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本章節 3209 字
更新於: 2018-12-23
第六章:塵間憶事

靈皇皇兮既降,猋遠舉兮雲中──

光暈像極光一般,從中心點,夾著時間的皺褶一圈一圈,環繞住整個意識,以至於坐起身子前,視網膜仍接收不到任何光線。待情況稍稍好轉,我口中輕聲誦念那句謎樣咒語。面對自身存在,仍未拾遺準備面對的勇氣。

然而……

一切似乎都重新開始了。至少很大一部分吧。那記過肩摔,確實粉碎了我心中的什麼,哪怕塊量有限。我嘗試加快呼吸起伏,肺因而像重新運轉的幫浦馬達,持續給心臟送入新鮮空氣。

也是第一次,我感覺到,體內無塵潔淨得可怕。宛若新生兒,尚未學會承載萬惡的七情六慾。突然,啪地一下,螢幕總算恢復連線,周遭影像順著光糊流洩,持續為視野上色。

我大喘一口氣,喉間發出緊縮放鬆的喟嘆。回來了,無論剛剛那到底是什麼鬼地方,我,回來了。去時無物,回歸後卻淨空得滿滿。我下意識地摩娑眼皮,這才想起百合和那把奶油刀。

目前兩眼視界正常,所以刀入眼窩……果然是某種「象徵性」的儀式嗎?

算了,至少沒賠掉眼球,我可不想變成麥克華斯基。

大抵安妥,我放眼環視四周。房間格局和「燭光晚會」時略有差異,看來去到異世界(?)後,我被移到了別的房間。沒有什麼高級、破舊之分,只不過是地點換了而已。

兒時的巨大化自我忽然闖進腦海,害我微微震顫,再來也無更多反應。手順著記憶,握住頸脖,當時的力道,只像光柱裡的粉塵,淡淡飄過。要是我以前有這樣的力氣,媽媽或許就不會──

結論未得,氤氳便覆蓋心田,彷彿觸動警鈴,將才正準備探頭的負面心情,包圍溶解,化為毬果彈地之聲,戳了耳膜幾下。我著實嚇了一跳,因為這些全都完整地呈現於感官面前。

我正被一層雲翳保護著,肉眼看不出,畢竟所有過程都在「裡面」運作。

並不是特別討厭,但……不正常?說不上來。

我輕吐幾聲「好」,但根本沒幾件好;床邊小几上,時鐘透著螢綠,盤面顯示凌晨五點二十八分。不上不下的時刻,和我現在的狀態很類似。報時或許也喚醒了肚皮,強烈飢餓席捲而來。

如果待在家,巷口出來就有日夜為伴的永豆了說……

肚子餓也就算了,怎麼連腿旁邊都沉甸甸的?

我轉向一瞧,卻見到床緣趴著張睡臉。栗色秀髮沐浴在溫度尚未猖狂的光灑中,舒服地露出單邊睫毛。房內靜謐,能細心觀察:每次換氣,都會帶給少女小動物哲學家般的沉思微顫──頭戴軟帽,嘴銜菸斗的兔博士之類的。

背嶺和緩地起伏,好像溫柔的蔚藍海潮,暗示著明天會更好的神奇魔力。不知是不是悶住頭的緣故,面頰暈紅較往常濃了一圈。如果她的角度再好些,甚至能一窺那兩瓣芳唇,還有胸前美好的隆起了......

天啊!我在亂想些什麼?才剛回到這世界就這麼不正經!

一定是凌晨五點二十八分惹的禍,畢竟平常不會這麼早起──

騙誰啊?我的臉火燙燒熱著。

變態、變態、變態、變態。我竟然對著不醒人事的少女發情。

突然間──

哈啾!

只是聲小小的噴嚏卻害我險些滾下床,心內有鬼,果然草木皆兵。百合咕噥幾聲夢囈,微微調整睡姿,仍在抖動的鼻頭因而重見天日。事情趨向都這麼明顯了,哪裡還有藉口能找?

我極盡細膩地溜下床,克服醒後立定的暈眩,躡手躡腳點到書桌前。打開桌腳旁其中一只布袋,拉出一件薄夾克,接著像加冕儀式般迎風披在少女身上。

黃袍加身後的百合不知為何,顯得比平時更加嬌小柔弱,我甚至一度燃起了抱她上床的想法。當然只有她上床而已,別指控我!不過……靜下心來,我又再度被她的容姿深深吸引。超越五官輪廓,渾然天成的美感。第一次於美術館的記憶緩緩復甦,我不禁伸手撩開幾綹髮絲,下頭秀項白皙,毫無防備──

「情況看來不錯,醒來就能下床了。」

媽的!想嚇誰啊?

