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 憾事

　　年初的深夜，天空飄落冰霜替路徑及屋頂鋪上純白的外衣；屋裡的柴火才剛熄滅，室內暖烘烘地理應很好入眠，鈴卻輾轉難眠。
　　楓和鈴背對被側身躺著，現在安靜得只剩冷風吹拂的聲音。楓突然開口：「鈴……還醒著吧？」
　　「嗯。楓婆婆怎麼知道的。」兩人並未翻過身，而是繼續背對彼此、試著醞釀睡意。
　　「我還知道每次殺生丸來找妳之後，妳都會有好一陣子睡不好。」
　　「那是鈴自己的問題，跟殺生丸大人沒關係。」她並未生氣，也沒有埋怨，一字一句輕得像夜空的雪花。
　　「妳平常聽話得很，一提到殺生丸什麼反駁的話都說得出來。關於這些我們以前都討論過了，就不多提了。」楓輕嘆一口氣：「等天氣暖和點，帶妳去散散心吧。」
　　楓其實是擔心鈴會憋出病來。這孩子以前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怎麼年紀越大了，越會往心裡藏事呢？
　　她跟人類繼續生活這點是沒錯的，無庸置疑。但倘若鈴搞不清自身究竟生在何處、心繫在哪，卻逼著自己去迎合他人的期望，抑或人與人、人與妖的距離沒拿捏好……她多麼善解人意，又是如何替別人著想的，楓一直看在眼裡。
　　她怕最後受傷的會是鈴。

　　「旅行嗎？」
　　「盡量一天來回，不然妳不想出門的吧？」楓道破鈴的猶豫。
　　「謝謝楓婆婆。」鈴轉身。這道謝有兩層意涵。一是感謝楓總時刻關心她的身體，不是因為殺生丸的緣故；二是楓總尊重鈴的意願。
　　「黎族。他們是古老且有名的族群，傳統文化是編織品及為人祈禱。妳可以把繩結拿去請他們祈福。」
　　「楓婆婆相信認真祈求願望就會達成嗎？」
　　「那只是尋求內心的安慰。不過妳該是需要空間透透氣了，或許能舒坦點。」
　　她們都知道許多世事並非努力就能獲得，楓選擇不給肯定或否定的回答，因為要走什麼樣的路，還是決定未來的去留，楓不能幫她擅自定下，但能幫鈴在心有疑惑之時適時的提點她。
　　「嗯。那鈴可要加把勁了，鈴的繩結編得不是很好看……」
　　「黎族的編織品是數一數二的獨特及精美，去那邊也能多學多看的……力氣留給明天，早點睡吧。」

　　飄著雪的夜晚，鈴在進入夢鄉前反覆想著五年前留在這裡的第一晚。
　　當時她緊閉著眼，低聲問自己到底該成為什麼樣的人？那樣就能開心嗎？
　　鈴已經忘了那晚是如何睡去的。但不管是為了某人，還是尋找歸屬……那些鈴其實不看重，她沒有偉大的憧憬及抱負，可是卻有自私的想法、想要隨心所欲地過著。

＊

　　「楓婆婆、楓婆婆！」
　　「鈴，回來啦。妳怎麼了？怎麼弄成這樣呢？」
　　鈴急匆匆的回到住所。楓望向聲音的來源，看到鈴的和服有幾處勾破，甚至身體受了些傷，她趕忙上前詢問。
　　「鈴沒有事。」鈴反握了楓的手，她睜著水潤的大眼：「鈴想要問楓婆婆知道這個圖案是什麼嗎？」
　　楓婆婆接過鈴傳來的手鍊細端。它的編法特殊、脈絡縝密，卻又不搶走玉珮的光彩；最別緻的還是玉珮上雲追月的圖案，玉的邊緣看得出來它有些歲月的稜角，但就因如此，這串手鍊除了外觀的華美又添了幾分古樸的美感。
　　「妳怎麼會有這個？這不是黎族的族章嗎？」楓詫異地反覆確認。
　　鈴趁楓還在查看手鍊時換了套乾淨的衣服。她拿回手鍊，用早已預料到般的低聲複誦：「果然是黎族沒錯。」
　　「是沒錯，但……鈴！」
　　「鈴去去就回！很快的！」
　　楓來不及將話說完她就奔出門外，楓驅使著老膝蓋走到門口，鈴已不見人影。

