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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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12-31
【 I Never Compromise 】 第五十六章 十八歲 死路


  她在昏迷時不斷地作夢,夢見年幼的自己孤身一人站在自家宅邸的大廳,穿著絲質洋裝,頭上的綠色捲髮綁成兩束辮子纏成髮髻,上頭簪了幾朵白色小花,小手拖著洋娃娃。偌大的廳堂空無一人,兩側的落地窗透進的光芒被不斷飄揚的窗簾遮了大半,時明時暗,四周安靜而無聲,她感到孤寂而害怕,便朝廳堂的末端走去,因為她看見父親就站在那裏。

  父親朝她展開雙臂,他的臂膀對她而言永遠都如山一般可靠,她急於投入父親懷抱,可無論她如何奔跑,父親卻離她愈來愈遠,她慌張地哭了,晶瑩淚珠撒在紅絨毯上,宛如暗紅的墨漬,她的眼淚越來越多,而地板也逐漸擴張成一片深紅而無邊際的血海,她的父親逐漸沉了下去,像流沙一樣緩緩被吞噬。

  女孩大聲抗拒著眼前的畫面,然而她的淚水卻使血海汪洋愈來愈深、愈來愈廣,最後,她所見的一切只剩一片杳無邊際的紅,她絕望地向天空呼救,卻只聽到自己悲傷無助的回聲,最後她也逐漸開始下沉,無止盡的淚水淹沒了自己,但她卻怎麼也無法阻止自己繼續流淚。

  忽地,卡莎碧雅醒來了,但她卻什麼也看不見,睜眼閉眼都是一片黑暗,雙眼似乎被什麼給矇住了,她的身子亦不能動,無法驅使自己的雙手或其他部位,這種感覺就像是在作夢時意識清楚,卻動彈不得的樣子。

  她感覺自己躺在柔軟的羽絨絲被中,卻非常寒冷,她的體溫無法為床鋪帶來熱度,蛇尾蜷曲在棉被中,好像很冷似的。自她成為半蛇以來,她對溫度的感知愈加敏感,但那卻好像是一種不屬於她的東西,她可以感受溫度的所在、可以看見溫度的顏色、可以辨別溫度的形狀,但她的身體卻不能擁有溫度。

  縱然如此,她依然保持著人類的習慣,她知道四周很寒冷,她就會表現得很冷似的,即便她不會感到寒冷。

  滴答、滴答……

  四周安靜地只剩時鐘的聲響,在這片無法望穿的黑暗中,清冷的空氣凝滯著一股說不出的壓力,隨著時間的流去,她逐漸感到焦躁與害怕,她好想離開這個地方,寂靜的空間裡,她心緒紊亂。

  這時她回想起自己在自家莊園被凱倫帶走,但之後發生了什麼事情卻全都記不得了,只記得自己在失去意識之前,凱倫那張充滿自信的神色、假慈悲的語氣,她恨不得撕了那張嘴臉。

  她想離開這裡,她想知道自己在這裡待了多久,想知道她父親是不是回來了?她與卡特蓮娜都不在,現在家族是誰在領導?卡特蓮娜會回來嗎?不知道愛歐尼亞的事情她處理得如何了?

  還有一個她最想知道卻又不敢去想的問題……「他」此時在哪裡?

  『妳明明叫他忘了妳。』

  一道深沉而優雅的聲音自她的內心傳來,是梅杜莎,她好久都沒有聽見梅杜莎的聲音了。卡莎碧雅張開她乾澀的唇齒,試圖用鎮靜的語氣對蛇妖說道:「……妳為什麼現在才出現?」

  蛇妖咯咯地笑了,笑聲充滿嘲弄:『卡莎碧雅,妳當初的決心就跟妳朝思暮想的那個刺客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啊!』

