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樂章

本章節 3258 字
更新於: 2018-07-03
  此時,我感覺身體飄在空中,像是高速落下的電梯,失重了,但不是被撞飛,我很確定,因為並沒有疼痛的感覺,我也沒有失去意識,學妹也是,她瞪大眼睛看著我,可是這種眼神,好像不是真的在看我,彷彿是在看著某位離自己很遙遠的人。

  學妹在服飾店前轉頭看我時,也是這種眼神。

  她的那句「學長了不起喔」,讓我起了雞皮疙瘩,但並非因為恐懼,而是我現在才知道,眼前的這個穿著制服、總是面無表情的白色怪物,居然也會像人一樣哭泣。

  因情勢所逼,所以我向學妹道歉,說到對不起的第二個字「不」的那一瞬間,學妹用她那有氣無力的拳頭,像打鼓一樣敲擊我的胸部。

  「為什麼?為什麼你不打我、罵我?」學妹說。

  我瞇細眼睛,用很快的速度查看四周,哇,好多人往這裡看。

  當我還在猶豫到底該怎麼辦時,學妹那如動物皮毛一樣鬆軟的身體,已經停止掙扎,只有金屬框眼鏡,仍冰冷地在我的胸膛上滑動。

  「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她說。

  她的聲音小小的,傳遞到我的耳膜,震動卻大大的,直接抵達心臟。

  我把手放在她的頭上,撫摸她的頭髮,沒有說任何話。

  叭叭──!(拉很長的音,音調音量都漸漸降低)

  喇叭聲讓我清醒過來,我和學妹跪坐在人行道上,不少路過的人都往我們身上投以奇怪的視線。我們的身後是樂器行,身前是一名我們都認識,人高馬大、皮膚黝黑,雖然是樂團主唱但歌聲卻很糟糕的人。







  練完團之後,主唱跟我們說,還好自己遲到了,看到我們在馬路上拉扯,所以就衝過去,在貨車撞上之前,把我們像拖垃圾袋一樣拖到路邊,你的力氣還真大啊,腹肌果然不是練假的,要是能活用在唱歌上就好了,我這樣消遣他,他聽完之後大笑,用他那隻大手重重地拍在我的背上好幾次,害我差點把兩個小時前喝下肚的飲料給吐出來。

  社長問我們要不要一起到便利商店吃晚餐,我本來想答應,但學妹說有事要先走,就拒絕了,雖然如此,我還是被主唱強行拉去。飯就是要大家一起吃才好吃啊,社長他這麼說,然後吸一口麵,主唱在一旁點點頭,吃一口肉,我翻了兩下白眼,喝一口湯。

  回到家,已經晚上十點,我把全身衣服脫光,躺在床上滾來滾去。睡不著。隔天,不對,不只隔天,我好幾天都吃不下飯,課沒什麼聽,貝斯沒什麼練習,練團時間跟她也沒什麼交談,手槍倒是打了好幾發,然而在幻想情節裡出現的,只有她,沒有別人。

  我現在只要一看見沾到草屑的書包、鞋子,就會回想起學妹身體的柔軟觸感,好像她真的躺在我的懷裡一樣。我好像生病了,感覺身體很重,彷彿穿了什麼不該穿的衣服似的。

  直到表演前一天的放學時間,我收到學妹傳來的訊息,這樣的病症才得以緩解。

  她約我一起吃飯,要我放學後到樂器行旁的餐廳等她。

  這間餐廳有點仿熱帶雨林的感覺,石質桌子、木質椅子,穿著野獸毛皮衣服的服務生、廚師,牆壁上畫著許多高大的樹木,如果沒有冷氣的話,我可能會有來到印尼的錯覺。

  學妹拉著我找位子坐下以後,跟我說了她家裡的一些事情。

  從她記事以來,就不知道自己的爸爸是誰。媽媽是一名知名音樂家,受到她的影響,學妹從小就對音樂有興趣,也有接受正統的音樂訓練,鋼琴、小提琴、古典吉他,都是媽媽請名師來家裡教導的。

  然而,名師不敢教訓孩子,畢竟自己是被請來的,要是做了什麼可不好負責,只不過,對於家裡的主人,又是現役音樂表演者的媽媽來說,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有的時候我真的覺得,媽媽沒有把我當成她的女兒看待。」學妹說。

