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月下森林-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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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1-04
  修特又在木屋周邊隨意逛了幾圈,每當到了森林的環境中,他都忍不住要到處拔草攀枝。他認為自己這種行為,就好比狗會挖洞、貓會磨爪一樣,是一種自然天性。胡洛塔伊叢林出生的他對森林再熟悉不過,只要找得到素材,他幾乎可以做出任何他想要的東西。包含武器、料理、傢具、服裝、藥品、毒物,如果他想,甚至也能調製出專門抑制「魔力」的藥物。

  當閒逛結束時,天空幾乎已經全亮了。里穆勒斯河流域在秋、冬兩季向來水氣極重,森林露珠在朝陽照射下顯得閃閃發光,並且在半空中形成一道朦朧的彩虹。雖然仍比不上修特故鄉的景緻,但也讓他忍不住駐足了一小段時間。

  回到木屋,瑪莉和艾德各自安分地睡在屋中一角,漢姆斯則四肢開闊地仰躺在中央。營火仍在燃燒,漢姆斯睡覺的位置幾乎快燒到他。修特本想移動他的身軀,無奈他的體重太重,只能勉力搬起一條大腿。修特索性把火滅了,在角落清出空間,裹了張毛毯倒了睡去。

  漢姆斯打呼聲很大,讓修特中途醒來幾次,其餘兩人卻似乎不受影響。夕陽西下,修特從輾轉的淺眠中醒來,在屋中及戶外生起了火,架好料理台,準備食物。

  「……啊,好香啊。」

  漢姆斯起床了,他睡眼惺忪,出聲的同時散播濃濃的口臭;艾德也跟在背後,枯黃的臉看起來更像個死人。修特各給了他們烤薯串及清水提神,隨即讓兩人動身前往森林狩獵。命令甫下,異能者的身軀瞬間消逝得無影無蹤。片刻,他們帶回了松鼠、野兔以及蛇之類的小獵物,沒再像前晚扛了一隻大山豬。

  張羅食物的過程很順利,艾德與漢姆斯幾乎對修特言聽計從,讓修特不禁心想,如果不是各自的特殊背景,也許他們能夠一起專心經營個餐廳?眾人合力完成料理後,瑪莉終於搖搖晃晃地走出屋外。明明最早睡的人,卻最晚起床,她一看到修特,便誇張地衝了上前摟住她的「小狐狸」,彷彿完全忘了自己前晚的失控。

  天又黑了,四人圍在桌邊,營火邊有許多小蟲飛舞,映照眾人臉上黃澄澄的。桌上食物準備得很多,大部分都被漢姆斯吃掉。飯後,艾德與漢姆斯沒默契地閒聊,瑪莉也跟著亂發言,講了些沒邏輯的話,又到一旁像小孩子追著小動物跑。

  修特覺得他們的聊天內容太過空洞又跳躍,並不是很想參與,乾脆到屋中整理收拾眾人的衣服,揹到溪邊清洗。他忽然覺得自己像是個母親,正照顧著三名任性的孩子,差別在於這些孩子具有毀滅世界的強大能力,讓他必須非常小心謹慎。當他回來後,所有人已不知去向,顯然各自進入森林裡遊蕩了。

  他將衣物一件件掛在營火旁烤乾,決定進入屋中享受難得一個人的寧靜。

  裹上毛毯,靠臥窗邊,修特拿出墜鍊,端詳著女兒的面容。他回想十幾天前的夜晚,他「聽」到了不屬於鄰居或訪客的步伐。那就像是某種具有良好嗓音的歌者,企圖用聲音和情緒,掩蓋表現經驗不足的事實。那是非屬於當地生活調性的腳步,極端細微的差異之間,透露出行走者的情緒中帶有某種特殊的意圖。修特從家中窗外瞥去,自十條街外「看」見了三個不詳的黑影。

