帶一提,老闆是個苛薄的胖子。
這樣的工時已經嚴重影響到我的學業,但偏偏我又非常需要這筆工讀薪水。老爸老媽為了探勘宜東島周遭是否還有適合居住和開發的環境幾乎不在家。正確來說,自從高中時搬離宜蘭後他們就開始了東奔西跑的生活。只有當我大學入學考試時為了重回宜蘭這個熟悉的城市而報考蘭陽文學院,老爸才特地回家勸說我留在台東市讀書。
我那苛薄老闆真的姓柯,由於把店開在蘭陽文學院校區附近,附近的學生都稱呼他「柯伯」,柯伯雖然給薪小氣、壓榨勞工不遺餘力,但是冰店生意一直不錯。也許是這裡四季均溫都在三十度以上的關係,賣冰總是特別好賺。
「鋒仔,舊城區有人叫三碗粉圓外帶,你機車擦一擦馬上過去。」
舊城區在末日之前據說叫做頭城,距離我們學校大概才六公里的距離,以現址來看當時肯定是個相當熱鬧的地方,但現在是個內部治安極差、只剩下少許鑽探部隊和研究員在外部進行挖掘工作而已。
「誰會在這種地方叫冰吃,而且才三碗?」我替這種數量也敢叫外送的傢伙感到羞恥。
「叫你送就送,意見不要這麼多!」
我不情願的把桌布朝桌上一扔,拎著剛做好的冰就跨上機車。
也不管身後的柯伯如何咆哮,我已經下定決心不幹了。
「苛薄的傢伙,祝你冰店明天倒店啦!」我大聲嘶吼著。當然,是在心裡。而這也是我第八次對離職下了決心,看來意志相當不堅定。
前往舊城區的路上只有一條修整過的大馬路,是重建時「林氏」主動號召存活的災民共同修復,甚至現在的宜蘭市首要行政區的建立也都和林家息息相關。在當時,姓氏有「林」的在宜蘭市裡可以說是呼風喚雨,無所不利。但不知為何,墨妘每當提及家族時,卻不見一絲驕傲的神情,甚至我似乎感受得到她厭惡的情緒。好幾次我試著想問她關於家裡的事,但她仍舊不透漏任何除了自己父母之外的事。
「那些和你沒有關係。」墨妘總是這麼說著,然後戴上耳機。
「欸,不要這麼見外嘛……」我失落得像隻討不著飼料的貓,在她懷裡滾動著。
那個年紀會幹這個蠢事,現在想起來真令人感到害臊。
我一邊騎著車一邊回想著在這裡生活過的點滴,總覺得有些懷念,又有些感傷。不知不覺,便已經到了舊城區。
空蕩的街上毫無生氣,倒牆和濕潤的泥坑幾乎覆滿了視線。從泥坑裡長出許多不知名品種的花草藤蔓,乘著艷陽微風搖曳著。
雖然太陽很大,我卻感受到冷冽的寒意,我瞧著手上那四碗冰,依舊硬梆梆得像是石頭似的,雖說從店裡騎車過來這裡不需要太久的時間,但高溫熱氣通常會讓包裝袋上滲出水珠,但現在連一滴水珠也看不見。
畫面和感受形成強烈的反差,我開始渾身發毛。
連找人都可以省了,這三碗冰算起來才十幾塊錢,我看我自己賠錢交差好像比較簡單。在腦海裡突然一閃而過的這個卑鄙想法。
回想起來,我甚至不知道叫冰的人是誰、實際的地點要送去哪理,在諾大一座廢城找人無疑是大海撈針。
望向遠處,像是沒有盡頭的街道上,沙塵乘著不知打哪颳來的颶風飛舞著,這風勢大得不尋常,幾乎是個龍捲風的程度了。我舉起手來摀住口鼻,還在考慮到底是要轉頭離開、或是稍稍微盡一下身為冰店店員的責任。
