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序幕

本章節 21013 字
更新於: 2025-10-17
車子停下的時候,天已經全黑。
巷口的便利商店還亮著,冷氣外機嗡嗡地響。
我付完車資,拖著箱子走上階梯。
新公寓在四樓,樓梯間窄,牆壁是剛粉刷過的白。
鞋底摩擦的聲音被放大,像有人在背後跟著我。
我找出鑰匙,插進門鎖,轉的時候有一聲輕響。
推開玄關的門後,眼前是窄窄的走道,右手邊一個鞋櫃,櫃面乾淨,木頭顏色淡。鞋櫃再往裡,就是廚房,空無一物,連油煙味都沒有。走廊盡頭敞開,接著是客廳,一整面落地窗,把巷口的電線桿和對面便利商店的招牌照進來。
房東把這裡打掃得太乾淨了。白牆白得刺眼,地板擦得亮,空氣裡沒有前一任房客的痕跡。這種乾淨讓我安心,因為它意味著我可以在這裡重新開始。可同時,也有點空——像劇場還沒開場,沒有觀眾,只有燈光硬生生打在空舞台上。
我把行李拖進房間,推門。房間裡只有一張床架、一張桌子,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比宿舍還簡單。但我盯著那張桌子,忽然覺得未來幾年會在這裡寫很多東西。它乾淨到能裝下任何故事,也乾淨到能裝下我的逃避。
公寓是兩房,在租下這裡的時候就大概猜到會有室友。房東也證實,說另一個房客下週才搬入。
我對「與人共處」沒有什麼信心。能各自過各自的,就已經很好。
把東西大概歸位後,我推開落地窗,走到陽台,點了一支菸。
陽台外就是巷口,看得到對向的便利商店。馬路像一條不算寬的舞台,汽機車來來回回,帶著排氣管的聲音。我吐煙,煙霧被風一口口扯碎,消失得比我想像快。樓下有人大聲喊話,像是臨時的背景音,卻很快被夜風沖淡。
抽菸的時候,我習慣把腦子裡的事情整理一遍。
這次是關於「規矩」。不是要管誰,而是先劃清楚。
我在菸盒背面寫了幾條:
——冰箱分區,上層放我的東西,下層是你的,中層可以共用。
——晚上十一點半以後要安靜,因為那時候我已經吃安眠藥,在準備睡覺。
——如果我在餐桌寫劇本,你需要用桌子可以說一聲,我會回房間。
——我抽菸只在陽台,不會在室內。
字不多,但我知道這些是我能活得舒心的邊界。
不是要對誰下命令,只是提前告訴對方:我就是這樣。算是一種自保。
煙快抽到底,我把煙蒂按進煙灰缸,聽見那聲「啵」——小小的,卻讓我覺得乾脆。順手把剛剛寫在菸盒上的「規矩」貼在冰箱上。
夜色傾瀉下來,我決定出去買點東西。
巷口便利商店的冷光亮著,門自動打開又闔上,人聲在裡頭斷斷續續。就在門邊的陰影裡,我看見一隻黑貓,眼睛在夜色裡亮得像兩點燈。
我蹲下,把口袋裡剛買的小包飼料撕開一角,倒了一些在地上。黑貓先抬頭看我,尾巴左右甩,半信半疑,接著才往前一步,開始吃。便利商店的廣播忽然插播促銷,聲音尖銳,嚇得牠耳朵動了一下,卻沒有退開。
我沒有伸手去碰牠。只把手停在半空,像是要試試彼此的距離。牠沒有退,也沒有靠近,就專心吃。
街上的聲音流過來,紅綠燈切換,照得牠的毛一閃一閃。我盯著那個小小的黑影,覺得比香菸更能讓心靜下來。
我忽然意識到,這就是我要的生活:乾淨的房間,有界線的規矩,偶爾一點安靜的陪伴。
就算陪伴只是一隻不認識的黑貓。
大學迎新的日子,天氣悶得像有人在天空拉了一層厚布,把風全數封住。
我到得不算早,也不算晚,卻仍被擠在走廊裡。舊系館的樓梯口貼滿「歡迎新生」的彩紙,五顏六色,卻像照本宣科的裝飾。
走進去之前,我深吸一口氣。空氣裡有混雜的味道——塑膠椅的潮氣、汗水、還有廉價飲料的甜膩。那不是歡迎的氣息,而是一種場地必然的味道。
裡頭很吵。學長姐站在台前輪流吆喝,聲音在牆壁和天花板間來回反彈,像浪拍岸,密不透風。大家的笑聲與掌聲跟著遊戲節奏此起彼落,熱鬧得幾乎可以掩蓋一切心跳。
我找了個角落坐下,背靠牆,刻意與人群拉出一點距離。有人走過來,拍拍我的肩,把一瓶水塞進我手裡。一抬眼,看見一張笑臉,沒有拒絕,只輕聲說了句謝謝。對方沒停留,轉身回到人群裡,像是完成了一個例行的任務。
活動照著流程進行。喊口號、破冰遊戲、小組比賽,每一項都熱烈得像要把人淹沒。我的聲音很快就被淹沒在吵鬧裡,不需要被聽見,也沒有人真的在意。
我看著那些遊戲,比起參與,更像是在看一齣劇。學長姐們扮演主持人,學弟妹們照著指令表演笑聲。劇本簡單,情緒誇張,觀眾和演員沒有界線。只是——我不是其中之一。
時間拖得很長。汗水滲進襯衫,椅子坐久了黏腿,喉嚨因為少開口而更顯乾燥。直到晚間,終於到了散場。主持的學長姐舉著麥克風說了幾句「歡迎加入」的套話,底下響起掌聲。那掌聲像是一場正式的結束禮。
我背起背包,立刻往出口走。計劃很簡單——回公寓,鎖門,把這些不屬於我的熱鬧隔絕在外。
走到門口時,人潮還在四散。有人約唱歌,有人約宵夜,熱鬧不減。我把頭低低的,專心盯著地板磁磚,想穿過這些聲音的網。
直到——
「欸,景行!」
哲遠的聲音在背後響起,永遠帶著不容拒絕的節奏。他手裡提著一袋零食,思嵐也湊上來,轉著鑰匙圈:「一起去吃飯吧?」
沛然在旁邊補了一句:「人多比較好玩啦,剛好當開學前的聚聚。」
祈睿笑著,把手往我肩上一搭:「走啦,你不來怎麼行。」
昀安湊過來,聲音壓低:「就當吃晚餐,沒什麼。」
我一瞬間被五個方向的話堵住,退無可退。最後,只能點頭。
夜裡的風不涼,反而有股悶。街燈把人影拉得細長,像把白天的影子拖到夜裡還不肯放開。
我們一群人往校門外散開,說是散,其實更像被潮水推著,朝同一個方向去。
哲遠走在最前頭,步伐大,語氣也大。講到高中那次校慶演出的趣事,思嵐立刻接話,一搭一唱。
沛然和祈睿並肩走在中間。祈睿說起模擬考,說到自己最後一科差點睡過頭,沛然就在旁邊補刀。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笑鬧裡有種默契,聽得出來不是今天才養成的。
