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瑪莉蘿自從來到洛易町之後，整天想著那個男演員。
「瑪莉蘿！妳筆管裡已經沒有墨水了！」
聽到安喬的聲音，瑪莉蘿回過神來。
點收作業正在進行當中。安喬高大的身材擠進狹小的空間，從馬車裡大聲喊出物件的品項與數量，而瑪莉蘿則在牛皮紙上揮舞筆桿，將安喬的清算紀錄下來。
但當瑪莉蘿聽到安喬的提醒，她低頭看看手中的天鵝羽毛筆，發現翎管中已呈現透明，僅在紙上留下筆尖畫過的凹痕。
究竟是要多出神才如此粗心！瑪莉蘿在心裡責罵自己。
她趕緊掏出墨水瓶補充。
安喬是父親新僱用的學徒，是比自己僅長一歲的女孩子。獨立更生的女性並不常見，但瑪莉蘿的父親大力主張男女平等，平時也嚷嚷著將來會將商隊傳缽到獨生女瑪莉蘿手上。聽說他這項主張一開始還搞得旅商協會雞飛狗跳，幸好瑪莉蘿隨著年紀增長，確確實實地展現了生意的精明才華，父親的決定才逐漸受到商會認可。
但瑪莉蘿現在這副魂牽夢縈的樣子，再這樣下去又不免落得商會老人們的口實。
瑪莉蘿捏捏臉頰，試圖強迫自己專注在手中的作業，但心思還是三不五時飄向遠處。
啊，「他」前天在「德斯賽卡的復仇」一劇之中飾演主人翁仇敵的腳色，忌妒與掙扎交織的深沉情緒充溢顏表，詮釋表現與上周「街壤密語」中痞樣卻深情的流氓一角，完全判若兩人。從講話方式、站姿、小動作無一相同，卻同樣有著多層次地人格元素，簡直傑作！
尤其那恰當陰鬱的黑色眼眸，竟可以在看著眼前事物之時，又好似望著遠方，目光如水流一般活靈活現。且挺拔的身材雖纖瘦，卻也看得出在層層衣冠之下包裹著的結實肌肉，還有那腰的線條，那線條！想得瑪莉蘿心裡小鹿亂撞，緋紅的顏色盪上臉龐。
「瑪莉蘿妳還好嗎？是不是不舒服，臉好紅呢。」
瑪莉蘿抬頭，安喬已站在眼前，將手放在瑪莉蘿的額頭上。
安喬的掌心溫熱，微粗糙的觸感參著些許汗水，讓瑪莉蘿蕩漾的心緒像吃了定心丸，緩緩地平復下來。
「我沒事。」她有些憋扭地移開視線。
「哼，我知道的，是染了相思病！」安喬嘻嘻笑，收合的手掌在空中拍一下，輕快的語氣好像在宣布下午茶時間到來一般地輕描淡寫。
瑪莉蘿緊張地跳起，「我沒有！」她話一出就發覺自己只是欲蓋彌彰，原本稍緩的臉色再次被更深的紅暈佈滿。
安喬笑盈盈地看著，她這位上司平時精明幹練，雖然在工作上展現的超齡成熟讓安喬很是佩服，但還是要像現在這樣──為愛情苦惱、嬌羞之情溢於言表──才是荳蔻少女應有的樣子吧。
那可愛的樣子讓安喬覺得真是太好了。
瑪莉蘿所心儀之人並不是什麼秘密，應該說太明顯了！一直在她身邊的安喬不可能沒注意到。
亞連劇團那位紅牌演員是這一帶有名的美男子，安喬也曾見過一次。當然勞動階級不可能像瑪莉蘿一樣去劇院看戲，她是在街上偶遇這位英俊的戲子。
那是商隊進駐洛易町城的第三天，安喬領著老闆交代的清單，到洛易町的市集採買生活用品。
她在肉乾攤上花了比預期還久的時間。
（十斤鹿肉要一塊金幣！嗯，聞起來是使用了我們家最優質的煙燻香料，那我可以出算盤上這價錢……太少？至少也打給對折，五百銀怎麼樣？別皺眉頭，都是商場老家情了，你們昨天也拿到了相當划算的價錢不是嗎？就這麼成交囉！）
當終於拿到需求的貨品之時，一不小心已經拖到了人潮最顛峰的時刻。
各家劇院散場的人潮從四面八方匯集而來，攤販們紛紛抓緊這個時刻大力推銷，叫喝聲吩雜，街道擁擠不堪。
帶著大包小包擠過去，安喬慶幸起自己不似女孩的身高。
她努力扛高貨物，保護著貨物免於被人潮擠壞。
這樣走路實在太困難了！她很快就氣喘吁吁。
就在安喬覺得自己快要跌倒之時，人群突然自動散開了，她趕緊鑽進一旁的小巷，倚靠著牆面，暫時鬆一口氣。
