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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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12-31
【 I Never Compromise 】 第五十章 十八歲 三人



  「嘿小鬼!這柄刀送你!」

  「哈哈哈哈!很重吧?這可不是黑市裡的爛貨!是戰場貴族的用刀!你總有一天會拿的動它的!」

  「做什麼用的?你問我刀是做什麼用的?」

  阿諾德哈哈大笑。

  「……你問倒我了。」






  斜陽西沉,輝石地板上的光線被地平線剪了去,添入暈茫的霞光,但這諾克薩斯城邦一天之中最美的景色,最終也將一吋一吋地陷進灰濛濛的大地。

  戰場貴族的總部藏身在黑曜石砌成的高塔,隱身在諾克薩斯城城堡樓塔列中。馬庫斯慣於傍晚時分行至塔頂,注視夕陽漸落地平線,待黑夜降臨諾城之後,他的身後便會聚來戰場貴族的成員,向他報告任務執行情況。

  黑夜來臨時,大諾克薩斯城邦便會亮起霧茫茫的紫光,那令人分不清虛實的魔幻光暈,是過去濫用魔法而導致的汙染,看上去像是條隱蔽在霧中的毒蛇,早已寄生在這個陰暗而混亂的地方,它的吐息,無時無刻不渲染著這個城邦對於殺戮的推崇與高雅。

  穿著黑紅相間制服的戰場貴族成員,一如往常地向馬庫斯遞上報告,但這些來來去去的暗殺者們所提供的情報之中,始終少了他最關注的那則消息。

  這是第六天了,他最在意的部下會回來麼?

  關於阿諾德的失蹤,他始終沒有半點頭緒。馬庫斯也曾到訪阿諾德位於諾克薩斯郊區的住處,希望能見到他的家人,但那裏空無一人,他的妻子、兒子,也隨著他失蹤,一家人彷彿人間蒸發,再無半點音訊。

  馬庫斯眼望夕陽的餘暉散盡,天空已是帶紫的灰,正要結束等待,卻聽見了不遠處有腳步聲朝他而來,他轉頭一看,那人步履蹣跚地步著石梯上來,到達塔頂後不吭一聲便跪了下來。

  「阿諾德!?」

  阿諾德看上去疲憊而虛弱,想必費了很大的勁才爬上來,馬庫斯二話不說上前要扶他,但戴著頭盔的阿諾德沒有接受,只是雙手拄著刀,撐住身子,喘著大氣,許久都沒有說話

  「發生什麼事?」

  雖然光線昏暗,馬庫斯仍發現了,那頂象徵著戰場貴族精神的血之盔,少了以往的光澤,卻刻上了數道或深或淺的疤痕,身後的披風殘破地飄盪著,阿諾德低頭不語,此時他就像戰敗而歸、待審的戰士。

  以馬庫斯對阿諾德的認識,身為組織的菁英,戰鬥實力是無庸置疑的,就算執行最困難的任務也不至於此,實難以想像他此去遇上了怎樣的麻煩。

  但更令馬庫斯不安的,是他從沒見過阿諾德這麼反常的模樣,以往那個就算受了再重的傷也不曾眨一下眼的五尺壯漢阿諾德,從來不曾在他面前透漏過一絲消極,就算任務不順遂,他也都一笑置之,而今竟會如此頹喪地跪在他眼前。

  「發生什麼事了?」馬庫斯又問了一次。

  阿諾德顫了一下,他抬起頭,又低下頭,看起來欲言又止的,過了許久,鋼盔內才傳出他乾啞的嗓音:

  「……安朵梅達沒有踏出莊園的大門一步。」

  馬庫斯瞪大雙眼說道:「我現在只想知道你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我在莊園附近埋伏了數個晚上,都沒見她出過門,但……」阿諾德說到這裡便頓住了,而拄刀的雙手竟微微顫抖著。

  馬庫斯見他如此反常,便伸手拿下他的頭盔,只見阿諾德臉色慘白,眼廓發黑,雙眼布滿血絲,好似數天沒睡覺一樣。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馬庫斯蹲下身來,嚴肅地盯著他瞧。

  阿諾德左顧右盼的,像是在害怕什麼,「……那是第四天,『她』突然出現在我面前,我嚇了一跳,問她是怎麼發現我的?她沒有說話便轉頭就走,自顧自地往城內的方向走去,我見狀便跟了過去……」

  「你剛才不是說她沒有出門?你到底在說什麼?」馬庫斯疑惑地說。

  阿諾德正要說下去時,忽然,一隻烏鴉啪啪地從天而降,停在不遠處的磚瓦上。

  這時阿諾德直瞪著那隻不知打哪來的烏鴉,神情極為驚恐,一瞬間就變得像說錯話的孩子那樣愧疚,不時吞嚥著口水、冒冷汗,又陷入沉默不語,這樣的反應完全讓馬庫斯摸不著頭緒。