昀安走在最後,刻意慢下來,時不時回頭看我一眼,像是在確認我沒掉隊。我被他的眼神一碰,心裡忽然浮起一個念頭:原來在這群人裡,我仍然需要被「確認」。
而我,走在他們之後。
嘴巴幾乎沒有打開,只有偶爾隨聲應一句「嗯」或「是喔」。我聽得清楚每個細節:誰的笑聲比較尖,誰習慣講話前先吸一口氣,誰走路總用腳跟先落地。但這些細節沒有等著我去回答,就像他們的對話是一場早就排練過的合奏,而我只是臨時被推上來的觀眾。
街道還沒完全安靜下來。機車呼嘯而過,尾燈拉出紅色的線,消失在轉角。路邊小吃攤還亮著燈,鐵板上滋滋作響,蒸氣混著蒜味飄過來。有人喊價,有人討論啤酒要幾瓶。那些聲音在我耳邊化成一種厚重的背景,讓我更覺得自己像是走在一個不屬於我的場景。
哲遠忽然轉過身,腳步一停:「欸,要不要走快一點,不然熱炒店等下又客滿。」他的聲音一出口,整隊人就跟著提速。我也只能加快腳步,鞋底和柏油地摩擦,發出單調的聲音。
思嵐轉頭看了我一眼,隨口問:「你現在住哪啊?宿舍嗎?」
「不是,在外面租房。」我簡短回答。
他「喔」了一聲,也沒再追問。很快話題就被別人帶走。
我聽著他們聊考試聊老師,偶爾提到某個高中時期的八卦名字。我都認得,但沒有插話的意圖。那種笑鬧像一個封閉的圓圈,我就算勉強把話丟進去,也只會像石子落進水裡,打出幾個小漣漪,馬上就被淹沒。
昀安忽然走近一步,壓低聲音對我說:「待會就隨便吃點,不用想太多。」他的語氣像是體貼,也像是暗暗察覺了我的不自在。
我點了點頭。沒說話。
走到學校旁邊的紅綠燈時,隊伍忽然停下。紅燈像是舞台上的聚光,硬生生把大家的影子定在地上。喊聲一出,他抬起頭,笑得隨意,像是這聲音本來就在等他。
哲遠眼睛一亮,立刻喊:「喔!湛洋!」
他兩步並三步湊上來,和哲遠擊掌,和思嵐隨手碰拳。動作快得像是早就排好的橋段。
他站進人群,個子很高、肩膀很寬,隨便往裡一擠就自然地佔了一個位置。霓虹燈光剛好打在他臉上,讓笑容亮得過分。我這才看清楚他的眼神——直接,明亮,像是要穿透我的。
「誰啊?」祈睿半開玩笑地問。
「李湛洋啦!迎新的時候剛認識的。」哲遠回答得理所當然。
「你們是要去吃飯嗎?」語氣很自然,像招呼老朋友。
「對啊!要不要順便一起?」思嵐回答。
「可以啊!反正我還有時間,可以先吃完飯再去趕車。」話落,他跟在場的其它人也順勢打了招呼,包括我在內。
我也只是禮貌的點頭回應,倒也不是裝酷,只是懶得給多餘的反應,一直以來都是這樣。
綠燈亮了,隊伍再次往前。笑鬧聲繼續鋪天蓋地,而我卻覺得,那一道被叫到名字的瞬間,比整條街的霓虹都亮。亮得我只想找個陰影,把自己藏起來。
街角的熱炒店招牌漸漸清晰起來,黃燈閃爍,油煙的味道比夜風還快撲到臉上。前頭的人加快腳步,我也被拉著向前。
——就像過去一樣。
熱炒店的霓虹燈遠遠閃著。黃色的燈管有一截閃個不停,像馬上就要壞。裡頭的聲音比街上還吵,油煙和酒精的味道混在一起,連天花板的電扇都轉得懶洋洋。
「來來來!」哲遠熟門熟路地推門,大聲喊著店員。
「先三瓶啤酒!」思嵐緊接著補一槍,「再加炒麵跟宮保雞丁!」
沛然笑著搖頭,像是在默默收拾他們的衝動。祈睿則幫忙拉椅子,手腳俐落。
昀安把菜單推到我面前,語氣自然:「你要不要點點什麼?」
我搖頭。不是不餓,只是不知道該把「想要」說出口。
椅子一張張被拉開,摩擦水泥地的聲音刺耳。湛洋也跟著進來,動作自然得像是原本就屬於這裡的人。他把背包掛上椅背,撥了撥袖口坐下,剛好在我旁邊。
「靠過去一點。」他隨口說,語氣帶笑,卻不容拒絕。椅腳在地板上拖出一道長聲,我只得往另一邊挪了點。
他很快就融進話題,和哲遠他們碰杯、開玩笑,像是熟到不需要磨合。只是偶爾,他還是會偏過頭,對我丟來一句:
「你就是——何景行吧?我聽他們提過。」
我愣了一下,點頭。
「他們說你高中很安靜。」他笑著,像是順手拆開一個話題。
桌邊的人起鬨,沛然大笑:「對啊,社辦角落那位愛耍孤僻的!」
祈睿也補刀:「以前都自己一個人唱歌、寫詞,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又什麼時候離開的。」
我沒有接話,只是把杯子裡的茶拿起來抿一口。茶水是涼的,卻像卡在喉嚨下不去。
熱炒店的菜一道道上來。宮保雞丁的辣椒紅得刺眼,鐵板豆腐冒著煙,炒麵油亮亮地閃著光。筷子一伸一縮,盤子很快見了底。油漬濺到桌面,和酒水混在一起,留下黏膩的痕跡。
湛洋卻偏偏不放過我。
「所以,你是考學測還是獨招啊?」他的語氣帶著好奇,卻太直白。
我抬眼看他。他眼底沒有惡意,甚至還閃著一點期待。可那種盯視讓我渾身不自在。
「就……獨招。」我聲音很淡,像是把話隨便丟到桌面。
他愣了半秒,隨即笑開,舉起酒杯:「厲害欸,不錯啊,我是學測生。」
那聲音很大,像是故意要所有人都聽見。
旁邊的人被他的笑帶著走,氣氛繼續熱鬧。我卻只覺得被推到桌上的聚光燈下。不是榮耀,而是不想被看見。
哲遠和思嵐比著拳,輸的人要喝一杯,笑鬧聲一波比一波大。祈睿被灌了一杯後咳得滿臉通紅,沛然在旁邊替他遞水,還拍背。大家笑作一團。
有人起鬨要我也來一杯。還沒等我開口,湛洋就插話:「他不行啦,我幫他喝?」語氣聽起來像護航,也像半開玩笑的調侃。笑聲再度炸開,我卻覺得喉嚨更緊。
湛洋的聲音還在耳邊,他偶爾插科打諢,偶爾又突然轉過來問我一句:「你高中真的沒參加什麼活動嗎?」或者「你是不是也聽某某樂團?」
每次他開口,桌上的談話都會短暫停頓,像是大家都在等我回答。那一瞬間的靜止,比笑鬧更吵。
我每次都只用一個字回應:「沒有。」或「嗯。」
他倒不惱,甚至笑得更開心,像在享受這種被拒絕的挑釁。