＊

　　「是真的，楓婆婆沒有不知道的事情！而且鈴和楓婆婆曾經討論過的。」鈴信誓旦旦地說。她瞧黑貓仍不為所動，乾脆想推著他走。
　　「好好好，我們去看看就知道了，先別拉我。」黑貓彎下身體，揪住鈴纖細的手腕：「妳在人類村裡一直都過這樣的生活嗎？」口氣沉了沉。
　　黑貓的瞳孔縮小，遠遠望向幾個大人正交頭接耳的看著他與鈴。
　　鈴淡然搖頭，她好像完全不受影響：「快走吧，鈴不想太晚回來，會讓楓婆婆擔心的。」
　　黑貓無奈地輕嘆：「好。」

　　「黎族……」
　　「嗯！鈴聽楓婆婆說他們久居東方深山，擅長編織……」
　　「我有聽過。難怪她不曾告訴我，有關於她的姓氏，原來只是想過濾不必要的麻煩。」
　　黑貓將鈴揹在身後，疾風似的穿梭在樹林裡，他輕輕一躍便升高好幾十米，要不了幾步就可以跨越一座山。
　　「她是手鍊的主人，對吧？」
　　「嗯，她叫做曦。個性跟妳挺相似的。」
　　「咦？跟鈴很像？鈴也想認識她，搞不好能成為朋友呢。」也或許心中的疑惑能解開。
　　黑貓的嘴邊揚起弧度：「一定會的。謝謝妳，讓我這麼快就有找到她的頭緒了。」
　　他記得曦只說過她是長女，倘若是黎族的長女，那她確實有隱瞞的餘地。他是不會責怪曦的，因為這就表示他們的相識是之於利害以外的。
　　從見面到現在，黑貓終於扯開一絲絲地笑容，鈴欣慰地笑得更開心：「不，我很高興能幫上忙。」
　　「跟曦聊上幾句後，妳也能豁然開朗吧。」黑貓意有所指的說道。

　　「現在已經很開朗了。」
　　「妳們這些人類女人，雖然我知道不是有意的，不過還真喜歡嘴上逞強。」
　　「才沒有……呀！」
　　聽聞鈴玩鬧似的回嘴，黑貓故意放手，使鈴的雙腳懸在半空。
　　「哇啊啊啊！」鈴嚇了好大一跳，以為她要摔進山谷了。鈴死命挽著黑貓的頸子，委屈巴巴的求救：「太壞了……這樣鈴要緊緊抱住你。」
　　黑貓又再度抱好鈴的雙膝：「這才對，有需要就講、盡量發出求救的暗示。不然我怎麼知道誰碰上麻煩了，我也不會讀心術。」
　　「鈴也是糾纏黑貓你許久才開口的。」鈴不服輸的辯。
　　「我已經講了：我、要、找、曦。妳跟曦一個樣都是有嘴不說，曦說已經排除萬難要跟著我回貓妖村，從幾天前到現在了無音訊，害我從南方一路開始找到、接著被西方那群野狗攻擊……」
　　黑貓抱怨的口吻鈴覺得似曾相識，不過他對曦的事情倒非常坦率，鈴挺羨慕黑貓敢勇於承認自己的感情。
　　情感雖會跟著時間流逝而成熟，但也會逐漸失去溫度與顏色……有什麼想說的，若不開口是不會被理解的。
　　「那麼鈴以後遇到困難肯定會直接開口的……」她伏在黑貓的背上，小聲地懺悔。
　　其實鈴不說，黑貓也大致略猜到了。鈴的熱心是一心期盼情人終成眷屬、另一方面是想找尋未來的自己究竟該如何做抉擇。