我趕緊撒手不幹,慌忙望向門口,兩頰鍋爐燒得紅通通,狼狽到尋不得任何藉口解釋自己的越矩之舉。

方克士倒也不在乎先前發生了什麼,逕自收頷,進來拉了書桌前的椅子坐下。雖然他身著淺綠浴袍,仍散發出公堂之上的凜然之氣。為了自我辯護,我稍微拉開和百合的距離。

話說這位大小姐也睡太熟了吧──

「你睡了整整一天半,今天是星期日。」

咕嚕──

彷彿要驗證,我的肚皮非常誠實地附和。對方忽略我的尷尬指數,只管繼續:

「昨天生意根本做不成。這位大小姐每分每秒,都繞著店內乾焦急。明明當初同意用比較激烈的手段的,也是她。扯到男女差異或許太嚴重,但有時候,我還真搞不懂她腦袋是怎麼運轉的。」

一天半?!我半張著嘴,轉向仍打著微鼾的百合。乾焦急的意思該不會是都沒睡吧?

「小子──」方克士喚回我的視線。「你這次所經歷的,其實並非我們對神之子的必要措施。有就是說,我和百合『自私』地逼你去面對一些……力量強大的事物。有潛藏於你體內的,當然也有凌駕於我們之上的。當然,我們是出於善意,但過程連我們自己也沒多少把握──」

我不知道這樣算不算道歉,因為方克士瞳內閃爍的並非歉意,而是種難以言喻的冷冽之光。然而接下來的語句,總算消弭了我心中隱隱作祟的不平衡之感。

「抱歉。這份歉意,只要你平安回來,無論如何都得告訴你才行。」

天啊。印象中痞痞的大叔竟然真的致歉了。我侷促地搔搔頭皮,又想起被兒時巨嬰勒住的痛苦,和那段應該早被封印的往事……然而最重要的是,承受了那記過肩摔,這些都被雲翳淡化朦朧了。

「應該……沒關係吧,我覺得。」輕聲回應,我望向赤裸裸的手心,那雙神秘的手套不見蹤影。

方克士的視線在得到正面回應後,逐漸暖化。但,口中卻吐出一句曖昧:

「是嘛,太好了。希望你往後也能這樣想──」

碰!

百合忽地坐直身子,不誇張,那模樣堪比惡靈附身。這下連方克士也驚得睜大雙眼。她身體不動,頭像機械般一節一度轉過來,停機數秒,神速滑到我正面──

「林蔭光!」

「是……嗚──」

少女的手為什麼這麼有力?妳不是才剛醒來嗎?我的臉被活生生蹂躪折騰三輪後,百合終於認定她不是在作夢。等等,那妳應該要捏自己的臉才是吧?幾聲「太好了」後,她兩臂搭在我肩上,害我又有點害臊起來。

或許是剛醒來就激烈動作的緣故,少女幾度暈眩,險些倒在我肩上,還好最後有把持住。她揉了揉右側太陽穴,這次略帶愧疚地開口:

「對了。該如何提及呢……其實你本來不必經歷這些的──」

「我知道。方克士剛說完而已。」

她這才注意到方克士也在場,趕緊撒手與我保持距離。軌跡幾乎和我剛才一模一樣。雖然這次教我好些失望。

「啊!還有那個……我們,該說情勢所趨嗎?連你和你母親的事,也『順道』瞭解了一下。」

果然是這樣啊。這下我也不禁低下頭來,非源於惱怒,只是多年前明明下定決心要全面封鎖那段過往的。媽咪離開後的這些年,我非這麼做不可,好讓自己能一個人走下去……等等,我剛剛說了「媽咪」嗎?

餘角偷瞄:百合神色焦急地求援於方克士,對方卻一副「人都殺了,豈能復活」的表情,生無可戀地等待後續發展。

這幅光景教我不禁莞爾,因此下一秒抬頭時,臉上表情絕對比他們預期都更加爽朗。

「一定會知道的吧。既然我都要住在這了。遲早都會知道的吧。」兩對眸子睜得老大,害我有些不自在。還是勉強繼續:

「一開始的確很痛苦,畢竟當初沒有預期會面對這些。不過以結果來看,感覺也不賴。雖然過肩摔可怕也是真的,但──」

「等等!你上一句說什麼?」百合突然插嘴道。

「感覺也不賴──」

「不對,再上一句。」

「既然我都要住在這裡了,你們遲早都會知道那段事──」

不知觸動到了什麼機關,百合的嘴角像趨光性強烈的植栽,瞬間上揚。然而一對上我的視線,她馬上恢復矜持,笑意卻難以抑制,最後乾脆轉過身去,故作姿態地回答:

「啊呀──有時果然得用些強烈的作法才行呢。你終於開始把我們當一回事了。我、我不是特別在意啦,只是看在工作能更順利的份上──」

能瞄見百合表情的方克士此刻也不禁莞爾。他對我眼神示意,手指劃過嘴唇,描了條弧線。日光透進窗玻璃,為百合裹上柔和的綵衣。我仍不明白箇中含意,只是懵懂地搔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