  那時,修特立刻喚醒了沉睡中的妻子辛蒂。他知道能追蹤到自己的敵人,絕非泛泛之輩,短短幾句告知後,馬上就展開了十幾天的逃亡旅程。

  墜鍊中女兒的畫像,是修特花了三枚銀幣的代價請知名的畫家所繪。她的臉圓圓的,深褐色的髮絲被妻子綁成了兩條可愛的小辮子,笑得很甜美,臉頰上還有個小酒窩。還記得當時為了讓女兒乖乖坐在位置上,他與妻子幾乎使出了各種渾身解數。肖像畫完後,立刻覺得自己像是連續兩天沒睡覺般疲憊。

  修特臉上不禁漾起微笑,又想起了某次心血來潮,買了上好的布料,想為女兒親手縫製一件毛衣,結果手藝不足,被辛蒂罵了個慘。他與妻女窩在一塊,一邊撫摸著睡在懷中的女兒,一邊看著辛蒂將毛衣縫製出來,修特順勢輕吻了她的臉頰。直到毛衣終於完成,他拿過了衣物,用自己拙劣的手在上面多縫了一個小兔子圖案。女兒剛好轉醒,伸出小小的手只摸了摸,喊道:「……兔子!」

  那個聲音,修特至今無法忘懷。

  如今,漫長的逃亡旅程即將結束,至今所遭遇的最強大敵人已成為夥伴。他知道,他將會帶著一切成功的要素回歸,讓組織的正義彰顯。他還要好好地抱抱女兒。

  屋內柴火燃盡,讓上方的營火變小,修特卻感覺更溫暖了。



  「嘿咻!」

  修特將墜鍊再收回胸中,用力站起。環視屋內一圈,所有的東西雜亂地亂擺,他忍不住又開始整理,將收集的植物、用具、衣物被褥等依序擺放,並將垃圾及一些食物殘渣丟棄。在終於收拾完畢時,他發現牆邊有個一個黑色的布袋,修特有印象,那原本是拎在漢姆斯身上的其中一件行囊。

  好奇心起,他走上前將布袋鬆開,一股酸臭的氣味立即撲鼻而來,裡頭裝滿了骯髒的衣物。他掩住鼻子,一件又一件翻開,男的女的、大件小件,三人衣物全混在了一起,還有些小小的食物殘渣。

  他心中抱怨:「怎麼這群人生活習慣糟成這樣?」

  修特繼續將所有人的髒衣服分批拿了出來。在快接近底層的地方,放了一套有腰身的黑色上衣,應該是瑪莉所有。在修特抽出它時,一塊破布飄落地上,還有一聲清脆的撞擊聲響起。

  咚咚。

  不知為何,他突然清楚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身後營火照耀,搖曳的火光本該讓視野朦朧不清。但修特卻發現,他似乎認得那塊布料。
  修特朝破布伸手,動作很慢,慢到像是經過一整年那麼久。在即將要碰到的時候,竟無法克制地顫抖。

  他撫摸著布料,指尖傳來滑順綿密的手感,以及獨樹一格的針織紋裡,是在外面絕對找不到,僅此一件的衣物。而在破布中央,則有著約三根指頭大小的破洞,破洞的邊緣結成了硬塊,像是某種液體凝結在上面。他拿起布料,手顫抖得更劇烈了,輕如毛髮的破布,此時卻彷彿有上千斤重,修特得繃緊神經,才能勉強不讓它從手中滑落。

  他顫抖地、緩緩地將布料翻面。

  布料的反面,繡上了一隻小兔子的臉,右臉頰的部分被穿出一個破洞。在破洞的周圍硬塊中,夾了一絲長長的髮絲。修特瞪大了眼,輕輕抽起髮絲。

  一絲鮮紅色的髮絲。

  瞬間,修特感覺自己的腦袋像是遭到重擊,腦內嗡嗡作響,好似有人正搖晃著整個空間,讓他不知該如何站立。他扶著額頭,搖搖欲墜,只好讓身體靠在牆上,終於維持住自己的平衡。

  小兔子的圖案,修特再熟悉不過了。

  畢竟那是他親手縫製的,全世界僅此一件的圖案。

  而那圖案的位置,原本應該在女兒的胸口才對。

  如今,卻握在了手中。

  他心中一片空白,背部靠著牆面,緩緩滑坐地上,呆望著對面牆頂的山豬頭飾。山豬頭嘴巴微張,嘴邊獠牙向上彎曲。修特視線變得模糊,白色的獠牙更像一張笑臉,上揚的嘴角露出雪白的牙齒,正戲謔地嘲笑他。他也跟著笑了。

  濕熱的液體從臉頰滑落。

  ──「……兔子!」

  往昔的聲音在腦內炸開!