我卻覺得煩。不是因為他的問題,而是因為這些目光。就像整張桌子被他硬生生扭過來,讓我成了唯一的空缺。
酒過三巡,桌上堆滿空瓶。有人開始唱歌,有人玩猜拳,笑鬧聲像浪一樣一波波拍過來。油煙、辣椒和酒精混雜成一股濃烈的氣味,燙得人頭皮發麻。
我安靜地坐著,手指在桌下無意識地敲,心裡只想著一件事:
——回家。
熱炒店的喧鬧聲還在耳邊震盪,我卻已經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走出來的。街燈下的夜風依舊悶,像積在胸口的東西不肯散去。
走到巷口時,那隻黑貓又出現了。牠蹲在便利商店的燈光陰影裡,眼睛亮得像兩點燈火。
我蹲下,從口袋裡拿出白天剩下的小包飼料,撒在地上。黑貓慢吞吞地走過來,尾巴輕輕甩著,低頭開始吃。
這回牠吃得更從容了,不再頻頻抬頭確認我的動作。偶爾耳朵動一動,像是對遠處機車聲的本能反應。便利商店的自動門開開合合,光線在牠背上忽明忽暗,把毛色切成幾塊斑駁的影子。
我沒有伸手,只是看著牠。指尖無意識地在牛仔褲縫線上摳著,粗糙的布料磨得發熱。剛才熱炒店裡的聲音還在腦海回盪——筷子敲盤的清脆、酒杯碰撞的鈍響、湛洋笑聲裡過亮的部分。那些聲音此刻都被夜風稀釋,只剩下黑貓的咀嚼聲輕輕落在地上。
街上的紅綠燈切換,紅光把牠的影子拉得很長,綠光一閃又把影子收回。那畫面就像有人在舞台上調燈,為這隻不相干的貓設計場景。我忽然覺得,自己像個觀眾,被迫看了一場不屬於我的戲,直到現在,才找到幕間的空隙。
風裡有淡淡的油煙味和殘留的酒精氣息,可更多的是夜晚的潮濕。黑貓的鼻尖沾到幾粒飼料碎屑,輕輕打了個噴嚏,聲音小得幾乎要被馬路聲吞掉。我卻聽得很清楚,比剛才所有的笑鬧都要真實。
那一刻,安靜像是一種久違的奢侈。
我忽然覺得,這才像是我該待的地方:乾淨的房間,有界線的規矩,偶爾一點安靜的陪伴。就算陪伴只是一隻不認識的黑貓。
我沒有多停留。轉身繼續往前,腳步比剛才更快。
回到公寓,打開門,走進房間。白牆和桌子靜靜等著,空氣乾淨得近乎冷清。這裡沒有油煙,也沒有喧鬧,只剩下呼吸聲在四面牆裡回蕩。
我把背包掛在椅背上,整個人倒進床裡時,胸口的緊繃才慢慢鬆開。腦子裡卻還殘留著幾個片段:便利商店燈下的黑貓、熱炒店裡沸騰的笑聲、湛洋太亮的眼神。它們像三張不相干的照片,硬是被拼進同一個相簿裡。
我翻了個身,望著天花板。牆壁太白。我沒有寫什麼,只是閉上眼。
今晚的熱鬧,終於與我無關。
——
傍晚的光線像一層薄紗,籠罩在巷口的磚牆與電線桿之間。我蹲在便利商店外的角落,將飼料一點點倒在地上。黑貓的背毛在昏暗裡像一團流動的影子,呼吸時胸口微微起伏,耳朵偶爾抖動,像隨時在聽一場只有牠能聽見的暗場音樂。這是我給自己保留的靜謐片刻,一個能讓我暫時離開人群、離開責任的角落。
我喜歡這種時刻,因為它不需要任何對白。舞台上沒有聚光燈,也不必有觀眾,只有我和這隻貓。安靜,不受干擾。
然而,行李箱輪子輾過地面的聲音像是突兀的道具移動,把這片寧靜撕出一道縫。我抬起頭,看見一個高挑的身影正拖著行李走近。李湛洋。那聲響像是一段沒在排練本裡的橋段,他的出現打亂了我精心維持的靜默。
他注意到我,笑著揮了揮手:「哎,景行?你也住這附近嗎?」語氣很自然,好像我們早就應該在這裡碰上。
我只是點點頭,淡淡回應。心裡卻升起一股難以言說的無奈——我原以為這裡只屬於我和黑貓,現在看來,這份安靜也要被迫分給別人了。
湛洋停下腳步,看著我蹲在那裡,眼神裡閃過好奇與興味。他把行李靠在牆邊,竟也蹲下來,與我並肩。那動作毫不遲疑,就像是他天生就知道怎麼走進別人的場景,不必敲門。
「這小傢伙挺享受的嘛。」他看著黑貓,語氣帶笑,像是一句隨口的調侃。
黑貓抬起頭,眼珠閃動了一下,卻沒有退開,繼續埋頭在飼料裡。那畫面讓我心裡一緊——牠原本只屬於我營造的靜謐,現在卻也容納了他。
「牠很挑剔的。」我低聲說,像是在提醒,也像是給自己一個界線,「一般人給的東西,牠不一定會吃。」
湛洋聳聳肩,露出一種毫不在意的笑:「那我得努力獲得牠的信任了。」語氣輕快,卻帶著一種我聽不透的堅持。
我沉默下來。心裡出現一種矛盾:我不想這份安靜被打破,但湛洋的存在卻不像入侵,更像是一道強光突然打在舞台邊角,把我原本躲藏的位置照亮了。我習慣把自己縮得很小、放得很輕,不讓任何人覺得麻煩。而他——他卻一副理所當然能站進這場景裡的樣子。
我心裡泛起一絲排斥,也混雜著某種說不清的羨慕。
樓梯間的燈忽明忽暗,像舞台換景時的過場燈光。我和湛洋一前一後走上去,他的行李箱在每一階磚面上撞出聲響,清脆而急躁。我下意識加快腳步,想與他保持距離,手指卻不自覺在指節處摳著,像在提醒自己別忘了這一層隔閡。
「咦?」他在門口停下,眉毛一挑,看著我,「你也拿這把鑰匙?」
我沒回答,只掏出鑰匙插進鎖孔。清脆的「喀」一聲,在我耳裡卻像被放大了十倍,生硬得像一種宣告。我肩膀緊繃,呼吸在胸口打結。
「原來我們是室友啊。」湛洋笑了,語氣裡有種意外的輕快,好像這是個小驚喜。
我沒接話,只側身讓開,讓他先進去。動作很快,甚至帶著逃避的意味。
房間裡還保持著我入住那天的模樣:白牆過於乾淨,桌椅像擺拍過的道具,空氣乾冷。湛洋把行李推進來,隨手把外套掛在椅背上,動作熟練得不像是第一次進來,更像是早就住過這裡。
我走到冰箱前,指尖在門把上輕輕敲了敲,聲音細微卻暴露出我的僵硬:「我之前寫了幾條規則,貼在這裡。」
湛洋湊過去看了一眼,念出聲:「冰箱分區、十一點半安靜、抽菸只在陽台……」說到這,他偏頭看我一眼,眼裡帶著笑意,「你這個性⋯⋯難怪大家都說你難相處。」
我指節立刻摳了摳,指甲在掌心劃過,像一個隱蔽的小動作。我只是簡短回應:「我自己的習慣。」語畢,順勢補充提醒:「左手邊那間是你的房間,右手邊是我的。」
