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嫣紅的芙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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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12-31
【 I Never Compromise 】 第四十三章 十八歲 嫣紅的芙蓉


  兩天了,他沒有醒來。

  這副景象就像他第一次來到這裡一樣,只不過,床邊少了那位細心照料著他的少女。

  木板樓梯響起踩踏聲,來者身披寬鬆的布織衣袍,一頭烏黑長髮隨意地挽在側肩,看上去沉穩端莊,然而她的每一腳卻都在木梯上鍘出不情願地重響。

  女子手臂與腹部之間夾著紗布與藥膏,單手推開閣樓的木門之後,步至床邊,「匡!」一聲,將手中的東西全部粗魯地扔到桌上。在發洩完了一肚子的怨氣之後,她看往床榻上的男子,卻只能一臉無奈地坐下,彎腰在床邊的水桶擰著毛巾。

  「為什麼我非得要照顧這愚蠢的傢伙……」她一面喃喃自語,一面用毛巾擦拭著他不停冒出冷汗的面龐。

  接著,她將覆蓋在他身上的棉被緩緩撥開,裹束著精實體魄的層層繃帶透出血紅。莎烏娜輕輕將環繞在他身上的繃帶拆開,三道尚未癒合的創口立刻溢出了血水。雖然他因失去意識而無法感覺疼痛,她仍小心翼翼替他處理著傷口,先是用濕毛巾拭淨傷口周遭,敷上藥膏,接著換上乾淨的繃帶。

  在完成所有程序之後,她走向窗邊,透過暗色的鏡片凝視著早晨的翠鬱山林,微涼的晨風吹拂而來,薄霧隨之飄移,沁涼之氣撲面而至。林叢間蹭著悉疏聲響,偶不時地夾雜著蟲鳴鳥囀,一切都如平時那般美好,但這樣清淨的人心美景卻沒能讓她的神情放鬆下來。

  聞不到平時充斥在空氣中的柚木清香,不知怎地,她的嗅覺似乎還停留在那夜滿布地下室的那股令人窒息的血味。她眨了眨眼,眼前滿山綠意卻無法蓋過她腦海不時竄起的腥紅,而似乎只要周遭一安靜下來,她的耳邊便會響起他的痛吼聲。

  莎烏娜單手摀住雙眼,倚靠在窗檯回想那個夜晚一發不可收拾的情況,至今仍令她無法釋懷,但更正確說來,是一股罪惡感。

  黑暗的地下室中,任憑雙瞳睜得再大也捕捉不到一絲影像,心臟狂躁地跳動著,在一片死寂中撞擊著她的理智。她舉起顫抖的右手輕觸自己的嘴唇,唇上還滯留些許的苦澀,但那不是她的血,而是他的。

  她縮在牆角,驚慌地將臂弩壓得死死的,儘管一而再而三地確認,卻還是無法欺騙自己,臂弩少了三發銀箭這個事實。

  一切都發生在那一瞬間,在他的唇吻上她的時候。

  不知花了多久的時間才從慌亂中平靜下來,待她意識到情況究竟有多糟糕以後,卻為時已晚。受術者在意識尚未歸來之時絕不能受到致命傷害,在無法掌控自我意識的情況下,倘若身體再受到打擊,可說是將他的身心一併推入死亡的做法。

  從不懼怕黑暗的她,在當時徹底慌了手腳,該怎麼做?她毫無頭緒。

  身為暗夜獵人,以獵殺墮落邪物為本命,從來都視黑魔法與巫術為萬惡之源,然而為什麼她卻願意為了他而使用?她至今仍百思不得其解。也許一開始根本就不該提議,倘若她能在一開始便保持清晰的思緒,事情必定不會演變至此。

  「……施咒失敗的代價,究竟是由誰承擔?」她望著陷入昏迷的塔隆這麼說道,藏不住眼底的茫然,一絲若有似無的惆悵將她慣常的冷傲給逐漸消融了,「如今我只希望,你能夠在這樣的折磨中,找到你想要的答案。」