  「那當成什麼?」我說。

  「穿了盔甲的音樂機器吧。」

  學妹撇開視線,右手蓋住自己左側胸部下方,說:「盔甲的部份,我倒是不否認。」

  上國中之後,因為媽媽忙碌於歐洲的巡迴演出,而且在那兒似乎有了男人,所以學妹才得以脫離她的掌控。

  學妹在國中時,受到同學的影響,迷上了輕小說,當時她的手機裡存有幾十本電子版的,想到的時候可以隨時拿起來翻閱,這個習慣一直到現在都沒有改變。

  不過,她的人際關係好像很糟糕,時常對同學生氣,對老師發怒,這樣的個性是遺傳自她的媽媽,還是因為媽媽的管教才變成這樣的,我不曉得。

  到了高中一年級,加入熱音社之前,跟她有交集的人,只剩家裡的管家和幾名女僕,雖然如此,她每天都很快樂,可以彈流行曲、洗腦歌,不必再背誦大量複雜的古典樂譜。

  然而──

  「妳媽回來了?上個禮拜嗎?」我說。

  學妹點點頭,此時服務生端來餐點,兩碗牛肉麵放在我們的桌上,我眼前的這碗,牛肉、麵條看起來不多,湯倒是很多,學妹的那碗有很多青菜,料好像都被壓在底下了。

  我在服務生準備離開時,叫住他,加點飲料,服務生問我們要什麼,我點了可樂,學妹搖頭,說現在沒有心情喝。

  學妹繼續跟我說有關她媽媽的事。上禮拜,媽媽打電話回家,說她明天會回來。學妹原本不抱任何期望,因為媽媽回來就表示自己又要背樂譜了,可是隔天,媽媽和她的男朋友一起回來,不但沒有要學妹練琴,反而比以前更加疼愛她,說話的態度比以前好很多,好像變了個人似的。

  「我既不會讀書,又不會運動,音樂是唯一的專長。媽媽說的還是有道理的,如果我不彈鋼琴、不碰小提琴,只玩吉他、看小說的話……」學妹說。

  媽媽回家的那天半夜,學妹起床上廁所,下樓時,聽見媽媽在樓梯間小聲講手機,似乎是在跟歐洲的另一位男朋友講話。學妹因此知道,媽媽之所以會變這麼多,只是因為看上自己的音樂才能,為了討好同樣身為音樂家的男朋友們,藉此得到金錢與身分地位而已。

  為什麼這麼像小說情節的事情,會發生在我身上?

  學妹回房睡覺後,整晚都在思考這個問題。

  雖然如此,偷聽到媽媽的秘密的學妹,在那之後並沒有明顯表現出厭惡媽媽的樣子,至少,在媽媽的面前沒有,仍然維持面無表情的形象。

  「我好害怕。」學妹說:「我害怕要是說了什麼,或做了什麼,以前的媽媽就會回來,我真的不想再被逼著彈琴了,可是,我沒有辦法不繼續彈下去。」

  「怎麼說呢?」我說。

  學妹沉默兩秒後,撇開視線。「本來以為學長會理解我的。」

  「我怎麼知道?干我屁事!」這麼白目的話,我當然沒講。

  「『會屍骨無存。』媽媽曾這樣說過。」學妹說。

  學妹用筷子夾起青菜,一口一口吃掉。吃這麼快不會噎到嗎?當我有這樣的想法時,淚水已經從學妹的眼眶流出,在臉頰上形成兩道如河流般的痕跡。

  餐廳裡播放的音樂,有點像副班長在班會時候放的歌曲,其低音頻率相當飽滿,不僅震動著地面,讓腳底有酥麻感,也令碗裡的湯產生波紋。

  原本坐在學妹對面的我,站了起來換個位子,坐到她的旁邊,麵我不打算吃了,反正等會兒服務生會送來可樂。

  「妳還好嗎?」我說。

  學妹推開我。

  「接下來要準備鋼琴檢定考,熱音社的活動可能就到此為止了。」她說。

  「我不懂。」我說:「我真的不懂,為什麼妳要依賴鋼琴呢?」

  「咦?」

  我輕輕地把她的眼鏡摘掉。

  由於我們坐的位置是比較靠近餐廳內部,加上這個時候,我們身旁的座位上坐的好像都是情侶,所以,沒什麼好害羞的。

  「學長,你今天是不是怪怪的?」學妹睜大眼睛看著我。

  「鋼琴就真的那麼重要嗎?」我說。

  「剛才不是說過了。」

  「所以呢?」我抓起學妹的手。「妳要變成白目的大人了?」

  「你在說什麼?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那到底為什麼?吉他不重要嗎?輕小說不重要嗎?那個不被逼著彈琴、和團員一起練習的自己不重要嗎?就算彈得不好無所謂,只要把歌曲作完整,讓觀眾覺得好聽就好,這樣的態度難道不重要嗎?」我的手越抓越緊。
  
  「好痛!」

  學妹緊皺眉頭,模樣似乎很痛苦,我放開手,撇開視線,說:「對不起。」

  餐廳裡播放的音樂剛好告一個段落,現場彷彿安靜了整整一分鐘。

  「對妳而言,那個……」

  「學長……」

  「對妳來說,音樂是什麼呢?」我看向學妹的雙眉之間。

  學妹瞇起眼睛微笑,兩滴淚水從眼眶順著臉頰滑下來落在湯裡,說出那苦如咖啡的四個字。

  接著,我身上好像有某個沉重的東西,鏗鏘,宛如敲擊銅鈸似的破碎了。

  新的歌曲開始播放,餐廳裡的情侶們互相愛撫、擁抱、接吻、呻吟,彷彿是雨林中正在交歡的野生動物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