「亞連劇團他們要通過了！」
驚呼聲此起彼落。
劇團的隊伍從分開的人流中出現，謝幕完畢的演員們於前方領頭，他們大多穿著色彩繽紛的飄逸戲服，昂首闊步地向群眾微笑揮手。
人們尖叫著拍手，跟隨著演員的方向離去，市集的人潮因而逐漸減少。
趁這個機會，安喬從隱身處回到主要的通道上。
她混入了隊伍尾端的人員之中。
工作人員搬運著巨大的舞台背板，有些背板的高度幾乎可勾到二樓窗檯！安喬抬頭仰望，照在鮮豔木漆上的夕陽光線令她目眩神迷。她一時被那互映的光彩所迷惑住，而沒發覺人潮忽然又反方向地迴流。
風起了，紅色、黃色、紫色布條綁在道具上頭隨風擺動。
人群奔跑著，向她迎面而來。
「是司成大人！」
「司成大人！」
黑髮的男子走在隊伍的最後頭，他臉上還畫著舞台妝，但已換回素服。面孔看起來很年輕，全黑的長褲與夾克緊箍在他身上。那黑色在周遭彩色的映托下更加顯眼。
所有光線與目光都止於此。
那位大人的存在吸收著一切，四周原本接近沸點的嘈雜聲響全都停了下來。
安喬猜想連死者的國度都未必能夠如此寂靜無聲，極端的寂靜讓她幾乎無法呼吸。
她緊緊盯著男子，想將他的臉孔印在腦海中。
奇怪的是，不管她再怎麼努力，對男子的樣貌始終無法產生特別的印象，好似有一團浮霧阻擋了她的記憶。
雖然無法回憶起那面孔，但男子那強烈的存在感，持續縈繞在心中揮之不去。
那天晚上，瑪莉蘿對安喬訴說初次踏入戲院的喜悅。在她興奮的敘述之間「司成大人」被有意無意地提起了好多次。
從瑪莉蘿的口中，安喬得知這名叫做「司成」的男子，是洛易町城最著名的演員之一，與王室御賜紅伶之名的女演員娜多卡拉並列為五大名伶。
十六年來的第一次，瑪莉蘿戀愛了，那不知所措、又酸又甜的心思都被安喬看在眼裡。
即使瑪莉蘿打死不承認戀愛這檔事，但笨拙的樣子與平時幹練的反差極大，讓她不尤得覺得自己要替對方在這方面多花一些心思。

「聽說了嗎？西賽商隊有位隨隊女巫，特別專精於愛情占卜。」安喬假裝隨口提出。
一天的作業接近尾聲，商隊的棚子將夜晚隔絕在外頭，大夥兒放下一天的勞累，圍繞在火坑旁聊天談笑。
瑪莉蘿將自己埋在帳本裡，聽到安喬的話題，她未抬起頭。但安喬聽出算盤聲緩慢了，忍不住竊笑。
安喬繼續說道：「他們說，那位女巫閣下舔拭髮絲，就可以得知對方喜歡的異性類型唷。」
「哼。」瑪莉蘿不以為然。
「占卜什麼的，不過是缺乏自信的人才會做的事，求個心安罷了。」
「可是聽說很靈驗的。」安喬眨眨眼。
「無聊。」
瑪莉蘿將帳本收合。
她心裡燃起無以言喻的煩躁，一股腦地將手上的東西全都鎖進鐵櫃子裡。
但安喬鍥而不捨：「若能夠得到幸福，不是值得一試嗎？小姐妳就陪我去嘛，我真的很好奇。」
瑪莉蘿歎口氣。
自從不小心在安喬面前洩漏心思之後，每當自己努力忘卻思念，安喬就會從各方面旁敲側擊地讓她回想起這件事。
她知道安喬是好意，希望自己能夠在事業之外，也追求女人的幸福。但光是專注於工作就已經夠困難了！瑪莉蘿並沒有他人想像那樣面面俱到，麵包與愛情只能選其一，她只想快點恢復成那個有條有理的自己，不然──
只要想像一下旅商協會那群混蛋的嘴臉，瑪莉蘿就感到頭痛。
得快點結束這個話題。
但安喬要拗起來可是沒人能勝出。瑪莉蘿念頭一轉，有了想法。
「有個條件。」
「嗯，嗯！」安喬的眼睛亮起。
「只要占卜不準，妳就不可以再提到任何愛情呀、男人呀，給我好好專心工作！」
瑪莉蘿覺得自己的這個賭注絕對划算。
占卜用的是心理策略，這在商場上她可是見多了，只要知曉其運作根本，什麼技倆都看得清楚，要揭破還不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