湛洋只是笑了笑,把冰箱門「啪嗒」一聲關上。對他而言自然不過,我卻覺得那聲音像是一記重槌,讓空氣更緊。
他拖著行李往他的臥室走去,推門一看:「喔,這間還挺大。」語氣裡帶著隨意的滿意。
我站在客廳裡,肩膀還沒放鬆下來。白牆依舊過於乾淨,可它已經不再只屬於我。心口那股繃緊像摳破的皮膚,隱隱作痛。
不知怎麼地,我想起剛才黑貓低頭專注吃食的模樣。牠可以無聲接受我的存在,卻也同樣容納了湛洋的靠近。想到這裡,我心裡莫名泛起一種複雜的感覺——像是不安、像是戒備,也帶著一絲難以承認的鬆動。
冰箱的門被拉開,冷氣撲了出來。上層原本空得很乾淨,現在卻多了一盒飲料和幾顆蘋果,顯然是湛洋的。那位置原本屬於我。
我沉默地伸手,把東西移到下層。動作不快,但力道比想像的要重。冰箱門「碰」地一聲關上,迴盪在狹小的廚房裡。
湛洋從後頭探過來,手裡還拎著便利商店的袋子,笑得輕鬆:「欸?你幫我移了啊。謝啦。」
我沒回答,只轉身走開,肩膀還緊著。
餐桌上攤著我的稿紙,字跡斑駁,邊角有些翹起。筆還放在最上面。
湛洋端著飲料走過來,像沒看見一樣,把杯子隨手放在桌角。冰涼的水珠順著杯壁滑下,慢慢滲進紙張。
我愣了一瞬,然後默默收起稿紙,把它們疊好,轉身回到房間。
「啊,我只是借一下嘛。」他在背後說,語氣輕快,像是一句隨口的玩笑。
十一點半。
我已經吃了藥,房間裡一片黑,只剩下時鐘的秒針聲在跳。
隔壁傳來湛洋的聲音,他在練台詞。音量壓低過,但情緒的起伏還是很清晰:忽快忽慢、忽高忽低,像浪在拍牆。
我翻身,睜著眼盯著白牆,手指扣著棉被邊角。胸口有種悶意,像被誰推著不讓呼吸。
直到聲音漸漸停下,我才慢慢鬆開手。
第二天早上,他笑著和我說:「昨晚有點吵吧?不好意思,下次我小聲一點。」語氣裡帶著理所當然的自信,好像這是必須被原諒的事。
夜裡的陽台,煙霧在風裡一點點散掉。
我靠在欄桿邊抽菸。湛洋推門走出來,沒有煙,只是仰起頭深吸了一口風。
一個吐煙,一個吸氣,沉默在中間拉長。
「你很常抽菸嗎。」他說。
我沒回話,只輕輕彈了彈煙灰,灰屑隨風消散
最後一口煙在指尖燃盡,我把煙蒂按進煙灰缸裡,聽見那聲輕微的「啵」。
湛洋還在陽台邊,雙手插在口袋裡,仰頭看著遠方的天際。夜色裡的他顯得比白天安靜,甚至有點陌生。
我們之間沒有再多的對話,只有電線被風吹得低低作響。
我把最後一口煙按滅在灰缸裡,夜風把殘留的煙味吹得稀薄。陽台的門關上時,白牆像一張等待書寫的信紙,暫時歸於平靜。只是我知道,外頭的聲音會再回來。
——
幾天後的開學排練,排練場所是在系館的黑箱。
黑箱的燈打得半亮不亮,昏黃裡混著一點日光,像舞台在等候開場。木地板乾燥,帶著粉塵味,空氣裡還飄著夏天的潮濕。十幾個新生陸陸續續進來,把椅子拖得吱呀作響,聲音四處亂竄。有人三三兩兩低聲聊天,有人還在滑手機,也有人攤著劇本打呵欠。雜音像是一支還沒對好調的管弦樂團,吵鬧卻真實。
「欸,把椅子圍一圈啦,這樣方便等下讀本。」舞監林沛然站在場子中央,手上拿著名單,語氣沉穩。周祈睿跟在旁邊幫忙,補一句:「名字喊到的先應一下,別裝死啊。」
椅子一張張被拖近,圍成一個不太規整的圓。王哲遠站在一側,拍了拍手,聲音清亮:「大家安靜一下,我們開始讀本了!」
他語氣裡帶著慣性的掌控感,像是很快就要把場子收起來。陳昀安已經低頭在劇本旁邊寫註記,眉頭緊皺,看起來像是還沒進入狀況就先在找漏洞。張思嵐則大剌剌往椅背一靠,還和隔壁同學插科打諢:「欸,你等下讀的角色背景設定很慘。」引來一陣笑聲。
我坐在靠近牆邊的位置,劇本放在膝蓋上。這是最安全的角落,既能看清大家,又不必被注意。筆尖在頁角不自覺地劃了幾道線,並不是註記,只是習慣性的分散注意力。
就在雜音漸漸收斂的時候,椅腳摩擦地板的聲音忽然逼近我耳邊。李湛洋拉過一張椅子,在我身旁坐下。動作乾脆得不帶一點猶豫,好像這個位置本來就是留給他的。他手裡拿著劇本,隨手翻開,笑著說:「這裡的光線比較亮,比較看得清楚劇本。」
我下意識把劇本往膝上壓緊,紙角被捏得微微起皺。肩膀繃直,眼睛死盯著頁面,假裝沒聽見。他離得太近,呼吸聲和翻頁聲都清晰到惱人。這種理所當然的靠近,讓我心裡生出一股說不出口的煩躁,好像連我刻意留出的空隙,都被他大喇喇踩進來。
他的存在像是一束光,直接打在我刻意壓低的陰影裡,刺得我只想往後退。
讀本正式開始。哲遠照著導演組的分工,指派角色逐一朗讀。聲音此起彼落,有人字正腔圓,有人含糊不清;有的情緒誇張過頭,有的則乾巴巴像在唸課文。空氣裡浮動著各種不均勻的節奏。
輪到湛洋時,他只是隨口一句,聲線卻自然地帶出情緒,語氣裡有股不費力的張力。場子安靜了半秒,像是被他的音色短暫收攏。
我側眼看他。他明明沒有刻意,卻能把台詞讀得像真的存在,沒有隔閡。那份輕而易舉,讓我心口泛起一種複雜的感覺——既不想承認,也無法否認:他很適合這個位置。
「景行,你幫忙讀一下旁白吧,」祈睿突然開口,抬頭看向我。
我低聲應了句「好」,喉嚨有些乾。聲音落在一圈人中,顯得過於輕淡。
湛洋忽然湊近,壓低聲音說:「等等結束,你幫我看看這段台詞怎麼演比較好?」
我沒回頭,只把視線固定在劇本上。
排練結束後,黑箱裡的燈光逐漸暗下去。椅子拖行的聲音此起彼落,像是這一場讀本的最後雜音。我收拾好劇本,準備直接走人。
「欸,景行——」
張思嵐忽然湊過來,語氣吊兒郎當,眼神卻閃著八卦的光,「我跟你說啊,李湛洋好像對你有意思喔。」接著補充:「他自從知道我們是你高中同學以後,就很常打聽關於你的事,像是你高中是什麼樣的人啊、喜歡吃什麼、有什麼興趣愛好之類的。」
我愣了一下,手指停在劇本封面的邊角。那句話像一顆石子丟進心湖,沒有激起大浪,卻立刻沉到水底。
不是驚訝。其實我早就察覺了——他總是理所當然地靠近,總是挑我在場的角落坐下,總是丟來一句不需要回答的問題。那些不合比例的存在感,怎麼可能察覺不到?