下決定時再三考慮是我的習性,說好聽點是深思熟慮,說難聽點就是優柔寡斷。通常大多數的人都認為我是後者。
我朝機車處一瞥眼,又轉過身面向街道。就在沙塵飛舞的視線中似乎有人影出沒,雖然距離有些遙遠,目測大概有一百公尺。隱隱約約有個黑影正在移動。
視線雖然不良,但黑影移動的速度很穩定,時間又長,怎麼看都不像是幻影。那長長的髮絲正透著一股難以形容的淡紅色,在風沙中搖曳著。
我莫名的被眼前的景象吸引,突然地一步步向前走去。等到我回過神來,那滿載著殺意的視線已在我身前數步而已。
這時,我彷彿忘了如何呼吸。空氣對我來說已經是可有可無的存在,心跳也隨之停了幾秒,甚至揉揉眼睛確認是不是幻覺的力氣都省了。
這時如果有面鏡子擺在我面前,映射出來的自己肯定正脹紅著臉。
「墨妘!」
這是我開口的第一句話。我又驚又喜得不知從何說起,僵硬的肢體讓自己看起來更加窘迫。
萬萬沒想到相隔這麼久,會是在這種況下見面。自從我回到宜蘭的那天開始,我每天都在腦海中模擬各種和墨妘重逢的各種可能的情境,惟獨現在這種情況是在我意料之外。
她見我開口,漫天飛舞的紅髮以及風沙倏地靜止,一襲黑色連帽長大衣的衣角仍舊憑空飄著。
她的眼神卻沒有久別重逢的感覺,那琥珀色的瞳孔宛若一頭憤怒的巨獸,帶著灼熱的焰流直瞧著我沉默不語。我注意到她的脖子上掛著她最愛的全罩耳機,那是她的招牌習慣。
「呃……是我。」我跨步走像前,雙手正想搭上她的肩,一邊說道:「我是政鋒,你還記……」
咻──
我還來不及意會過來,我突然像是被人從後方用力抽離般的朝天上噴射而去,眼前的景色快速縮小,甚至還能看見幾隻來不及辨識品種的鳥類從我眼前竄飛,直到我感到空氣開始凝結和驟降的溫度,在空中停滯了數秒後開始往地面落下。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墜落的風壓使我我瘋狂大喊,只見陸地上的景色逐漸清晰,墨妘從視線中的一個小黑點到能清楚看見她的容貌,幾乎可以確定自己是死定了。
怎麼辦?我該開始想遺言嗎?不對!這高度摔下來也來不及講遺言吧!還是想一個比較好看的姿勢落地吧。
不對啊──怎麼到這個時候腦袋都在想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就在我還沒決定自己的落地的姿勢時,時間彷彿停止流動一般,就這麼停在離她幾公尺距離的半空中,再晚個半秒不到的時間地上就要多一灘肉醬了。
她平舉著右手,正和我大眼瞪小眼。從墨妘平靜的表情看來,我算是可以勉強活著吧。
「嘿……嘿……能先把把我放下來再說嗎?」我乾笑著。
她並沒有理會我,好像沒有聽到我說的話。至於為何墨妘的態度會這麼生氣,我大概也有個底。
「搬家也不是我願意的嘛……況且我也有積極的聯絡妳,但是不管我透過什麼管道找妳,總是連絡不上。」時間過得真快,居然也過了四年了。我在心裡默默數著究竟有多久沒見才釀得這麼大的怒氣。
這四年,有什麼東西被改變了?