  嗷──

  一道影子迅速地掠過窗口,光影倏忽即逝,卻將她由深陷的泥沼中拉了回來。
  這使她的眼神回復了原有的銳利。

  她迅速將木窗關上,隨後走出房門下了樓。



  「哎,難得這個時間妳在!」

  玄關外,一位頭戴盔罩、身覆藍色輕甲的女子輕輕掠起著她的翼狀披風,向屋主致上突來造訪的歉意。

  「……什麼意思?」莎烏娜披著大衣,面容還透著些許的惺忪與慵懶。

  「妳哪天不是工作到三更半夜,然後睡整個大白天的?汎姊,說真的,我還真沒見過妳這麼早起啊。」她聳聳肩,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嗯……這的確是個好問題。」莎烏娜決定繞過她的提問,轉身進入屋子,「進來吧,葵恩,有事在屋內說。」

  「呃,好吧……」

  葵恩隨她進入屋內之後,環顧了四周的陳設,皺著眉頭說道:「我還是不習慣妳的品味,汎姊啊……為什麼非得在客廳擺這麼多嚇人的東西?」

  「這些東西有什麼好怕的麼?」她朝葵恩瞥了一眼,隨後坐上書桌旁的木椅。

  「我只能說它們令我感到不太舒服……」葵恩端倪著掛在牆上的奇形獸骨,之後她轉身,朝莎烏娜走過去,由背包內取出了一份文件,放在桌上。

  「這是?」

  「募集令,我知道妳不會有興趣,但我還是有義務向妳傳達。」葵恩翻開了其中一頁,指著上頭的文字說道:「國王正在招募願意前往卡拉曼達的戰士,妳應該知道,為了那裡的魔礦源,各國都派了代表團前去爭取採礦權,那頭的情況可說是一觸即發啊。」

  「……這與我何干?」莎烏娜輕嘆了口氣。

  「唉,不得不說,他們實在很想把妳納入蒂瑪西亞的戰力!但是,這無論如何都是不可能的,因為妳自始至終都不是為了國家而戰。」葵恩露出微笑,「雖然妳從不曾出現在大家的眼前,但他們卻無法否認妳存在的事實。」

  「或許吧……」莎烏娜垂下眼睫,緩緩說道:「在完成那個目標之前,我不會,也不可能為任何人而戰,更何況,我的箭可不是要射在『正常人』身上。」

  「知道啦,別這麼嚴肅,我回頭再覆上妳的婉拒之意。」葵恩會意,朝她露出爽朗的微笑,「倒是……這個目標現在進行得如何呢?」

  「馬馬虎虎。」

  「哎!又是這種回答,就不能看在姊妹一場多透漏點訊息麼?」葵恩噘嘴。

  「好吧,也許算是有點進展……但也不能說是進展,應該說……事情似乎陷入膠著,嗯……這麼說還是毫無進展吧,不過,或許還是有點機會的。」

  「……妳到底在說什麼啊?」葵恩瞠大雙眼,簡直不敢置信她會說出這種令人摸不著頭緒的話。

  「嗯?抱歉,我似乎沒睡好,腦子不太清楚……」在察覺自己的語無倫次之後,莎烏娜托著額頭,微微皺眉,貌似很無奈的模樣。

  葵恩將臉湊了過去,瞪大眼睛看著她,同時也把雙手放在她肩上,她說:

  「妳是不是有什麼心事啊,汎姊?而且,妳看上去氣色很差呢……」她續道:「別總是把什麼事情都藏在心裡呀,雖然我鐵定是幫不上忙的,但是……或許能替妳分擔一點壓力。」

  莎烏娜露出微笑,「謝謝妳的好意,葵恩,但這是屬於我自己的戰鬥。」她輕輕地將葵恩的手從自己的肩上挪了下來,然後握著它們,「不用替我操心。」

  「總覺得今天的妳哪裡怪怪的。」語畢,葵恩將書桌上的文件收了回來,同時,她發現文件旁擺著幾本古書,她立刻察覺了其中的異處。

  「這是什麼啊?」葵恩湊近書本,好奇全寫在臉上,「……如何除咒、中和後遺症?」但她還沒看個仔細,莎烏娜卻立刻把書本闔了起來,動作之迅速與俐落使葵恩不禁往後退了一步。

