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夜裡的爐火前，艾吉商隊的棚子裡氣氛沉重。
瑪莉蘿心情極差，回想起稍早女巫的話語就滿肚子氣，生氣自己竟然落於下風。
「說起來那自稱女巫的傢伙抽的菸有點古怪，恐怕用了迷幻類的菸草，可惡。」她喃喃自語，「難怪我會相信言靈什麼的，真是無稽之談。」
找到咎因事情就解決了一半，但還是令人相當不爽。
女巫最後丟給她的物品，是一個香水瓶，瓶身是隨處可見的樣式，比較特別的是，在瓶蓋上鑲了紅色玉石。鮮豔的滑面刺眼得如同女巫的訕笑，其反光狠狠刺進瑪莉蘿的眼裡。
竟然說我渾身臭味，無禮的混帳！
瑪莉蘿將香水瓶用力埋進布包最深處，俯身朝向她的好友。
「安喬，妳反常唷，怎麼這麼安靜。」
「嗯？」
「說起來，今天大夥兒都很安靜呢。」
父親旗下的夥伴們平時這個時間早就開始喝酒談天，但不知為什麼今天大夥兒都沒有說話的心情，自各自地在端坐在各個角落。
平時總是搶著說話的安喬，也一個人看著火光發呆。
安喬猶豫著抬起頭，開口正要回答瑪莉蓮時，棚子的入口掀開了。
瑪莉蘿的父親踏入棚內，營火在他皺紋劃出更深的黑影。
列索．艾吉，艾吉商隊的首領。
「大夥兒都在嗎？我有事情要宣布。」他取下單片眼鏡，從懷中掏出絲質手巾擦拭，再次戴上鏡片後，以眼神示意大夥兒靠近。
所有人全都站起身，肅穆地看著首領。
「不好的消息隱瞞無益，我就直說了。消息指出西賽商隊已與塔城的茲孛羅．塔卡家族結盟，三十輛載運南部香料的馬車已從塔城出發，三天就會到達洛易町。他們將打出低價，全面開戰。」
大夥兒面面相覷，緊張的神情顯露在臉上。
「西賽商隊果然背叛了，雖是預料中的事，不過沒想到這麼快。」
「這──該怎辦？」騷動細語此起彼落。
首領舉起手，安靜重新籠罩艾吉商隊的帳棚。
「後天清晨離開，沒必要跟西賽兩敗俱傷。」首領下決議：「這兒留下一輛馬車，其他人提前往預定的下座城鎮出發──瑪莉蘿妳也一起去。」
瑪莉蘿睜大眼睛：「我們有品質的優勢，可與西賽香料的市場區隔開來，現在離開不會太早嗎？」
首領說：「必須以守住西南方的價格為優先考量。」
瑪莉蘿欲言又止，神情複雜。
「沒有其他異議吧。以上，解散。」

天剛亮瑪莉蘿就起身張羅出發的事宜。雖然，離開一個地點前往另一個，對他們來說是家常便飯，但帶領這麼大一個商隊，面對提早離城的決議，許多預定而未達成的計畫就得壓縮在極短的時間處理好。因此，這個上午瑪莉蘿都在各處東奔西走，連午餐都沒辦法好好吃下，就又開始進行下午的流程。當她意識到因未進食而胃開始抽痛時，最後一絲陽光已落入地平線。
瑪莉蘿按壓著腹部上側，彎腰在路邊的矮磚牆坐下，她一邊搓揉著肚子，一邊從袋裡取出從上午吃至現在依然未完食的硬麵包，小口小口的啃食。
「嗚。」她苦著臉呻吟。
「妳還好嗎？」
一串如鈴鐺般的聲音落在瑪莉蘿面前，她抬起頭看見一個女孩望著她。
瑪莉蘿搖搖頭，沒心情回答。
女孩靠得更近了，她身上有股甜甜的香氣。
「這個給妳。」
女孩從袖子裡拿出用手帕包裹的幾片葉子，放在瑪莉蘿掌心。
「甜菊的葉子，含在舌頭下面，會感覺好一些。」
女孩說完就輕快地跑至一旁，瑪莉蘿因為痛楚無暇理會，直到一段對話聲飄入她耳裡。
「司成最近好嗎？這麼多檔戲可不是忙不過來。」在路邊販賣麵包的女士說。
回答的是剛才那位女孩的聲音：「哥哥一直都那樣，看不出來好或不好。啊，我要那個加了起司丁的佛卡夏，看起來好好吃唷！」
瑪莉蘿驚訝抬頭，望向正在麵包攤前的女孩子。
女孩約若十三、十四歲，黑色中長髮在左耳側紮起，她身子不高，偏瘦的四肢從白色衣裙伸出，那是缺乏血色的白，好似大理石般的優雅，以及白貓般的輕盈。
雖然周遭的人總是笑稱瑪莉蘿是大小姐，但瑪莉蘿自己並不喜歡這個稱呼，因為那是虛偽，她最終只是商人的女兒。當瑪莉蘿遇見那白色女孩的時刻，她更清楚感受到真物與偽物的差距。
仔細看女孩子的衣裙，那是下等的布料與做工，收邊並不完美，有些角落還有破洞。但女孩兒身上散發出來的虛幻感，一碰似乎就會消失的纖細，卻又帶著堅韌地直挺站姿，都讓瑪莉蘿覺得真正的「大小姐」應該就是如此。
女孩手提麵包籃離去，瑪莉蘿恍惚地走到麵包攤旁。
「要些什麼呢？」麵包攤女士笑吟吟地問。
「我也一個佛卡夏。那個，剛才的女孩子……？」
「妳是說綝綝嗎？那孩子很可愛吧。」
女士輕微發福的臉上裂出更燦爛的笑容，自豪的語氣好似在誇獎自個兒的孩子一樣。
「咦，是……啊，她給了我甜菊葉呢，不知道該怎麼謝謝她。我好像聽到你們提到一個名字，難道是那位大人……」
「哈，妳是說亞連劇團的司成吧，是唷，綝綝是司成的妹妹唷。」
綝綝，那位司成大人的妹妹。
瑪莉蘿匆匆付了麵包的錢，往女孩離去的街角奔去。
她衝過一個下坡，來到通往劇院的幹道上，形形色色的人在路上走著，五彩布料飛揚，間隙中好似有一個白點在遠方，瑪莉蘿追了過去。
但白點很快就消失了，一群橫衝直撞的小矮人把瑪莉蘿撞得七葷八素，視線一離開前方，就已看不見白色的女孩。
瑪莉蘿跑向前，發現旁邊錦旗下有道只容一人經過的窄巷，於是擠了進去。揮過落在頭上的蜘蛛網，她奔跑著穿越建築物的陰影，當光亮再次刺進眼眸，她眼前出現了一片靜謐的小廣場。
這兒只有少少幾個身影蹲踞在磚瓦牆旁的黑暗中，煤氣街燈的燈火隨風搖曳，路面上的光影不住婆娑。
瑪莉蘿來到了劇場街的後巷。四周建築物高聳而參差錯落，灰石磚砌成的牆上鑲著通往劇場的拱門，可聽見演出聲──樂器鏗鏘、演員大吼、或是刀劍鏦鏦──從建築物內傳來。隔著門板，這些聲音變成細碎的竊語，充斥在小小的廣場。
喘吁吁地扶著膝蓋，瑪莉蘿慢下腳步，倚靠石磚。
「我到底在做什麼？」
她喃喃自語，隨手撐在劇場石拱門的木門上，意外地，門板隨她的體重向內滑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