　　「底下有人類村落的樣子呢！」鈴喜出望外的扯著黑貓的衣領。
　　若非從高空中俯視，被山巒包圍、周遭地形複雜的村落簡直難以發現。幸好鈴和楓並沒有實際去找，不然肯定會在山裡頭迷路的。
　　老舊斑駁的圍籬上，高掛眾雲追新月的圖案，果真是這裡沒錯了。
　　黑貓輕鬆落地後，立刻警覺到不對勁，他們謹慎地向前行。
　　───因為這邊完全沒有任何聲音。
　　除了騷動的風聲，根本毫無人的生氣，甚至連動物也不存在般的死寂。
　　黑貓和鈴走近看，迎來的是整片的廢垣殘壁。
　　房屋皆殘破不堪，一個人口也沒有，只有木圍籬的黎族族紋能看出是他們的居住地，否則難以信服啊……

　　回程路上，鈴和黑貓不發一語。
　　黎族究竟是被滅村了，抑或曦想離開黑貓才不告而別，這不得而知。
　　鈴只覺得自己是否太多管閒事，強拉著黑貓走，最後還重傷了黑貓，想到至此，鈴的雙手握得越來越緊。
　　黑貓送鈴到人類的村落口，原以為要在無聲中告別，黑貓打破寂靜：「喂，妳是不是覺得傷害到我。」
　　「嗯……」
　　「還嗯什麼呀！我沒有怪妳的意思。」
　　「啊？」
　　黑貓的氣勢，讓鈴誤以為要破口大罵了，他溫和的語氣顯得特別平靜：「妳聽我說，趁早認清也是好事，是我不願面對罷了。」
　　「妳身上有著些微妖怪的味道，看來妳八成跟妖怪有瓜葛。」黑貓水色的雙眸閃爍著強烈的光：「好好想清楚，妖怪和人類的時間是不被共享的。還沒放太多感情之前快點忘了吧。」
　　黑貓不是在恐嚇鈴，是真誠的建議。
　　什麼還沒放太多感情前忘記……早就全部放下去了。鈴嘟著小嘴倔強的表示她不想聽，頭越來越低、嬌弱的身影感覺也越變越小。

　　「殺生丸大人不放棄的話，鈴也不會輕易投降的。」鈴抬頭，炯炯有神的大眼無參雜半點濁色的對著黑貓道。
　　「什麼投不投降呀，又不是在戰鬥。」黑貓無可奈何地兩手一攤，鈴的信念很深，他是勸不了：「那他知道妳的處境嗎？」黑貓想到鈴被人類、也就是身為她的同種族說三道四的畫面，油然生起不悅之心。
　　「不知道、也不重要。鈴不曾提及這些，因為鈴想跟隨殺生丸大人，並不是在這裡的生活如何，只是想伴著殺生丸大人而已。」
　　「真服了妳。」黑貓微笑。
　　離別前，他摸了鈴的頭、暖聲地說：「我挺喜歡妳的個性，謝謝妳今天幫助我，以後有困難可以到南方來找我。」
　　「嗯，鈴會的。路上小心。」鈴雙手向上揮動，朝要遠離的黑貓道別。
　　「對了，忘了跟妳說，我叫早見。」說完後他縱身跳躍，黑影就沉在斜陽下了。
　　名字這麼重要的事怎麼最後才說呢。鈴嘴角微微的上揚，肯定是到離開前都再思考其他事情的關係吧；可是她也不知情，妖怪主動報上名來是多麼稀奇的事。

　　鈴轉身打算回去楓婆婆的家。
　　她有些落寞，頭髮弄亂不打緊、殺生丸大人送的和服破了，心情感覺渡上一層陰影。
　　如果堅持，她能在殺生丸大人身旁陪伴多久？鈴離開的時候殺生丸大人也會難過嗎？
　　好想見殺生丸大人啊……此時才意識到手肘及膝蓋的隱隱作痛，胸口無端的也開始撕裂般的苦楚，這天鈴在原地蹲了好久。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