  「妳說什麼?」卡莎碧雅聽見她這般話,實在氣得牙癢癢的,但蛇妖還沒說完。

  『可憐的女孩啊,妳記不記得妳當初答應過我什麼?在妳傷心欲絕、哭得聲音都啞了的時候,妳答應我什麼事?』

  「我……」卡莎碧雅聽她此言,喉頭像是被什麼給掐住,緊得難以發話。

  『妳答應過我什麼事?』蛇妖心平氣和地重複。

  「妳借我力量……而我……還妳……」卡莎碧雅的聲音越來越小。

  『力量!』蛇妖拉高嗓音,憤怒的聲音在她的心中迴盪著:『妳借我力量,我還妳力量!』卡莎碧雅慌張得不知如何是好,蛇妖繼續說道:『那些人將我一分為二!還奪走了我一半的力量!拿走了刀鞘,便是要置我於死地!刀鞘是我另一半靈魂,如果不及早將其奪回,我將逐漸死去!』

  「我知道……但……」卡莎眼試圖表現出堅定,眼眶卻盈滿淚水,「我一定會完成答應妳的事。」

  「妳根本就辦不到。」蛇妖的語氣恢復平靜,但依舊充滿輕視,「妳除了躲在房間裡自怨自艾之外還會什麼?妳明知道時間已經所剩不多了,卻仍然故我。」

  「那是因為我不想傷害周遭的人!」卡莎碧雅大喊,聲音在房裡響盪,「我所見到的人全都會化成石頭啊!妳要我如何是好?」她努力克制著眼淚,卻徒勞無功,淚水滑下臉龐,浸濕她乾枯的頭髮。

  「既然妳不懂得控制,那何不由我來?」

  「不!」卡莎碧雅毫不猶豫地拒絕,她可不想讓那次慘劇再次重演,當蛇妖從她體內甦醒過來,杜克卡奧家族一共死了二十一個僕從、四十八個士兵,差點連她父親都難逃死劫,若不是她母親的遺物,可能連塔隆也要算進去。

  護身符將蛇妖的意識擊退,使蛇化的侵蝕由全身降為半身,現在梅杜莎的靈魂寄宿在這個身體,但如果沒有經過卡莎碧雅的允許,蛇妖就無法掌控身體的使用權。蛇妖曾問她是否有魔法的體質,否則一般人類根本無法與上古靈魂抗衡,卡莎碧雅並不知道這是她母親的遺傳,所以也對這狀況沒有頭緒。

  「那麼妳空有力量又有何用?」蛇妖酸溜溜地說:「妳以為有力量就能改變一切?殊不知情況只有越來越糟,看看妳,從我這取得力量之後,妳拿它去做過什麼事?不,什麼也沒有,妳所愛的人一個個離妳而去,妳袖手旁觀,妳的敵人不斷傷害妳的家族,妳袖手旁觀,現在連自己都顧不了了,妳依然無所作為。」

  蛇妖的聲音猶如一只利勾,字字句句緊鑿著她的心,卡莎碧雅不想聽,可是不得不聽,她只能緊咬著嘴唇,為蛇妖所說的話感到羞愧。

  「妳什麼也辦不到,我們就等死吧。」

  說完,蛇妖陷入沉默,一切又回歸寂靜,只剩不甘與自責像黑霾一樣充滿她的心。

  妳什麼也辦不到。
  妳什麼也辦不到。
  妳什麼也辦不到。

  她的腦子一片空白,除了這句話以外,什麼也塞不下。

  還來不及沉澱心緒,這時,她聽見門把轉動的「喀啦」聲,接著是木門被開啟的聲響,還有人走進房間的腳步聲。

  此人緩緩地走到床榻邊,並在床上坐了下來,卡莎碧雅感覺到床鋪下陷的重量,還有一股冷冰冰的溫度,以及一陣貴族的香水味,接著,他輕握住她纖細的左手,她發現這人的手竟如冰雪般寒冷,他開口說道:

  「妳醒了嗎?卡莎碧雅小姐,我看見妳臉上的淚水了,告訴我,妳是不是作了惡夢?」

  是凱倫.達克維爾的聲音。卡莎碧雅臉上原本的悲傷頃刻失去蹤影,換來嫌惡的神情。

  「替我拿開眼罩,凱倫。」她語帶命令地說,如此一來她便能在一瞬間讓他變成石頭。

  「這可不成啊!卡莎碧雅小姐,在我們治癒妳的病之前,只能請妳忍耐了。」

  「那麼就讓我恢復行動的能力。」她可以保證,撕碎凱倫的心臟不需要花她一秒的時間。

  「卡莎碧雅小姐,雖然這樣做可能讓妳感覺不太好,但請相信我是為了妳好。」凱倫的語氣帶著憐憫與關懷,雖然卡莎碧雅完全不這樣想。

  「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卡莎碧雅沒好氣地說:「我從來都不需要幫忙,特別是你。」