  「汎姊,妳……」葵恩神情擔憂地望著她,「快別瞞我了!告訴我妳是不是中了什麼可怕的詛咒?」

  「沒有的事。」她冷靜地看著葵恩。
  「否則妳怎麼會看這種書?」
  「一時興起罷了。」
  「不,看妳的樣子,已經有幾天沒有出門了吧?這並不像妳。」


  嗷───


  忽地,外頭傳來鷹鷲的長嗥,立刻轉移了葵恩的注意力。她步至外頭的空地,舉起右臂,一隻藍色的蒂瑪西亞鷹振著巨大的翅膀從天而降,停在她胳膊上。
  「看來時間不早了。」葵恩微笑地輕撫著威洛的鷹嘴,她隨後看向靠在門框,雙手環胸的莎烏娜,嘆了口氣說道:「汎姊,要好好保重啊。」

  莎烏娜只是朝她點點頭,沒有說話。

  「噢,我差點忘了……」葵恩翻找著她的背包,不久後取出了一份牛皮紙信封,她緩緩步至門口,將它交給莎烏娜。

  莎烏娜低頭檢視著手中的牛皮紙信封,信封的邊界印著紫色與金色交織的印花,牛皮紙上滿佈著淡淡的浮水印,她仔細一瞧,浮水印的花紋是由「The Institute of War」字樣組成的。

  「嘉文皇子似乎想招募多一點蒂瑪西亞英雄入盟,壯大我國在戰爭學院的聲勢。」葵恩說道:「我想,妳應該會稍微有興趣。」

  「此話怎講?」莎烏娜抬頭問她。

  「純屬我的猜測。」葵恩微笑地解釋著,「皇子、趙總管、皇守兄妹……他們入盟都是為了國家,但據我觀察,那裡不僅僅是個解決國家紛爭的地方而已,有許多英雄會加入聯盟,都是別有所求。嗯……妳懂我指什麼。」

  「妳會去麼?」
  「我?不知道。」葵恩答道。

  嗷嗷──

  「啊啊!別啄了!好痛!」

  葵恩急忙安撫威洛的情緒,但是牠卻仍躁動不安,她疑惑:「奇怪……牠是怎麼了?總之汎姊,我得走了,自己多加小心。」

  她說完,便讓威洛振翅飛往空中,自己則走進了森林小徑之中,身影緩緩地消失了。

  「真是敏銳的鳥兒。」

  莎烏娜抬頭看往閣樓緊閉的窗子,鬆了口氣。






  諾城的白天總罩著一層望不透的灰鬱,又或許這個城邦並不需要陽光去映出它的色彩,只因這裡本就是一座墨色的堡壘,既不需華麗的色調也用不著美輪美奐的鋪排去突顯它的威嚴,只用了最簡潔的方式拒絕了那些外來者的好奇心。

然而,這陰鬱的城邦卻也有它絢麗的時候。當黃昏的霞彩穿透重重灰霾,為它不可撼動的鬱黑加上燐燐橘紅,這正是諾城最耀眼奪目的時刻,卻也是它即將沉入深淵之前最後的絢爛。

  如果說諾克薩斯的夜晚是全瓦羅然大陸上最令人恐懼的黑暗,那麼,在黑夜即將到來之前的黃昏則更應該教你心生畏怯,正如同暴雨來臨前的寧靜。

  昏黃的天空中甚至隱藏著黑夜裡也遠遠想像不到的險惡殺機。

  馬庫斯.杜.克卡奧此時與象牙區來來去去的行人無異,在這個諾克薩斯最古老、最華麗的市集之中,他與大部分的諾克薩斯人一樣,慣於配著連身兜帽,顯出這個地區人民的生性低調,同時也隱藏他們的陰險狡詐。

  然而馬庫斯與他們最大的差別就在於,他來此的目的並不是為了表達自己的身分尊貴,也不是為了來找那些居住在此的諾克薩斯名門貴族套套交情,更不是來這裡欣賞歷史悠久的建築與街道。

  儘管他清楚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在什麼地方,他卻仍在偌大的象牙區內刻意地繞路,而不是選擇直接前往他心裡頭不停默念的那個地點──

  ──象牙區.卓越路。

  他穿入人群時無聲無息,恍如一抹輕盈的影,自然而然地混入夕陽下紛雜交錯的長影陣中,絢紅的霞光自是最完美的保護色,儘管這光芒對他而言是稍嫌刺眼了點,但帽兜卻將他的面容保護得很好,連帶陰影之下那雙老練而鋒利如鷹的眼瞳。