  馬庫斯沒有時間理會那隻烏鴉,不停地問他問題,但是阿諾德的臉色卻愈來愈慘白,雙眼失神而渙散。

  半晌後,阿諾德閉起僵硬的眼眶,默默地站起身來,馬庫斯正覺奇怪,阿諾德倏地拔刀,朝馬庫斯的心臟刺去,速度之快與方才萎靡的模樣天差地別。

  「抱歉了。」

  鋼刀穿出後背,霎時縮刀而出──

  馬庫斯眼睜睜地看著那把最信任的刀刃貫穿了自己的胸口,青綠眼眸沾染鮮紅,濃濃血腥味湧上喉頭,腦袋頓時陷入一片空白,什麼話也說不出口。

  熱血濺得阿諾德渾身都是,他似笑非笑地看著夜空中不知何時升起的月亮。

  「阿諾德!!!」

  大吼加諸了血流的速度,馬庫斯伸手堵住傷口,儘管血水不可遏抑地洩出,他卻只是面色猙獰地瞪著阿諾德,因為遭受背叛的穿心之痛,是遠遠大於傷口的痛,何況他這一刀的狠勁,竟然快到連他也來不及反應。

  然而阿諾德卻只是木然地盯著馬庫斯,但他那雙深紅的眸子,卻又好像看著另一樣事物。

  「你這是做什麼?!!」馬庫斯吃力地拔出佩刀,儘管他現在連站也站不穩。

  「『她』給我兩條路……」阿諾德面對馬庫斯,卻顫抖著緩緩往牆跺走去,「一,是要將他們在我眼前折磨至死,第二……只要我能殺了你,她便會放過他們。」

  「阿諾德……你……」

  「……馬庫斯,你總有一天會明白我為何要對你揮這刀。」

  阿諾德說完便跳上了牆垛。

  「阿諾德!!」

  意識到他即將一躍而下,馬庫斯想衝上前阻止,但傷口不僅阻礙了行動,也使他的視線愈來愈模糊。

  「我說過,我已經無路可退了……在我下定決心之後,我知道我將不再有資格活下去。」

  「咳咳……你這混帳!!」馬庫斯咳出血來,渾身也逐漸乏力,「你到底……你到底在做什麼……咳……」

  阿諾德笑了笑,沒有回答。

  「哈啊、哈啊!!!」

  馬庫斯跪倒在地,神色痛苦,他吃力地將手伸了出去,但卻已經搆不到任何事物。

  「混帳!!!」他仰天長吼,試圖保持清醒,但眼前的視野卻越來越黑暗了,鮮血早已淌了一地,他明白自己的時間已經所剩無幾。

  砰的一聲,他摔落在自己的血泊中,血花濺開,他的思緒亂成一團,但他的嘴角卻不知為何上揚了起來……

  馬庫斯仰望著黑暗的夜空,那彎下弦月像是命運諷刺的微笑,難道他的人生就此畫下句點了?馬庫斯.杜.克卡奧,諾克薩斯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將軍,竟然不是死在戰場上,而是栽在自己的親信手中?真令他哭笑不得。

  不知過了多久……

當馬庫斯眼中的月光愈來愈黯淡,幾乎就要一命嗚呼時,他的胸口卻忽然散發出微微的藍色螢光,螢光聚集在他的傷口之上,逐漸聚攏,幻化成一朵朵芙蓉。

  芙蓉花在盛開之後,花瓣逐一落在他身上,良久,他的傷口竟然痊癒了。

  一旁的烏鴉受到驚嚇,尖鳴而拍翅離去。

  馬庫斯坐起身來,伸手觸碰那些花瓣,但他們卻漸漸地失去了光芒,然後消失了。

  儘管傷口被治癒了,但馬庫斯卻不覺半分喜悅,反而只是呆愣愣地撫摸著胸前的破口,腦袋陷入一片空白,就像他那雙險些被突如其來的藍光致盲的雙眼一樣,什麼也沒有了。

  明明傷已經不在了,但是馬庫斯卻緊緊捉住胸前的破口不放,彷彿那痛楚並沒有消失,反而迸發了更令他寒徹心骨、不能自已的劇痛,更不知為何,此時他竟萌生了一種想法──



  ──他不如死了算了。



***



  「……這應該不是妳做的吧,安朵?」

  馬庫斯竭盡全力地衝刺著,速度之快,就連夜風都望塵莫及。

  然而夜鶯終究飛不出驟風暴雨,儘管他的羽翼鋒利地能割開雨水,卻無法阻止雨水澆滅心中火光。

  他想起某天傍晚,他們在花園的樓台對望著,那時他才剛娶了她,但她看上去卻總是鬱鬱寡歡的,他也許明白,卻也不明白她心中的想法。

  他認為,只要能讓她有了歸屬感,她遲早能擺脫過去的陰影,現在的她只是有些徬徨罷了……

  她喜歡芙蓉花,他便差人種了一園子的醉芙蓉。她喜歡看星星,他就是累得不行,也要在深夜時陪她爬上高塔,聽她說星星的故事。

  她害怕自己的身分被人發現,那他便會輕吻她,要她忘了過往,只須記得現在的身分是杜.克卡奧將軍的夫人。

  ──答應我從今以後不許使用魔法,因為有我的保護,妳不再需要它。

  ──我明白,但是馬庫斯,我編織的韁繩,沒那麼容易斷喔。

  ……韁繩?