  「那是因為妳不知道自己需要幫忙,非常需要……」凱倫捏緊了她的手,說話的語氣透漏了他的心痛:「妳為諾克薩斯鞠躬盡瘁,這是人盡皆知的事實,然而妳的付出不但沒有得到相應的回報,老天卻奪走妳的美麗,將妳變成這副模樣。」

  「你認為我需要同情?」卡莎碧雅哀怨地笑了。

  「不,妳需要的是妳應得的事物,妳知道我一直都站在妳這邊,相信我。」凱倫的一字一句充滿誠懇,但聽在卡莎碧雅耳裡只覺得虛偽,他接著說道:「我很遺憾發生在妳身上的事情,也很遺憾令尊至今仍然下落不明,克卡奧家族目前也陷入一團亂,據我所知,有不少將軍的部眾還有親族都爭相取代他的位置。」

  「開什麼玩笑!」卡莎碧雅簡直不能相信自己所聽到的,她怒斥:「我父親只是失蹤!而不是死了!況且這事還輪不到他們說話的餘地!難道他們忘了卡特蓮娜才是我父親的正統繼承人麼?」

  凱倫長嘆一氣,說道:「問題就出在這啊,卡莎碧雅,令尊膝下無子,有許多人認為一家的主位不能由女人來繼承,可想而知,妳父親的兄弟們鐵定會爭食這塊大餅,但也有人認為卡特蓮娜繼承家主並無不妥,數派人馬鬥得水深火熱。」

  「我姊姊卡特蓮娜.杜.克卡奧乃諾克薩斯戰功斌炳的指揮官,同時也是我國的聯盟代表人物,毫無疑問是我父親的繼承人!」卡莎碧雅激憤地說著,「如果那些人有任何異議的話,歡迎他們來找我談談,我保證會讓他們再也說不出話來。」

  「我也希望如此啊,但……」凱倫遲豫了一會,「……卡特蓮娜最近的聲譽可說是岌岌可危呢。」

  「此話怎講?」她不明白他的意思。

  「愛歐尼亞南三省歸屬裁決賽,諾克薩斯輸了。」凱倫沉痛地說,「諾克薩斯因此失去了娜歐里、高陵、嵩鄯的統治權,這對我國來說無疑是個莫大的恥辱啊!」

  卡莎碧雅聽聞此言,倒抽一口氣,震驚地說不出話來,如果凱倫說的是事實,別說是國內的輿論壓力,就連杜.克卡奧家自己人可都會抬不起頭,這對家族的聲譽無疑造成了巨大的影響,就算有人說卡特蓮娜讓諾克薩斯顏面掃地也不為過,諾克薩斯人一向最重視戰功,在這個節骨眼裡,必定有許多人不願意讓卡特蓮娜繼承家族主位。

  「我幫不了卡特蓮娜,目前的情勢對她而言實在太糟了,因此……」凱倫嚴肅地說:「我會幫助妳,卡莎碧雅,我會讓妳成為杜.克卡奧家族最名正言順的繼承人。」

  卡莎碧雅此時心頭一陣怒火,她極想甩開凱倫的手,卻仍舊無法使力,她忿恨地說:「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麼算盤!我勸你還是不要介入別人家裡的事情罷!」

  凱倫笑了笑,「我這可是在幫助妳,這是妳應得的東西,我說過,妳為國家所作的貢獻並不少於妳姊姊,可現在妳卻成為自家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凱倫省略了那個敏感的詞彙,「……無人聞問、無人關切,試問,這是一個為國犧牲的英雄該有的下場?」

  「你心中究竟還有沒有榮譽可言?」卡莎碧雅突然發現自己對這個人說榮譽根本是對牛彈琴,「每個為國家而戰的諾克薩斯人都視死如歸,他們將戰死沙場視為一生最高的榮譽,如果人人只在乎自己最後有什麼下場,那還有誰願意為國賣命?」

