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6 洋洋得意的丑角亟需吃藥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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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12-24
  吉雷曾經的名字叫塔托利昂.葛普.凱迪諾拉修。
  凱迪諾拉修是普克頓帝國名列前茅的軍官世家,與皇室血脈相繫的異姓親族之一,吉雷──塔托利昂作為家族的嫡長子,被親人寄予厚望,自幼便接受菁英式栽培,而他也未辜負家族期盼,以軍校第一的成績畢業,在軍界平步青雲。那年代適逢戰亂,塔托利昂締造無數卓越功績,畢業不過短短六年就升到中校,集相貌、實力、軍銜於一身,他的前途無可限量。
  當時他只有二十四歲,便已經率領十三支中隊立下赫赫戰功。
  塔托利昂在交際應酬中乍看圓滑,實際行事還不夠八面玲瓏,他固然優秀,但太過鋒芒畢露,不懂得適時韜光。不是每個人都畏懼他背後的勢力,專看他家族臉色辦事,明眼人皆知曉,凱迪諾拉修近年有沒落的趨勢,若非塔托利昂橫空出世,在這一代便要保不住它輝煌的地位了,凱迪諾拉修此後會不會降為二流甚至三流家族,幾乎可說全憑塔托利昂能否持續大放異彩,爬上更高位撐起整個家族。
  他是天才,卻註定敗北。
  他人生的轉折在於一場戰役失利。
  那年,敵國進犯普克頓西北疆域,塔托利昂坐鎮其中一座要塞,指揮無往不利的空軍部隊迎擊。然而他那位帶隊巡防的長官途經時插手了此次對戰──其實這措詞不大恰當,高階軍官本就有權統帥低階軍官──但正是因為該名上司的插足,才導致塔托利昂戰敗。
  「你怎麼會提出這種戰略!戰局這麼明顯,你是沒長眼睛還是忘了帶腦子?馬上採取波坎戰術迎擊!」上校怒髮衝冠,山毛櫸木桌捶得咚咚作響。
  「請容許屬下反駁,此次敵軍前鋒部署隱藏著翼型陣,依屬下見解,採取布特剌包圍網才是上策。」站在桌前的塔托利昂壓抑不滿,恭謹地稍息。
  「不行,這樣的攻勢我看過好幾次了,波坎戰術即是正解!」
  塔托利昂向前跨一步。「長官,還請您三思!」
  「閉嘴!」上校暴喝。
  上校是位忠實的利己主義者,不僅忌憚塔托利昂突出的才能,不樂見他威脅自己的地位,還剛愎自用,將下屬的諫言當作連篇蠢話。
  「凱迪諾拉修中校!坐在領導者位置上的人是我,難道你想越權嗎?既然我在這裡,就輪不到你異議!」
  「……遵命,長官。」
  身為軍人,塔托利昂只能恪守嚴格的尊卑制度,明知這是一場必敗的仗,他也必須硬著頭皮打。
  最終結果毫無懸念,普克頓的戰艇中隊幾乎全軍覆沒,連塔托利昂都差點戰死,至關要塞失守使帝國蒙受重大損失,亦動搖了軍心,敵軍順利侵門踏戶,這個防禦漏洞最終犧牲六千多名士兵才填補起來。
  如此嚴重的過失,評議會自然必須問罪。上校為了盡可能保全自己,不擇手段把責任全推卸到塔托利昂頭上,指責他一意孤行、犯下抗命罪,並捏造他玩忽職守的偽證。躺在病床上的塔托利昂無力抵抗一桶一桶髒水潑上身。
  上校藉由抹黑下屬成功脫罪,而塔托利昂如他所願被撤除軍籍、抹消所有榮譽,似錦前程就此毀於一旦。
  「凱迪諾拉修家族徹底失勢囉。」
  「哼,那傢伙以前跩得要死,神氣個屁啊?我老早就看他不爽啦,呸!活該。」
  「塔托利昂還是太年輕,歷練根本不足,你們瞧,他肯定是急功近利了吧。」
  「嘿……我聽說他腦子傷到,產生語言障礙了呢!」
  在這場政鬥漩渦中,平時與他有著不錯交情的軍人一個個選擇自保,巴不得跟他撇清關係,沒人為他說話,替他作證,不僅不出手相助,譏諷的閒言冷語還四起,無論熟識或不熟識,他們都樂於議論他的是非。
  當年還是少校的斐倪希也在其中。不過,他沒像那些狼心狗肺的小人一樣落井下石,就是保持沉默不表態。
  只是沉默而已?