  難道她早就將一切都設計好了?難道她還是想死麼?

  不!她答應我她會忘了過去!不!即便她仍無法脫離過去,即便她做了那些事情!即便她就是阿諾德說的那個「她」,他都不該懷疑,懷疑她會做出任何對他們不利的事!


  「安朵!!!」

  馬庫斯破門而入,攆開所有圍繞在安朵梅達身邊不知所措的僕人們。

  直到見到這一幕之前,他都還暗自祈禱她早已放棄了魔法……然而,事與願違,在她胸前的傷口,與他方才受傷的位置……一模一樣。

  「妳不是早就答應我了?!我說過妳不許再使用魔法!!」

  雪白的衣裙被染紅了,氤氳的灰眸流下眼淚,她虛弱地搖搖頭。

  「不需要!!我怎麼可能會需要這種傷人的魔法?!」他嘶聲大吼。

  馬庫斯怒斥僕人們:「快叫醫生來!!」隨後他扯下自身的衣布,努力要幫她止血。但胸前的傷口血流如注,無論他將衣布纏得多緊,那血卻是止也止不住,馬庫斯的心中頓時涼了半截,只怕是這一刀已傷及動脈了,他在戰場上見多了這樣的狀況……阿諾德那一刀,紮紮實實是非要他死不可,對訓練有素的刺客來說,下刀的位置是不可能有絲毫偏差的。

  安朵梅達時而昏厥,時而驟醒過來,似要盡力維持清醒,她的神情痛苦不堪,也說不出任何話語,一個弱女子哪能承受這般的折磨?馬庫斯不忍心見她痛苦,卻又無能為力,只得緊緊摟她入懷,發現她的身體竟如此寒冷。

  他幾乎要崩潰了,擁著她瘦弱的身子,望著她灰濛濛、漸失亮澤的雙眸,他頭一次恨起了自己,他恨自己的疑心,恨自己的自傲,更不能原諒自己的自卑。他與安朵結縭三年,也生下兩個女兒,然而這些幸福的時日,竟無法削磨對她的疑心。

  他一直說服自己要相信她,然而他卻一次次地輸給了自卑。這種自卑,是他對安朵是否真的能因為他所做的努力而放下一切,恐怕沒有半分把握。

  「安朵……妳就這麼不信任我麼?」馬庫斯握住她孱弱的手,「我跟妳說過多少次了?有我在,沒有人能傷害妳……還有孩子們。」

  而今他才痛徹醒悟,那些都是毫無意義的擔憂,無論安朵去外頭做了什麼,那都不重要了……因為,這道魔法已經證明了她的清白。

  安朵梅達抿著染血的紅唇,似乎是知道他接下來要說的話,將會觸動她內心的禁忌。

  馬庫斯無奈地說:

  「……無論我做了多少努力,我依然看不透……妳是否真的……愛我。」

  一滴滾燙的淚水,落在她冰冷的臉頰上。

  「為何妳不願告訴我,妳在夜裡獨自出門的原因……」

  安朵梅達闔上雙眼,淚珠滑下臉龐,她綻開緊閉的唇,卻無力吐出一字半句。
  「安朵……妳愛我嗎?」馬庫斯又問了一次,像是深怕自己再也得不到答案。

  一抹淡淡的微笑浮現在她虛弱的面容上,但那笑容卻猶如殘花落瓣,已然是生命的餘燼。

  此時馬庫斯已是什麼話也說不出口,他的胸口像是被火燒著一樣炙熱,腦子卻像結冰了一樣,無法運轉。

  「馬庫斯……馬庫斯……」

  她虛吁地張口,沒了聲音,只剩唇語。

  「那孩子……是……無辜……的……」

  失去力道的纖手,緩緩地滑落下來,觸地的那一瞬間,馬庫斯還反應不過來。

  他只聽見,一條墜鍊滑出她的手心的聲音,之後,再也沒任何聲音能進入他心中了。







  「妳逃不走的,我不會讓妳逃走。」

  「我……總有一天……會成功的……」

  「那是不可能的,我會用盡一生,讓妳的願望化為泡影。」







  懷中女兒嚶泣著,她的淚水沾濕了馬庫斯的黑色大衣,然而他卻吐不出隻字片語去哄哄卡莎碧雅。

  森林中,松花不帶聲響地飄落,形同雪花,白絮鋪蓋在墓碑上,馬庫斯卻不斷地將它們從墓碑上撥開,不斷地、不斷地……拒絕著現實,但墓碑上的名字,卻刻得如此鮮明。

  ……她帶著安詳的笑容離開了。

  馬庫斯摘下黑帽,跪在她的墳前哀悼,此時懷中的女兒已是哭累,沉沉睡去。卡特蓮娜窩在父親身側,緊抿嘴唇,倔強地憋著淚水,儘管年紀還小,她卻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馬庫斯將卡特蓮娜擁進懷中,與卡莎碧雅一起。

  三人靜靜地依在一起。




十八歲 三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