「……」
墨妘兩眼無神的看著我。我開始又有些害怕了,如果等等又被丟出去,那大概真的死定了。
話說回來,墨妘怎麼突然地有這樣的能力?我記得生長在「林氏」這樣的大家族中,她一直被視為無能的異端,這或許是她與生俱來的壓力吧,交往過程中,曾經不只一次聽見她隱晦的抱怨,關於她不屬於進化人類的部分。然而我以自己和家人為例,我們對於這個社會而言都是異常到不能再異常的「怪胎」了,境遇相同的人相互取暖,總是特別有效果。
「喲!墨妘妳在這兒啊!」一個細嫩的女聲在我眼前出現,就這麼瞬間現身在我和墨妘之間的縫隙。
「他們的位置我已經找到了喔。咦?你幹嘛對路人發火啊?」在我回過神之前,聲音的來源又突然出現在墨妘身後拉著她大衣上的帽子,是個看起來大約十六、七歲的女孩子。
墨妘向後退了退,平淡的目光依舊瞄在我身上,我又開始有點緊張了。
終於,她看了身後的女孩,又看了看我,這才將高舉的右手緩緩放下,我這才得以平安落地。
她是誰?是怎麼憑空出現在我們面前的我一點不想知道。
我想回家。
這是我現在唯一的想法。
雖然是這樣想,但眼睛還是不由自主的向她看去。鮮紅色的短袖T恤穿在她嬌小的身軀略嫌寬鬆,短得不能再短的熱褲秀出她白皙的大腿彷彿毫不畏懼烈陽似的,披在肩上的棕色髮絲正隨著日光閃耀得刺眼。
稚嫩的臉龐還有些稚氣未脫的感覺,但能夠這樣瞬間飛來飛去的肯定不是個簡單人物。
「抱歉喔,她平常不太會這樣的。」紅衣女臉上堆著笑意,正為她的夥伴失控道歉,語氣有些感到疑惑。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不知道是久別重逢太過震撼、莫名失控的情緒或是那超乎想像的異能呢?腦袋裡一片空白,胸口像是跑了幾千公尺般的上下起伏,額上的汗滴甚至沒空讓我理會。
我就這麼呆著。
那是難過麼?不!那絕對不是。沒有什麼事情能比久別重逢更讓人值得高興了,而且還是四年未見的女朋友。
「你沒事吧?嚇傻了嗎?」紅衣女孩的大眼幾乎貼近我的面頰,甚至可以感受到那微微的鼻息。
我瞧向墨妘,她若無其事的戴上耳機聽起音樂。我注意到她的髮色又悄然變回一頭烏黑。
「沒事……她是墨妘……吧?」我帶著恐懼和疑問向她確定。
「真沒禮貌,是我在問你話耶。」她咕噥著:「她是墨妘沒錯,你們認識?看起來不像啊。」
「我們小時候就認識了,四年多前我搬離宜蘭才斷了聯絡,我想我們之間有些誤會。」我苦笑。
紅衣女孩聽我說完臉色迅速一變,急遽變化的壓力突然自我四面八方襲來。
「原來就是你啊,高同學。」雖然是平淡的一句話,反倒讓我感到十足的惡意,即使她臉上依舊掛著燦笑,惡狠狠的那種。
不會吧,我又說錯什麼了嗎?我慌亂的往後退了幾步。
她的雙手不知何時開始握起拳來,上頭隱隱透出青光流動,似乎就是周遭突然氣氛一變的源頭。
這可不太妙,一天之內連續遇到兩次生命危機,這絕對不是正常人該有的境遇。
嗡嗡嗡──周圍傳來類似震動的聲音。
「嘖──怎麼挑這時候。」紅衣女孩倏然收手,向墨妘喊著:「已經發現他們的位置了,要現在過去嗎?」
墨妘點了點頭,然後眼神若有似無的瞄了我一眼隨即撇開。這麼說有點沒面子,但我著實鬆了口氣。
「感謝老天,我又度過了一次世界末日。」我在心裡將我認識的所有神明佛祖都拉出來感謝了一輪。
好!就這麼辦。」女孩應了墨妘一聲,轉頭對我說:「所以,你現在跟我們走。」
「喂!剛剛我什麼都沒聽到她說什麼啊,你這哪裡來的結論啊?」
「不要跟我廢話這麼多,等等還要找你算帳。」
「我看你們好像還要忙,帶著一個拖油瓶好像也不太方便吧。」我不安地搓著手:「不如我先回蘭陽文學院外面的冰店等你們,我保證不逃走,好嗎?」
鬼才要留下來等你們!
「你以為你跑得掉嗎?這可不行!高先生,我覺得你越來越可疑了。」
「等等,什麼可疑啊?我只是個送冰的……」
還沒等我說完,墨妘縱身一躍,四周再度颳起強風,沙塵隱沒了她的身影。數秒後風勢停下、沙塵散去,已經不見墨妘的身影。
「我們也走吧,不過,真的得用走的。」女孩拽起我的手,跨步朝廢街走去。
「你們是不是習慣不聽別人說話啊……」
「這段時間你可以好好想想自己的遺言,或是還有什麼事情還沒有做的。雖然不太有機會讓你去做就是了啦。」
她的表情看起來神祕莫測,嘴角雖然掛著微笑,臉色卻十分陰沉。
「你們要去哪裡?」我無話可說,但化解這種脅迫生命的尷尬場面最好方式,就是把話題帶離自己的身上。
她看了看我手上的冰,又瞧了瞧我。
「送冰!」
她愉快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