只是,我一直告訴自己:也許是錯覺,也許是我想多。
思嵐的多嘴,反而像是替我把那層「也許」撕掉了。
我沒有回應,只把劇本抱緊,走得更快。肩膀僵直,像是想把什麼東西硬生生壓進去。心裡卻忍不住冒出一個念頭:
——他真的想往更近一步走。
煩躁感湧上來,比剛才在黑箱裡還重。因為這不只是打擾,而是侵入。
我加快腳步,推門走出黑箱。外頭的空氣比裡頭涼,但胸口的悶意卻沒有散去。
夜風帶著一點濕氣,陽台的鐵欄桿摸起來冰涼。我點了一支菸,煙霧在燈光下翻滾,很快被風攪散。黑箱裡的片段還沒散去——思嵐那句「湛洋對你有意思」像釘子一樣卡在腦子裡,拔不掉。
我本來只想一個人待著,讓煙味把那些多餘的念頭壓下去。
身後的門卻被推開。
湛洋走出來,沒有帶煙,只把手插在口袋裡,仰起頭深吸了一口風。夜色讓他的輪廓顯得比白天安靜,語氣卻還是帶著一貫的隨性:「你在家啊。剛剛排練結束沒看到你,原來你先回來了。」
我沒有回應,只彈了彈煙灰。火星落下,瞬間被風吞掉。
他沒有走開,而是靠在欄桿上,離我不遠不近。沉默被拉長,像是一種刻意的試探。
「白天在黑箱,你看起來心情不太好。」他說。語氣淡淡的,像是真的隨口一問。
「你想太多了。」我回得冷硬。
他卻只是笑了一下,沒有追問。視線還停在遠方的夜景。
過了片刻,他忽然低聲說:「我以前啊,常常一個人在家。不是不想有人陪,只是……好像習慣了。」
那語氣聽似閒聊,卻在停頓間洩出什麼。他眼神沒有看我,卻讓人聽得出分量。
我側過頭,看見他輪廓在夜色裡被削得很乾淨。那不是一個真正樂天的人該有的表情。
胸口微微一緊。我突然意識到,他其實和我一樣,都有某種孤單,只是他把那層孤單包裝得太亮。
就在我還沒找到回應時,他自己先收了回去,語氣輕快得近乎玩笑:
「別記在心上,就當我隨便說說的。」
話音帶笑,卻掩不住方才留下的陰影。
最後一口煙在指尖燃盡,我把煙蒂按進煙灰缸。
轉身要回房,腳步剛跨進去,卻忍不住回頭。
湛洋還站在陽台邊,雙手插在口袋裡,微微仰著頭,任風從臉側拂過。他的背影在夜色裡顯得格外安靜,安靜得不像他白天的樣子。
看著他,我忽然生出一種感覺——那份孤獨,或許並不是只有我才有。
念頭一閃即逝,我立刻壓了下去。
回到房間,門在身後闔上。空氣裡殘留著煙味,和夜裡的風隔著一道牆,沒能吹進來。
——
黑箱的日子一場接一場,像是沒有休止的排練蒙太奇。
有人一到就窩在角落打呵欠,有人埋頭在劇本裡塗塗改改。雜音、笑聲、腳步聲交疊在一起,舞台燈亮起又熄滅,像日子被切成一格一格。
而李湛洋,總在我身邊晃。
有時候在飲料店買好幾杯手搖飲,進門時笑嘻嘻地把多多綠遞到我桌上:「你不是都喝這個嗎?多多綠,給你的。」
有時候排練放飯,他就把飯盒往我桌邊推過來:「欸,多買一份,要不要一起吃?」
動作看起來自然又隨意,卻讓人覺得太過貼近。我心裡的弦一緊又一鬆,情緒總在煩躁與心虛之間擺盪——煩他怎麼總出現在我生活裡的空隙,卻又無法否認,那些小小的舉動,有時候讓我覺得心口發燙。
直到那天傍晚。
排練拖得太晚,校門口的天空突然下起雨。我站在屋簷下,看著雨線打在地面,心裡打算乾脆直接跑回去——反正公寓不遠,淋點雨也無妨。
就在我跨出一步時,湛洋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欸——你要淋雨回去喔?」下一秒,他把外套一把披在我身上。
布料還帶著他的體溫,瞬間把我的動作凍住。我愣愣地低頭,雨珠在肩頭彈開,而他已經赤著手臂站到我旁邊,笑著說:「走啊,一起。」
我們並肩衝進雨裡。雨點劈頭蓋臉砸下來,他的肩膀卻始終穩穩貼在我身邊。公寓的霓虹燈在遠方閃爍,像一個不斷靠近的出口。我心跳卻亂到不像是為了奔跑。
回到樓下時,我渾身還是半乾半濕,外套披在身上滴著水,滴答聲在靜下來的空間裡顯得格外清晰。湛洋甩了甩頭髮,水珠飛散,笑得像什麼都沒發生:「還好吧?」
我沒回答,只轉身往樓上走,下頜微微縮緊。那一刻,我清楚意識到——煩躁的累積被雨聲沖散,留下的只有突如其來的心動。
上樓後,我把外套掛在門口椅背上。濕氣從布料上滲出,滴進靜謐裡,像是一種不容忽視的印記。
我快步進了房間,背靠著門,才發現掌心還攥得發緊。呼吸像是還沒從奔跑裡抽離,卻比起雨水,更難甩掉的是肩頭殘留的那股溫度。
客廳裡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是湛洋在收拾濕透的衣服。過了一會兒,他的聲音輕輕響起,帶著鼻音卻還是若無其事地哼著旋律,像是隨便抓來的流行歌。
旋律斷斷續續傳進來,我卻覺得那聲音比雨聲還清晰。
我拉上窗簾,把自己埋進黑暗裡,試圖掩蓋胸口亂跳的節奏。
可是,那些聲音還是在牆那頭流動著,提醒我——這場雨,留下的不只是濕氣。
翌日,清晨的公寓靜得可怕。
窗簾縫隙滲進的日光只是一點點,像在提醒:今天會很漫長。
我正把書塞進背包,牆壁那頭卻傳來低低的咳嗽聲。斷斷續續,帶著一種粗糙的摩擦感——彷彿有人在幕後咬著牙,硬要把一場戲演完。
我停下動作。手指按在拉鍊上,卻沒有拉上去。
腦子裡浮現一個清楚的結論:湛洋病了。
可我沒有敲門。只是把背包背好,腳步快得近乎逃離。
出門時,他剛好走出房間。
臉色淡得不像平常,眼眶卻紅了一圈。他還是笑了一下,語氣不緊不慢:「早啊。」
像是要演給所有人看的「我沒事」。
我點頭。沒有多說什麼。
校門口人潮混亂,油煙味、汗味、吵雜的聲音擠成一股濁浪。
在人群裡,我看見湛洋的背影——步伐慢得不自然,肩膀微微垂著,像是隨時會掉下去的布景。
我明明可以繞開,就像所有人都能假裝沒看到。
可是那咳聲還在我腦子裡,如同舞台暗場裡的暗號,一直響。
腳步停下,心裡卻翻起一股煩躁。
不是對他,而是對我自己。明知道「不干我的事」,卻還被他拉進場裡。
最後,我還是喊出口:「李湛洋。」
聲音比預想中更急,也更硬。
他回頭。臉色泛紅,額頭滲著汗,還笑著想把異樣掩過去。
「……怎樣?」
我看著那個笑,後頸一麻。
