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落餘火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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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1-21
夜空被不斷閃耀的紅光籠罩。

沒有什麼情景比得上我眼前的畫面淒厲了。

地下天然氣管因劇烈撞擊而漏出難聞氣味,陷入一片火海的斷垣殘壁,炙熱的空氣使我不得不摀起口鼻,就連眼睛也睜不太開。

火光中,一襲黑色連身大衣裝扮,雙眼無神的她只是在原地發愣,面無表情的看著自己的雙手,潔白的手掌抹上了滿滿鮮血,身影隨著忽大忽小的火勢搖曳著,本來直順的黑髮受高溫的影響微微捲曲起來。

我跌坐在地上,勉強撐著一塊半倒塌的大樓殘破牆面,忍住不去看腹部的情況,深知自己無法直視那深淺未知的傷口,能勉強醒著已經是我的全力了。

「咳……咳……」我無力的嗽聲稍微引起了她的注意,像是受獵人狙擊的野兔一般,就算屏著氣息也感受得到那股冷冽的殺意。

「妳冷靜點。」我如此說道,但其實根本不知道要她怎麼冷靜。

她仍舊一聲不吭,唯一不同的是眼神閃過短暫幾秒的平和,和微微挑動的眉毛,但又隨即低下頭。

「到底又是哪裡出了錯……」數十秒的沉默過後,這是她唯一的低聲呢喃,如同一位打破了母親心愛的花瓶、搞砸全班的營養午餐,就是一位驚覺犯了錯等待受罰的小女孩,就像小時候我認識的她一樣。

「喂,與其現在自怨自艾的後悔,不如先來關心一下我的傷口好不好?不然我流血過多死掉了就麻煩了耶……」

事實上,事情會變成現這樣我難辭其咎。但為了不想讓氣氛在這麼沉重下去,我故作輕鬆的轉移話題。但她充耳不聞,背對著我的身影緩緩地跪了下來。

算了,自從我們幾個小時前重逢後一直是這樣。說不定他恨不得我趕緊死掉。我用已經不太靈光的腦袋快速回想這段時間的相處情況,這是她對我開口的第三句話,還是四句?記不得了,總之並沒有很多。

這都多虧了她宛若見到仇人一般的態度。

被我撐著的斷牆殘柱忽然輕微的滑動,伴隨一聲喀拉輕響,底基不穩的牆向一旁倒下,連帶著原本扶著牆壁的我也要滾了下去,雖然那高度不高,但無可避免要被掉落的石塊砸出幾個洞。

她的肩膀微微一動,髮絲順著方向甩了一個漂亮的弧線,想必是注意到我的窘樣。只見她左手迅速的抬起又放下,一道無以名狀的勁道帶走了即將打破我腦袋的掉落物。

乓!

我隱約看到一抹青光在我眼前橫掃。

雖然我們相距至少十公尺的距離,但這股力道還是強勁地將石塊整團從我頭頂帶離,在我身後的無人大樓前噴發爆碎。

我無法想像萬一如果這準度有偏差會發生什麼事,在後面炸裂的肯定不會是石頭那麼簡單。

遠方傳來了不知道是救護車還是消防隊的鳴笛聲,這兩種聲音我一直都搞不太清楚,總之是得救了。

「真慢啊,從開戰到現在也過了兩小時,就算是來善後也太久了。」為了化解尷尬,我不斷嘀咕著。

因為討厭凝重的氣氛,我經常說些不知所云的話,但經常把場面搞得更加尷尬。她未再看我一眼,帶起掛在脖子上的耳罩式耳機,不知是想隔絕那正在趕來的鳴笛聲還是我的聲音。不過,無論如何我都知道她耳機中狂放的音樂會是什麼。

Bon Jovi,Have a nice day。

並不是因為我了解她,而是那從耳機炸裂出來的巨大樂聲實在大得誇張。

隨後她又舉起了手。

「欸……等等!」

我的身體反射性的縮了一下,不久前我才體驗過一次。沒讓我有多餘的時間開口抗議,接著而來的便是一陣的天旋地轉,呼嘯的風聲和周遭快速閃過的模糊景象,這種感覺就像是被塞進洗衣機的髒衣服正在被快速的來回攪動。

「嘔──」等我眼睛能看清楚眼前事物時就立刻吐了整身。

「先生,你……從哪冒出來的?」幾名身穿急救裝扮的男人急忙扶住將要往前倒下的身體,果然還是流了太多血,視線開始模糊。稍微環顧四周,憑著正在顛簸的座椅和引擎聲,很快就發現自己已經被傳送到救護車上了,就和他們面對面坐著。突如其來的造訪,明顯的嚇著他們。

「我想吐 ……嘔 ……」不是我不願意回答,而是我真的已經極限了。幾個小時前被這樣傳送的時候也是吐得不成人形,先是休息了三十分鐘才勉強進入狀況。

一名身材較為高大的救護人員率先發現了我腹部的傷口開始幫我處理,剛經歷了生死交關的精神狀態再也支撐不住,上半身癱軟得斜斜躺去。

「先生,你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有沒有病史、藥物過敏?」

「高政鋒,沒有。」這是我失去意識前最後一句話。

然而在我的腦海裡,全是方才那火海中那無助慌亂的身影。




黑暗中我做了一個夢。

夢裡的一切都非常真實,因為那就是我的過去,像是被人用鑿子使勁地刻在海馬迴裡的記憶那樣難忘。

我和墨妘在幼稚園就認識了,一路到高中也有十多年,求學的青春期階段就整天混在一起。

「宜東島」我們所居住的島嶼,如果不上山的話,騎著機車最快兩天就能環完全島。

根據推測,現在全地球幾乎沒有完整的大型陸地了。

根據官方的文獻記載和學校的歷史課程。2032年奧林匹克運動會過閉幕式後一星期,全世界旋即發生了大規模的板塊運動。先是太平洋馬里亞納海溝處發生震度遠遠超過七級的劇烈地震,海嘯席捲了太平洋海域的周遭國家,首當其衝的台灣直接被淹沒了大半城市。過不久,世界各地地殼抓狂似的上下左右震盪,直接撕裂了久遠前教科書上所描述的七大洲。