  馬庫斯打開胸前的懷錶,在確認時間的同時,巧妙地透過鏡面反射身後的情景。

  「不愧是我親自訓練的部屬,跟蹤的本領還真不在話下。」他的嘴角揚起既感慨又饒有興致的弧度,「無奈本人沒什麼時間了,不然還真想看看他們能跟到什麼地步。」

  他隨著人群來到一處十字路口,這裡是象牙區內各大市集的交會點,老舊的木製路標琳瑯滿目地掛滿街口的木桿上,絡繹不絕的叫賣聲、來來去去的人潮,這無疑是個非常容易擺脫跟蹤的地點。馬庫斯逕直地走向食材市集的入口,他的身影在無數攤販的棚頂陰影中快速地流連穿梭,儘管周圍嘈雜無比,他卻仍然聽見了意料之中的聲音……

  那是失去目標的慌張議論聲,以及亂了分寸、朝四面八方分頭散去的凌亂步伐聲。

  心中升起一陣唏噓之後,馬庫斯頭也不回地往前走,隨後遁入暗巷,迂迴無數彎路,最後踏出了建築物的陰影,艷紅的霞光再次染紅他的斗篷,他放慢了腳步,不疾不徐地來到象牙區中遠離喧囂的地點,有別於熱鬧的市集,這裡行人寥寥無幾,低矮的樓房縱貫街區,巷弄崎嶇而複雜。他佇立在在路邊,兜帽下的雙眼掃視著四周的環境,而在他的上方,象牙製的路牌上刻著大大的三個字「卓越路」。

  馬庫斯低頭檢視懷錶,指針不偏不倚地停在五點整的位置上,在將錶蓋闔上之前,懷錶內另一側的相片讓他的視線多停留了幾秒鐘。

  然而,在他抬起頭來,望向卓越路綜錯而雜沓的暗巷之時,在昏黃的陽光所能觸及的最末處,一抹身穿白衣長裙而有著墨綠長髮的影子,站在遠處遙望著他。

  馬庫斯注視著那個身影,不自覺地緊握拳心,他冷靜地觀察著她,然而她卻只是一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晚風吹來,拂起他的斗篷、以及遠處女子的秀髮,也吹來一陣淡淡的花香。

  此時,他看見那位女子的嘴唇緩緩地動了起來,而她的唇形透漏了一些訊息。



  Marcus……(馬庫斯……)



  他踮起腳步,朝她走了過去,而他的步伐正如他內心的波濤,為那透進心底的漣漪而逐漸加劇。



  Marcus……(馬庫斯……)



  就在他即將觸及她的同時,她的身影卻漸漸在夕陽下淡化了,正當他愕然地左顧右盼時,空氣中傳來的清香很快地讓他發現了她的所在。



  Marcus……(馬庫斯……)



  再一次地,他毫不猶豫往她的方向奔去,但無論他的速度有多快,她卻都每每在他到達之前,緩緩消失在橘紅的霞光下,彷彿從不曾存在過,只留下記憶中熟悉的香氣。



  Marcus……(馬庫斯……)



  那奮不顧身向前衝的模樣就如二十年前的他一樣。

  即使他清楚眼前的幻影正是對方請君入甕的手段,他卻沒有停下腳步。

  輕盈無聲的步伐承載著看不見的負荷,但那些重量似乎都能在斗篷揚起的瞬間隨風而去。然而此時,無論是別在腰間的長刀,抑或是暗藏在斗篷底下的短刃,都顫起了凜冽的共鳴,同他此時暗藏鋒光的雙眸。

  兜帽下那張歷經風霜的面容與他此時的覺悟相互輝映,儘管眼前的景象是多麼地令他心生喟歎,那些交織在心中的種種思緒卻沒有阻礙他前行的速度。

  思念、無奈、自責、悲傷、懊悔……

  更正確說來,是憤怒。

  然而最終,馬庫斯的內心就如他所追逐的芙蓉花一樣,在茫茫無涯的征殺之途中,潔白無瑕的花瓣終將被染得滿身嫣紅,無謂他有多強大,都無法改變這個宿命。







十八歲 嫣紅的芙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