明明虛得要倒,還偏要演得若無其事。
我走上前一步,語氣冷硬:「你這樣還想上課?」
他愣了愣,還想敷衍:「小感冒啦,撐一撐就好。」
我沒有回話,只伸手抓住他手腕。掌心的溫度滾燙,像是在對我證明一切。
「跟我走。」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比想像中更急。
他還想說什麼,我卻沒給他機會。人潮裡,我直接拉著他往外走。
雨後的風帶著潮濕,校門口的喧鬧在身後被甩開,像是舞檯布幕忽然落下,所有聲響都被隔絕在外。
診所裡的冷氣嗡嗡作響,藥味混著消毒水,乾冷得讓人不舒服。
醫生測了體溫,三十八度六。又聽了肺音,說是發燒加上喉嚨發炎。
「這邊先開退燒藥、消炎藥,再配一點止咳。退燒藥有發燒再吃,其他三餐飯後吃。」
藥袋被遞到我手上時,塑膠摩擦聲清脆,像一個結束的提示音。
我低聲說:「吃藥,回去休息。」
他眨了眨眼,忽然笑出聲來,沙啞卻輕快:「哎,景行,你這樣好像我爸。」
我臉一熱,卻沒有反駁,只把藥袋塞進他懷裡。
回到公寓,才十點多。
湛洋靠在門邊換鞋,動作慢得不像他。額頭還冒著汗。
我丟下背包,轉身下樓,繞到附近的粥店。
巷口的便利商店依舊亮著,廣播聲斷斷續續,可那隻黑貓沒在。空下來的角落,比想像的還要冷清。
熱騰騰的白粥灌進紙袋裡,我提著上樓時,玄關裡還留著他的鞋印。
他已經回房躺下,被子只拉到胸口,呼吸急促,臉泛紅。
我把粥端進去:「起來吃一點。」
他閉著眼搖頭:「不用啦,睡一覺就好。」
我皺眉,把碗塞到他手裡,語氣冷硬:「吃。」
他愣了下,還是乖乖坐起來,一口一口慢慢吞下。
我把退熱貼撕開,按在他額頭。冰涼貼上去,他長長呼出一口氣,肩膀終於放鬆。
我再把藥拆好,推到他手邊:「吃完。」
他乖乖照做,喉結滾動的弧度清晰,最後還咳了一聲。
「水呢?」他開口。
我立刻把水杯遞上去。
中午到下午,他大部分時間都在睡。
我假裝在客廳寫稿,耳朵卻敏銳得連他翻身的摩擦聲都聽得到。
過了不久,我推門進去,拿著新的退熱貼。
房間裡的空氣有股微熱的氣息,像是他的體溫在空間裡留下痕跡。
我輕手輕腳地走到床邊,把舊的退熱貼撕下來。動作剛到一半,他忽然睜開眼,迷迷糊糊地看了我一眼。眼神沒什麼焦距,像是還沒從夢裡醒過來。
「換個新的,」我低聲說。
他嗯了一聲,沒動,只是任由我把冰涼的貼布放上額頭。
就在我正要收手時,他忽然抬起手,指尖扣住了我的手腕。力道不大,卻清晰。
我本能想抽回,卻被那聲低得快要散掉的「……謝啦」定住。
下一秒,他就鬆開手,重新闔上眼睛,呼吸漸漸沉下去。
好像剛才那個瞬間只是一場錯覺。
我卻站在床邊,多停了好久。指尖還留著他掌心短暫的溫度,像是被什麼刻在那裡。
我注意到一件事——他的房間格局跟我的一樣,但牆壁貼了海報,桌上散著筆記和劇本。床單皺得凌亂,跟我一塵不染的房間形成強烈對比。
我站在門口,看著那片混亂,心裡忽然浮上一個念頭:這才是真正「有人住過」的痕跡。
夜裡,天色灰得快塌下來。
我再次摸了他的額頭,燒退了些,呼吸也平穩許多。確定他真的睡著,我才走到陽台。
點火,煙霧竄起,在夜裡被風吹得七零八落。
我原本以為這一口煙能替我消掉多餘的心思,但卻發現心裡更亂。
那些咳嗽聲不只是噪音,而是某種提醒——提醒我,這裡已經不只剩我一個人。
煙蒂燃盡,我按進煙灰缸裡。
火星熄掉的瞬間,房裡又傳來一聲咳嗽。
我沒再點第二根煙,只是靠在欄桿邊,靜靜聽著。
夜色很厚,風把城市的聲音都攪碎,只剩那一道聲音從門縫裡滲出來。
它落在空氣裡,不急不緩,卻偏偏讓我無法忽視。
我抬頭看了一眼沒有星子的天空,胸口有點說不清的緊。
下一秒,我推開門,回到那片過於潔白的房間裡。
——
清晨的公寓還像舞台沒亮燈。
我在餐桌邊醒過來,脖子僵得像被鎖了鉸鏈。稿紙壓在臉側,皮膚上留著歪歪斜斜的墨痕;杯墊旁一圈乾掉的水漬,像昨晚沒收好的場記。樓下機車的點火聲掠過,又歸於安靜。
門鎖「嗶」地一聲,塑膠袋的摩擦聲跟著進來。
「你醒啦。」湛洋把袋子擱在桌上,水氣和糯米香一起冒出來,「去買的——你愛的飯糰跟米漿。」
我坐直,揉了揉僵硬的肩。昨晚守著他到很晚,腦子還有殘影在晃。
看著他手上的那包早餐,我沒有動作,只淡淡丟一句:「你是不是昨天腦子燒壞了?」
他愣了半秒,笑得很順:「腦子沒壞,畢竟你昨天辛苦照顧我。」邊說邊在餐桌邊拉了張椅子,在我身邊落座,撕開包裝,把其中一顆飯糰直接遞到我嘴邊:「這算是謝禮,張嘴。」
我本能想閃,香味卻先一步撞上來。牙齒下去,海苔脆了一聲。那口熱氣進了喉嚨,我把想說的「不用」也一併吞了下去。
「乖。」他像完成什麼重要任務似的把飯糰收回去,自己也咬了一口。
我瞪他一眼,還是把那顆搶過來,低頭吃完。米漿溫度剛好,喉嚨被安靜地撫過一遍。
見狀,他也打開了另一顆飯糰,我們就這麼並肩坐著,吃著早餐。
「今天還要排練,別空著肚子。」他像交代日常,「我感冒已經好了。」
像怕我不放心搬的補充一句:「早上量過體溫了。」
我只嗯了一聲,收拾散落在餐桌上的稿紙。心裡那點還沒散乾淨的疲憊,被早餐的熱氣壓住一半,另一半則像被他那句「張嘴」敲了一下,浮上來又沉下去。
出門前,他不知從哪時候已經把我的背包拎起來,利落地背到自己肩上。
「給我。」我伸手。
他後退半步,笑得理所當然:「我就想背啊,怎樣?」
「還我。」
「太慢啦。」他用腳跟把門鞋櫃踢出一條縫,「現在它合法成為我的隨身行李。」
我一時語塞,只能盯著他背著「我的」包站在門口,像站在我界線的那一條線上,還故意朝前跨半步。
換鞋時,他忽然俯下身,指腹把我額前亂掉的頭髮往耳後一攏。動作自然,力度很輕,卻近到能聽見他鼻息碰到字面上那層墨味。
「好看。」他打趣。
我別開視線,去拉鞋帶,拉得有點緊。
他在門邊等我,回頭沖我挑了下眉:「走吧,快遲到了。」
我跟上去。走廊裡的日光淡得像薄紗,他還背著我的包,步幅半個身位領在前面——人與人的一公尺安全距離被他縮短得幾乎沒剩。我的拒絕卡在喉嚨,最後只變成一聲不明顯的清喉音。