  塔托利昂深感寒心。一群趨炎附勢的爛貨!
  腦袋纏繞厚厚一圈繃帶,左臂打著石膏的塔托利昂,在替戰死的同胞獻上鮮花後黯然離開軍部。
  雖然他犯下不可饒恕的重罪,領導能力有待商榷,但單兵作戰力是一等一的優異,評議院不想這麼放過難得的戰鬥人才,於是安排他加入獠牙部隊。
  以往每當和別人談起獠牙,塔托利昂總從骨縫裡透出一股濃濃的輕蔑。
  何謂獠牙?那是一群直接聽命於評議會的秘密特種部隊。評議會能支使獠牙做任何事,只要高層一聲令下,再骯髒的勾當他們也得執行。
  獠牙作為「卒」,是一顆命運不受自己掌控的棋子,入伍軍隊好歹享有國家福利與撫卹,而獠牙呢?最低賤的他們能活著就是唯一的恩賜,性命從不受保障。每名獠牙生命的終點不是被敵人殺死,就是被帝國賜死,他們一生只能付出一份忠誠給予評議會。
  獠牙隊的成員大部分是從小培養的死士,偶爾會出現像塔托利昂這般因某些緣故半途被送進來的,譬如重刑犯、名門貴族的棄子等等,任由帝國像水蛭榨取他們所有的鮮血直到一滴不剩。
  為了與搭檔的靈犬培養默契,獠牙在絆尚為幼犬時就帶在身邊照顧,並和犬舍協作訓練牠們,塔托利昂也不例外。他的絆擁有一對和他同色的黯綠虹膜,美麗的酒紅色皮毛細緻柔順,他為靈犬取名「吉雷」,古語意指葡萄酒。
  當上自己反感的獠牙,塔托利昂苦中作樂地想,好歹養條狗也不錯,靈犬沒有人類的心機,相處起來不會有負擔。
  在靈犬未滿一歲前獠牙不會接取任務。將近一年的共處時光,分享所有難過及開心的事,塔托利昂對待吉雷的感情從飼養寵物逐步轉為最親密的摯親,他們相互依賴,兩顆心靈幾近無隔閡,塔托利昂明瞭了為何每對獠牙靈犬的情誼都相當深刻,不愧稱呼彼此「契絆」。
  長大的吉雷外型與灰狼簡直是同個模子印出來的,若沒有一身柔軟純正的紅毛和半豎半折的耳朵,說牠是狼不會有人反駁。牠性子與幼年期沒多少出入,活潑好玩、整天精力充沛,幸虧從未在辦正事時闖禍。
  塔托利昂認知到他以前有個觀念錯誤了,原以為他們的忠誠沒有半點意義,在失去利用價值後被拋棄是獠牙共同的宿命;實則不然,他們的人生路上還有靈犬不離不棄地陪伴。
  但是上蒼彷彿存心跟他作對,吉雷沒能陪他走到最後。

  完美執行幾件高層派遣的任務後,塔托利昂與吉雷接到把守半弦齒輪的工作。半弦齒輪被鎖在皇宮深處的密庫,未經國王允許一律不得靠近,負責看管的獠牙只會在每天交接時查看一眼確認祕寶是否安妥。
  兩個各有手掌大的銀色半面齒輪質感酷似金屬,表面刻劃青碧色的花紋,合併起來中央的空缺就形成鎖孔,此時它們僅是放置在一起,宛如相偎的雙生子。
  守衛任務由兩名獠牙輪替,一名獠牙和他的絆每次要守滿二十四小時,期間必須片刻不離,也不能接見未經批准的外人,好在受訓過的獠牙靈犬一整天不進食不排泄沒有問題。班表上排定的輪替時間是半夜十二點整,不過他們兩組口頭約定每次要提前半小時到場,一起共守半小時後才交棒,雙方從未失約。
  塔托利昂守衛不滿兩個月,月輪便被盜走其中一半。
  他無數次懊悔,為何當時他只留下吉雷獨守呢?為何他選擇離開呢?