有人認為這是推延2012年的預言的世界末日,誰知道呢?那些年的時光毫無意義的過去,全世界仍然不得不陷入塌陷和崩裂的絕望之中。 我們不是神,即使在這之前已經有科學家和無數知名專業團隊在研究板塊運動,也僅僅得知地球的重力正在改變,各種包含人類在內的生物演進逐漸產生了不同以往的變化,卻也沒預測到這一天會離人類這麼近。

姑且就承認那天是「末日」吧,教科書上都是這麼稱呼的。

被震散的台灣從本來就不怎麼大的島國震得更是七零八落,連碎成幾塊直到三十多年後的今日,正站在黑板前講解地理課的老師也不清楚。目前僅能得知我們所在的位置,是原來的宜蘭縣橫跨花蓮、台東三個破碎城市組成的小島,大地震後將近十年皆無法和其他島嶼取得聯繫,當時能與外界交流的網路、飛機、船隻都在後續的海嘯中被破壞殆盡,甚至連電都沒有。

又或許如同那些科學家觀察到的重力改變,地球的大氣和潮汐有了非常大的改變,氣候不如歷史記載的穩定變遷而是成了陰晴不定,潮起潮落的瞬息萬變一同滅絕了部分物種。也拜重力改變所賜,生存下來的生物都被迫生長得更加強壯。

當然,人類也不例外。雖然當今的科學家對重力改變後影響是否這麼迅速仍抱著存疑的態度,但對於日益產生的生物變化也提不出解釋。

災後重建的路非常漫長,三個城市從災前的百萬人口銳減至七十多萬,由資源的缺乏和原先的產業特性,鐵路、電廠、農田、工業花了十多年的時間重新開始,就連網路架設完成開始和其他島嶼取得聯繫也是這幾年的事。

雖是如此,我對於網路的相關知識倒也不是很陌生,末日發生前我的祖父母就是在其他城市從事科技業。根據我父親口述,他們是因為到宜蘭出差的緣故在這裡碰上了大災難,在互助求生的愛戀下結婚。當他們在講述離開那個辦公室的時候,眼神總泛著光芒,表情特別開心,彷彿末日拯救了他們的人生。在災後重建時期,政府為順應民意要求以及向島外聯繫的需求,開始發展資訊科技,為了生計這才又重操舊業。而之後我的爸媽也延續了衣缽,為了這個國家的通訊科技在島上各處東奔西跑。

坐在我斜前方的墨妘,已經不自覺的打起盹。對她這樣的成績優秀學生來說,待在教室聽早已滾瓜爛熟的內容實在太勉強了。

到了升上高中的年齡後,由於工業需求選擇升學的同學並不多。受基因突變之賜,那些天生即賦有氣力的人才多半選擇就業,相對弱小的平凡人只好朝追求知識的道路上繼續前進。但大多數人都是迫於現實的無奈,在沒有選擇的情況下逼迫自己待在這小小的空間裡聽講。

缺少出眾天賦的我和墨妘就是如此。

我們從小一起長大,除了玩在一塊,也常往宜蘭市裡僅存的一座大型圖書館跑。她對於理科非常熱衷,探究過去三十年以來地球重力改變的原因是她最大的樂趣,也因此造就了她從讀書第一天開始,每每名列前茅的成績。而我則是單純的喜好閱讀,不管是什麼書都照單全收的亂看一通。
久了也免不了許多知識上的討論,或者說爭辯。

「霍金說,黑洞消失後原本被它幹掉的能量也都會跟著消失,感覺好帥啊。」我手裡拿著過期快幾十年的科學雜誌捧讀,大聲地對墨妘叫著。

「喔。」墨妘冷冷地看著自己眼前的漫畫,一邊意興闌珊的回答。

「妳好像沒什麼興趣?」我說。

她手上的漫畫也至少過期了六十年以上,比我的科學雜誌還要久。是這座圖書館的史料館藏,紀錄台灣上個世代還有職業漫畫家存在的證明。

「問題一,霍金輻射又沒有被證實存在,在當時科學家還在觀測的時候就世界末日了,直到現在還沒有人有空閒去研究黑洞。問題二,違悖能量守恆這樣的理論和量子力學相衝突,難道沒人教你讀一本書就要讀更多不同觀點來佐證嗎?」她每講一句,臉上就多一分冷冷的得意。

「問題三……」

「好了好了!妳很煩耶!」我把手上的科學雜誌放下,這已經不是辯論了,她只是想隨口說著和我相反的論調。不論對錯,能把我辯得啞口無言就夠了。儘管書頁封底貼著張霍金過世幾年後理論得到證實的彩色剪報,但我實在懶得反擊回去。

「我覺得你就是那種會相信網路謠言的笨蛋。」墨妘嘆了口氣,那輕蔑的態度就像是真的把人當笨蛋。

這樣的畫面從上小學後每天至少上演一次,而不論我們爭論什麼,最後總是如此,而當我們爭累了,就去車站附近的遊樂場玩投幣式的音感節奏遊戲,這是她除了讀書外另一個極度擅長的技能。

就這樣,我們度過了一段平凡且單純的高中一年級的時光。

直到高中二年級即將結束的那個暑假,一個不亞於世界末日的巨大變故,改變了我,也帶走了墨妘的人生。

而我,就是那該死的始作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