門在身後輕輕帶上,日常像是被他用不經意的手法,改了場記。
黑箱的門一推開,冷氣混著木頭粉塵味撲過來。舞台半組好的景片靠在牆邊,地上貼滿彩色膠帶的走位點,像一張密密的暗地圖。有人穿大學T、有人圍著圍巾,一邊哈氣一邊把道具從道具桌搬到指定位置。
「各部門注意,從三場接四場。」沛然戴著耳麥、手裡夾著場記本,聲音不高卻能穿透雜音。祈睿在他旁邊貼新標籤,順手把一條快鬆的膠帶重新壓緊。
導演桌旁,哲遠把分鏡和調度圖攤開,昀安已經在本子上寫備忘,眉心擰著。新生們一個個往場上聚,先草草拉筋,再互相確認對詞。有人打呵欠,有人狂喝水,雜音像一支還沒調好音的管弦。
我坐在側臺邊的折疊椅上,劇本放腿上,筆夾在手指與紙邊之間。從這裡看出去,整個場像被掀開一半的盒子:光、物件、人都在原位。
我眼神掃過舞台——看見李湛洋站在一號位,手插口袋,低頭熟悉道具的重量。他把杯子從桌上抬起、放下,動作乾脆。
「各位,走總彩。」哲遠拍兩下手,簡短有力。
燈一跳,空間變得專心。湛洋出第一句台詞時沒有撐大嗓門,音色往下壓,像把人拉近一小步。他轉身的重心很輕、停頓很短,卻剛好讓對手戲的呼吸卡住那半拍。
我一邊做筆記一邊盯著——明明只是讀過千百次的場面,他竟能讓我生出「原來這句可以這樣」的錯覺。筆尖在紙上來回,兩行字寫了又劃掉,卻還是不受控地被舞台上的他牽走。
他忽然抬眼,正好撞上我的視線。距離太遠卻像被看穿,他眉尖挑了一下,嘴角壓著笑意。我喉嚨一緊,假裝低頭,指腹卻被紙邊劃了一下,刺得心跳更亂。
「停十分鐘。」沛然喊休息,音控那邊把音樂收掉,燈回成工作燈。椅子移動的聲音一陣陣響,有人跑廁所,有人蹲在台邊滑手機。
還沒來得及起身,面前就多了一瓶未開封的水。湛洋把瓶蓋啪一聲扭開,往我手裡一塞:「喝水,我看你整場都在記筆記。」
他站得太近,我能看到他鎖骨邊那一道被麥線磨出的淺紅痕。他伸手,指腹擦過我臉頰上一小塊墨痕,像是順手,又像故意挑釁:「你寫的那段旁白,最後一個逗點留太久了。」他壓低聲音,帶笑,「雖然還是順的。」
我抿唇,把水接過:「你管好你自己就好。」
他聳肩:「那你等下幫我看一眼最後那段停頓。」說完退半步,像什麼都沒發生,轉身去和思嵐對詞。
「備位,回到四場前的卡點。」祈睿喊。沛然數拍,燈再一次往下,場子收緊。
後半段跑起來順多了。思嵐今天狀態好,幾個笑場邊角都收住了;湛洋在高潮那句把眼神線拉到觀眾席的黑處,沒用力,卻一下把空氣擰緊。我盯著那個不到一秒的空白,腦子裡自然替他把呼吸排好:一、二——落。筆尖停在紙上沒有動,心跳卻先跟著落下去。
「收工。」哲遠一聲,黑箱像一起吐了口長氣。有人坐地上喘,舞監開始報明天排程。道具一件件回桌,麥收進袋,膠帶被一格格撕下來,嘶嘶作響。
「欸欸欸——」思嵐不知道從哪冒出來,一把勾住湛洋的肩,眼睛往我這邊瞟,「你今天是怎樣,一直跟在景行旁邊,還一起來排練,談戀愛喔?」
周圍鬨笑一片,有人加碼起鬨:「說!什麼關係~」
我正要翻白眼,還沒張口,湛洋已經懶洋洋地接住:「室友啊!」他說得雲淡風輕,像丟一顆石頭進水裡,任由漣漪自己擴散。
「真的假的?什麼時候的事?我怎麼都不知道?」思嵐機關槍式的連續丟了好幾個問題。
湛洋露出玩味的笑容,答道:「開學前就住一起了,你還想知道什麼嗎?」
語畢,思嵐原本還想追問些什麼,卻被哲遠打斷。
「好啦好啦,肚子餓死了。」哲遠把夾板一扣,往門口招手,「去巷口那家滷味,我請第一輪豆乾。」
「走啊走啊!」思嵐立刻響應。昀安抬手把鉛筆叉到耳後,順手把場記紙塞進夾板,沛然確認完器材上鎖,也收了耳麥。人群一陣散開,往門外湧。
湛洋在旁邊把我的背包很自然地一提,像拿自己的一樣。我盯了他一眼,他只挑挑眉,沒打算解釋:「快點,不然等下豆皮又賣完。」
黑箱的燈逐一熄掉,門口的冬天日光淡淡地灌進來。我跟著人群出去,雜音、笑聲、腳步聲重新湧起,像一支剛好對上調的樂隊要往下一個場地移動。滷味的味道像早就等在風裡。
巷口的滷味攤蒸氣繚繞,燈泡被油煙薰得發黃,照著攤車上一排排濕亮的食材。醬油香混著中藥味,和冬夜的冷風攪在一起。
「我要——這個這個,再加辣!」思嵐第一個湊上去,邊喊邊啃著剛搶來的甜不辣,嘴裡根本沒停過。
「留點青菜給我啦。」昀安伸手挑花椰菜,語氣挑剔。
祈睿蹲在旁邊,慢悠悠地挑米血,丟下一句:「油少一點。」話少,但準。
哲遠乾脆利落:「米血、豆乾、豆皮。」一副要把攤子掃空的氣勢。
沛然動作最快,夾得滿碗,最後還把一塊百頁推回。
我正要舀辣油,旁邊的筷子比我快一步,把最後幾片豆皮丟進我碗裡。
「靠,這我看好的!」思嵐嚷著,筷子戳半空。
湛洋懶懶地笑,理所當然:「他要吃的。」
我低頭攪拌,紅油幾乎把湯面染透。筷子一夾起,湯汁淌下來,辣香直往鼻腔衝。祈睿看一眼,慢吞吞來一句:「你吃這麼辣?」
「他吃很——辣——。」湛洋搶答,語氣像在替我背書。
我沒理他,只低頭大口咬,辣意燒得舒服,眼角微熱。
筷子才剛落下,湛洋的手又把我的可樂抽走。
「……」我瞪著他,他毫不避諱地吸了一口,汽水氣聲在嘴邊炸開,還挑眉看我。
「媽的。」我小聲咕噥,卻沒真的搶回來。心裡卻亂成一團,像被辣味和氣泡一起推到喉頭。
「欸欸欸——」思嵐立刻跳起來,嘴裡塞著花椰菜,聲音含混不清:「這算在放閃吧?」
「戀愛進行曲~~」哲遠馬上配音,假裝拉小提琴。
祈睿慢吞吞補刀:「看起來已經是老夫老妻。」
昀安推眼鏡,冷冷來一句:「你們不會已經登記了吧。」
笑聲炸開,有人吹口哨,有人拿筷子敲碗當鼓,攤車旁鬧得像臨時樂隊。
我差點被辣嗆到,咳了兩聲,眼尾泛紅。湛洋不慌不忙,把紙巾遞過來,語氣淡淡:「別嗆到。」動作自然得好像這一切都不是挑釁。
蒸氣裡的笑鬧像被壓低,紙巾在手裡的沙沙聲卻特別明顯。我低頭擦了擦,心口卻更亂。
吃到最後,桌上幾乎清空。筷子散落一地,空碗疊成小山,紅油浮在邊角,冷風一吹就凝了一層光。
「好爽啊——」哲遠打了個飽嗝,拍桌子起身,「走了走了,明天還有早八。」