  那晚,接班的獠牙來遲了,說好的提前半小時卻不見人影,塔托利昂心感疑惑,便吩咐吉雷留在原地等候,他隻身一人前往宿舍探究竟。契絆雖可感應彼此,但不是無時無刻在互傳念想,因此他短時間內沒從吉雷那收到反饋也未覺有異,待到他與身體不適的另一組回到現場,驚見吉雷躺在地上昏迷不醒,而密庫的門扉開啟了。
  塔托利昂全身的血液霎時凍結。
  他們進去檢查,臺子上盛放的月輪缺失半弦。
  曾經失足的天才又一次驚動評議院,這回他引發的波瀾堪稱海嘯。半小時的共同看守畢竟是私下約定,班表上明文規定當時仍是塔托利昂看守的時間,因此塔托利昂難辭其咎。
  塔托利昂恨自己的愚蠢。去他媽的半小時,他繼續留守又不會怎麼樣!才安逸個一年,腦子就糊屎了嗎!
  他作為獠牙非常不稱職,儘管成為權貴豢養的牲畜,心態卻未匡正,還當自己是過去那個心懷同僚情誼的軍人。
  之後,塔托利昂被列為頭號嫌疑犯,打入深牢大獄。那個時間段只有他和吉雷接近月輪,帝國有權懲處他擅離崗位,也有理由懷疑他正是竊賊,他們囚禁他的原因偏重後者,塔托利昂每日每夜接受各種嚴刑拷打,逼迫他吐實半弦齒輪的下落。
  他的申雪無人理會,評議會認定折磨還不足以迫使他招認,拷問到後期,根本分不清評議會是想求得祕寶去向,還是純粹拿他洩憤。
  塔托利昂從憤怒,到不解;從悲慟,到崩潰,最後歸於麻木。
  成百上千的刑具在他肉體上留下永不消褪的疤痕,整整兩年,他幾乎沒有一天肌膚是完好的,不是皮開肉綻,便是遍體麟傷,漫長的酷刑數度將他逼瘋,每當他想尋死時,吉雷通過血盟傳遞而來的懇求總在最後關頭將他從深淵邊拽回。
  和他分隔兩地的吉雷也正承受著凌虐,不過塔托利昂得知吉雷受得折磨比他輕微許多。呵!幸好他沒被打成殘廢,也沒處以宮刑,看來評議會還是手下留情了啊──最終塔托利昂只能用這種話安慰自己。
  隨著日子過去,刑求從每天好幾回逐步減為一、兩週一次,若不是頻率愈降愈低,他早就死在獄中。
  到了最後一個月的某日,他和吉雷的聯繫無預警斷開,這只代表一種可能:吉雷死了。當天下午,行刑官爽快地承認靈犬已經處斬,帝國一直以來讓吉雷苟活的理由,只是想利用他們能共享情感的特性增添他的痛苦而已。
  塔托利昂泣不成聲。
  是他害死了吉雷,一切都錯在於他。
  隔日,陰暗潮溼的重刑牢房迎來兩名訪客,她們衣裝簡約,明明是樸素的款式跟質料,骯髒的環境卻將其襯托得光鮮華麗。
  「王權交替了。」隔著鐵籠,諾倫打破凝滯,被鎖在石牆上的塔托利昂動了動,慢慢抬起臉。
  「……是妳們……啊……」他雙目如幽潭般死寂,淚痕猶存。
  「你有聽懂我剛才說什麼嗎?」
  塔托利昂嗤笑,講話流利起來。「當然。怎麼,那個老廢物死啦?繼任者是誰?」
  看見舊識還能正常交流,諾倫有些寬心。「是大皇子,目前國家律法的改革如火如荼進行中。」
  「所以呢?關我屁事?反正我就是個不知死期何時到來的重刑犯。」
  「你獲釋了。」
  「……啥?」塔托利昂的表情出現裂痕。
  「但不表示你的罪被赦免,換句話說,是流放你。」諾倫拍拍身旁嘉泰拉的肩膀,換她解說。