  「那是對一般人而言,但妳並不是一般人,妳姓的是杜.克卡奧,是諾克薩斯最具威望的姓氏,體內流著高尚的血液……」

  「閉嘴!」她不想再聽凱倫說出任何話,這個人說出的一字一句都令她作嘔,「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你要是真心想幫我!就放我離開這裡!而不是加入這場無意義的戰爭,把我的家族搞得四分五裂!你當真認為我是傻子?如果我讓你擁立我成為家主,之後你只要繼續將我囚禁在這裡,對外宣稱你是我的發言人,整個杜克卡奧家族不就成為你的東西了?」

  「……妳是不是搞不清楚狀況?」凱倫加深了他的力道,指甲深深崁入她的肉裡,「妳知道我一直都深愛著妳,一直都是,永遠都不會改變,而我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妳啊!我會讓妳過上最好的日子,我不會讓妳受到任何傷害,除掉任何意圖接近妳的敵人,不論用什麼手段,呵呵呵……」

  她的手被他抓得極疼,但她一點也不害怕,也不知哪來的勇氣,她憤怒地對凱倫說道:

  「我只怕會有人把你的頸子割破,將你的頭顱丟到護城河裡。」

  「哦?」凱倫挑了挑眉毛,一臉輕慢,「那我倒要看看……是哪個人有這種能耐?」

  「你大概還沒看見他的影子就頭身分家了。」卡莎碧雅不甘示弱地回道:「無論我在哪裡,他都會找到我,你就等著瞧吧……」雖然她的語氣充滿信心,但內心卻不是如此。

  「呵呵呵……」凱倫不把她的要脅當作一回事,卻反而發出輕蔑的笑聲,他放開卡莎碧雅的手,然後站了起來,拉開右臂的絲質袖袍,看著手臂上一道又一道粗厚的傷疤,形同一隻隻水蛭緊咬在他皮膚上,而不僅是手臂,他的全身上下都烙印著這樣醜陋的痕跡,他看著傷痕發笑,神情興奮地詭異。

  「如果你說的是那位紅眼刺客的話,我自然不會虧待他,畢竟他可是妳最重視的人吶──為了獎勵他對妳的忠誠,我呢,準備了一份大禮要送他,希望他別嫌棄才好!」

  卡莎碧雅的內心升起一陣不祥預感,她知道凱倫口中的「大禮」決計不是什麼好東西,更令她感到不安的是,凱倫為何會如此有自信?宛如這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見到卡莎碧雅說不出話的樣子,凱倫睥睨著躺在床上的她,那眼神宛如抓住了她的弱點一樣得意,他拉回袖子,將披風往前一甩,跨步離開。

  在門關上之前,凱倫停頓了,他回過頭說道:

  「希望他在蒼寂學院玩得愉快。」

  接著,木門重重被關上,只剩卡莎碧雅的心思亂成一團。

***

  塔隆輕輕轉開門把,摸黑著進入一個寒冷的房間,但他卻疑惑自己是不是來錯地方了,他不可能會記錯,這裡絕對是卡莎碧雅所在的病房,周遭與路線的樣子都與他印象中的地圖描述無異,可是這房間看起來卻完全不像個病房,更糟的是,卡莎碧雅沒有在這裡。

  他深吸了一口氣,試圖寒冷的空氣冷靜自己。他環視四周,房間的正中央擺了一盞金屬燭台,上頭的蠟燭安靜地燃燒著,火焰不斷變色,由藍到綠、綠變黃、再由黃色變成紅色,接下轉暗變成紫色,再回到藍色。

  天殺的。他心想。

  五顏六色的火光映在他臉上,照出削瘦的輪廓,他神色凝重地盯著燭火,心裡盤算著接下來該怎麼辦才好。

  如果卡莎碧雅不在這裡,那她會在哪裡?

  忽然,黑暗中又亮起了數不清的細小火光,那些火光被安在地板上,排長兩列,中間的黑色地帶就像一條道路,彷彿正在招呼他過去。

  此時塔隆才明白,他早已掉入圈套。


***

十八歲 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