  不,我不相信!

  修特用力握住手中的破布,舉起手,想要將破布扔出。然而,當他的手舉在半空中時,他看見不遠處的地板上有一個小物隱隱發光,大腦頓時又承受了另一次重擊。他張牙舞爪、發瘋似地向前爬去,用盡全身力量將它抓住。

  那是枚銀質戒指,表面被打磨得光滑生輝,雕上了交錯的藤蔓與花朵;戒指背側,刻上了自己的名字,還有他的妻子辛蒂.韓森。

  耳邊彷彿聽見了當初的祝福歌聲,彼時婚宴上的酒味再度充斥口鼻,所有過去的畫面佔據了修特的雙眼。此時此刻,他再也分不清自己身處在哪個時空。他想起了她的性格、她的談吐、她的幽默、她的挑剔、她的憤怒、她的固執、她的溫柔、她的悲傷、她的聲音、她的面容、她的髮色、她的眼睛、她的嘴唇、她的鼻息、她的親吻、她的裸體、她的溫度、她所有一切的一切……。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終於,修特放聲狂笑。

  他只覺得自己很蠢。

  花上了十幾天的瘋狂逃亡,換來了什麼?

  挑撥了三人與教廷之間的矛盾,換來了什麼?

  洞悉環境,將三人留在荒蕪的森林裡,換來了什麼?

  費盡心力,與敵人當上一回知心好友,換來了什麼?

  打理環境,替敵人做上貼心服務,換來了什麼?

  「千面狐」這不可一世的稱號,究竟換來了什麼!

  笑話!

  手中的破布,手中的銀戒,就是他換來的笑話!。

  連家人都守護不了,還高談闊論什麼組織的公理正義?他那些發自肺腑的邀約談話,現在看來,卻是意圖與血海深仇的敵人為伍,那更是赤裸裸的,愚蠢至極的天大笑話!

  修特全身發抖,震動得幾乎全身骨頭都在發出聲音。他用力握住胸口的墜鍊,更想要捏碎所有阻撓自己的人。心頭的火開始燃起,如果可以,他絕對要將整個世界焚毀殆盡!

  他思索著,該如何用最適合他們,也最痛苦的死法對付他們。

  他終將讓敵人看見「千面狐」的力量!

  他被奪走的一切,必將用全世界為代價償還!

  「哇,今天外面螢火蟲好多,哈哈……老大,你趴在地上做什麼?」

  漢姆斯與艾德肩並肩走進門內。修特順手將破布與戒指收入懷中,驚訝地從地面站起。

  「喔,你們回來啦?」

  「咳咳,隨意走了一下……」艾德別過頭,緩慢地說:「幫我們洗衣服……謝謝。」

  「不用謝啦,畢竟我們是朋友,應該的。」修特嘆了口氣,指著牆邊的黑布袋,「唉,明明還有其他髒衣服也不跟我說,害我豈不是要跑兩趟幫你們洗……對了,我剛剛想到,我明天早上想要做一件好玩的事,你們有沒有興趣?」

  「當然好啊!」漢姆斯大聲應喝:「我們完全相信老大的決策,一定參加到底!」

  「那就太好了。」修特拍了一下手,笑道:「但容我賣個關子,這件好玩的事,我敢保證,絕對會讓你們開心到死喔。」

  三人再圍火而坐,互相閒聊,此時瑪莉終於回來了。這次她不再兩手空空,她的懷中抱了一大團的鮮花。

  「小狐狸!送你!」

  修特微笑著臉接過,用鮮花幫她串了一串花圈,戴在她的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