  「昨天……姎為王占星……」嘉泰拉以她特有的緩慢語調道。新即位的國王耳聞首都有個能預見命運的情報商,展現出莫大興趣,特地召見她占個卜,沒把她當成江湖騙子以鼻嗤之。
  「姎告訴……王,汝並非賊。然而,倘使放汝出獄,彼等渴求的,月輪下落線索……便可能浮上臺面。」
  「妳這個……妖言惑君的女人。」塔托利昂怔住,接著諷刺一笑。「哼,說出如此荒唐的預言,居然沒被視為我的共犯羈押。」
  「不好嗎?」嘉泰拉歪頭問,沒明說她的預言是實話還是謊言。
  占卜絕非萬能,無法想知道何事便能知道何事,不過,也沒人曉得施術者究竟看到了什麼,看得又有多深入。
  「當然好。所以他們放逐我,真正目的是想用我作餌釣魚?」
  「完全正解。明面上叫流放,但如果你跑出國不方便追蹤你的動向,因此你不會被強制驅逐到國外,今後還是可以在普克頓境內活動。」
  「……抱歉,謝謝妳們。」國王不可能只聽取占星士的片面之詞便放走他,想必有諾倫暗中斡旋、鼓動,他意識到原來自己不完全是孤立無援的。
  諾倫頷首收下他的感激。
  這次探監結束,塔托利昂就沒再與她倆會晤。
  四天後包著滿身繃帶出獄,久違的陽光曬得他頭暈目眩,下一步便被三年來不聞不問的親人召回家族。面對親族失望、狂怒或幸災樂禍的嘴臉,塔托利昂冷漠以待,瞧瞧親弟不屑於粉飾輕蔑之情的態度,沒了他這位菁英老哥強壓一頭,小少爺日子過得可美滋滋了,成為名正言順的下任家主呢!
  害家族顏面掃地的塔托利昂被永遠驅逐出家門,從族譜上劃去,不準許任何人再提起他那可恥的名字。
  「你讓我們家徽蒙羞!你不配擁有凱迪諾拉修之姓,更不配擁有這頭髮色!」
  黑髮是「尊貴的髮色」,這世上唯有王公貴族血脈會誕下黑髮的子嗣,至今尚未有一對平民生出黑髮孩子的案例。盛怒的父親找來鍊金術士調配魔藥更換他的髮色,能從根本上改變人類體毛顏色的藥劑不被允許在市面流通,況且原料極度珍稀,屬於權貴才碰得起的魔法藥。
  家族本想給他整成最尋常的金褐,但塔托利昂私下脅迫鍊金術士換個顏色,他選擇變成先天比黑髮罕見的赤髮,更得寸進尺指定要酒紅色。想當然爾,事後發現兒子拂逆的家主又是一頓大發雷霆,喝令他立刻滾出去。
  「榮耀是屬於我的,你只有拱手相讓的份。」他弟弟站在大門前朝他吐唾沫。「無名的喪家犬,滾吧!」
  「你個軟蛋,我叫吉雷。」頂著嶄新髮色,他猛然比出粗鄙的手勢,然後不留戀地揚長而去,將親弟的辱罵拋至腦後。
  那個曾經備受器重的塔托利昂.葛普.凱迪諾拉修不存在了,從此以後,只剩一位名叫吉雷的流浪者。
  他不想再對人生投注熱忱,但也沒資格自刎,因為那不是他的絆所希望的。他的人生總受人擺布,打從降生於世那刻起便在囚籠裡苦苦掙扎,無論他走到哪裡,桎梏的感覺如影隨形……直到尤菲米收留了他。
  與尤菲米的相遇使他發覺,原來他還沒有放棄去感受「愛」、給予「愛」。
  第一次犯錯,他痛失優秀的部下;第二次犯錯,他奉送了絆的性命;這一次,他再也不想因自身的失誤而失去珍愛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