沛然已經把大家用過的筷子和垃圾集中收一袋,順手跟老闆說:「麻煩了。」老闆笑呵呵揮手:「下次再來啊,你們這群孩子最會吵!」
人潮一散,紅色塑膠椅空了一半。昀安抱著手臂往巷口走,冷不防回頭:「誰要幫我抄明天的排程?」祈睿慢吞吞接話:「自己記啊,想偷懶。」逗得大家笑鬧一片。
我正彎腰收包,思嵐忽然湊過來,笑得賊兮兮:「景行,你跟湛洋到底什麼關係啊?」
我翻了個白眼,懶得理他。他卻還不放,拉長音尾:「哎喲~這樣算同居了耶,甜不甜蜜呀~」
「閉嘴。」我冷冷甩回去。
湛洋倒好像沒聽見,反而順手把我桌上的可樂再拿走,喝了一大口,若無其事:「快走,不然等下真的冷。」
笑聲還在後頭炸開,我卻覺得心裡更亂。
街燈一盞盞亮著,風裡還殘留滷汁的香。人群三三兩兩分開,各回各家,只剩我和湛洋並肩往公寓走。
街燈一盞盞亮起,冷風裡還殘留著滷汁的香。人群三三兩兩分開,只剩我和湛洋並肩往公寓走。
他手裡晃著剛才從我桌上順手拿走的可樂,吸管一口一口,完全沒打算還我。
我瞪他一眼,他連看都沒看我,只低頭喝,喉結上下,動作慢條斯理。
「……」我伸手去搶,他把瓶身抬高,笑得懶洋洋,讓我撲了個空。
氣還沒順過來,肩膀卻忽然一輕。背包背帶被人從側面抽走。
我回頭,他已經把包甩到自己肩上,動作乾脆,連解釋都沒有。
他一步沒停,反而比我快半步,像理所當然背著屬於他的東西。
「還我。」我低聲。
他只用那根吸管叼著笑,什麼都沒說。
路燈把影子拉長,我伸手想搶回來,他忽然側身閃開。肩膀與我擦過,帶著剛喝下去的可樂氣泡味。
一句話也沒有,只有那個笑,像在無聲宣告:這些都是我的。
冷風鑽進衣領,雙頰卻燒得更熱。
我沒有再伸手。
公寓門口的燈亮著,昏黃一圈。我正要掏鑰匙,他卻忽然俯下身,指腹把我額前被風吹亂的髮絲順到耳後。
動作很輕,卻近到能聽見他鼻息貼過來。
我怔住。背後是冷風,面前是他靠近時不加掩飾的氣息。距離只剩一點點,再往前就是完全不同的場面。
我指節扣在鑰匙上,指甲陷進掌心,卻一句話也沒吐出來。
他看著我,像是玩味,又像是認真。
片刻之間,我甚至以為他要低下來。
可下一秒,他只是把手收回去,退開半步,笑得若無其事:「進去吧,冷死了。」
我推開門,心臟卻還停在剛才那個「差一點」的距離。
——我很清楚,如果真要避開,我完全來得及。
可我沒有。
推門進屋,室內的燈光一亮,空氣裡還殘著白天未散的書紙味。
湛洋先一步進去,把我的背包隨手丟在椅背上,動作自然得像這裡本來就是他的。
他喝完最後一口可樂,咔嗒一聲把空瓶放到我書桌角,隨口說:「幫你省錢囉。」
語氣輕描淡寫,卻像在桌面上留下印記。
我抿了抿唇,沒回話。
只是盯著那隻空瓶,心裡卻像還卡著剛剛門口的那一瞬——
那個差一點要越界的距離。
——
台北的冬天溼得發悶,窗外還透著灰光。我本想窩在桌前,用劇本當藉口不出門。湛洋卻把外套直接甩到我臉上:「走啦。」
「不想去。」我悶聲丟回去。
他才不理,硬是拉著我袖口往門口去,語氣帶笑:「你再這樣,下次我直接把劇本藏起來。」
公寓外的冷風一灌,人行道濕濕亮亮的。經過巷口花店時,玻璃被霧氣糊了一層,裡頭一排玫瑰豔得刺眼。我腳步慢了下來,不自覺多看了兩眼。
「想買?」他注意到,偏頭問。
我搖搖頭,把手插進口袋:「我不會養,買了也是死。」
他只是笑,沒再多說什麼,步子放慢,和我並肩走過。
街角那家二手書店隱在紅磚牆後,木門一推開,鈴鐺輕響。咖啡香與舊紙味交疊,木地板踩上去咯吱響。我蹲在架子前,指尖劃過一排排劇本。莎拉·肯恩的名字停在我眼前,像暗暗冒出來的火。
「你很喜歡她?」他的聲音從頭頂落下。
我嗯了一聲,翻到一頁,字句鋒利到像要割破紙面。
他也蹲下來,肩膀快要碰到我的肩。「不像你。」
我闔上書,把它拿到櫃台。沒回頭,也沒回話。
結帳後我們點了飲料,我是蘋果紅茶,他是優若乳。紙杯在手裡還冒著熱氣。他喝了一口,順手把我的吸管拿過去咬住。
我瞪他,他卻挑眉,眼神半點都不打算退讓。
我沒搶,只悶著氣把剩下的全喝掉。
黃昏時分,我們在小便當店解決晚餐。蒸氣模糊了玻璃,燈光暈黃。他吃得快,筷子三兩下就把滷肉飯扒掉一半;我慢吞吞挑豆乾。他卻伸筷子颳走我的一塊,嚼得心安理得。
我看著,他還若無其事,反而再夾一塊到自己碗裡。
「欠揍。」我在心裡罵,卻沒把筷子伸過去搶回來。
夜色落下時,我們回到公寓。樓道裡冷風直灌,他比我快一步衝進浴室,「啪」地把門鎖上,還故意哼歌。
我抱著手臂在外面等,臉上熱得要命。
等我終於洗完出來,冰箱裡只剩一個布丁。猶豫一秒,我還是撕開吃了。甜味正停在舌尖,他就出來了,頭髮半乾,還冒著水汽。
「……我的布丁。」
我把最後一口吞掉,只剩空盒。
「太晚了。」我淡淡說。
他走過來,沒有真的追究,只抬手把我額前濕掉的髮絲往耳後一攏。動作輕得像隨意,卻近到連呼吸都帶著熱。
「小偷。」他笑。
我怔在原地,他卻若無其事地轉身去打開電視。螢幕一亮,客廳裡灑滿光,我心跳還停在他指尖剛碰過的地方。
夜更深了,客廳的暖黃燈把影子拉長,湛洋房門下的燈還亮著,裡面有筆尖劃過紙的細微聲響。我洗了杯水,手指冰冷,卻收不住胸口那團被他不經意碰觸過的熱。公寓靜到只剩風走過窗縫的聲音,像劇場在幕間屏住了呼吸。
我披上外套,沒開燈,腳步輕得像怕吵醒誰。把陽台門拉開的瞬間,夜裡那層濕冷像布簾垂下來,街燈把濕潤的柏油照成暗金色。樓下的車聲遠遠地過,便利商店的招牌閃著,所有聲響都被這座城市攪成稀薄的背景。
我點了根菸,火苗一下子把世界又縮回手掌大。煙圈在冷氣裡顫了兩下,被風攪碎。胸口的緊張在煙霧裡化開又凝結:明天要把那些字句丟到台上,讓別人看見;明天要在燈下被看見;還有湛洋——那件小小的、帶著他氣息的事情,像殘留在衣角的暖。
他房門的邊縫透出微光,像一條細長的等待。我習慣性地想再回頭看看,那一眼會不會把今晚的平衡打破。最後我沒有回頭,只把煙蒂按進灰缸,聽見「啵」的一聲,像是把一條線割斷。
——
黑箱進館的清晨,空氣還帶著冷濕氣。舞監組最早到,沛然在門口一邊簽到一邊確認器材,祈睿則已經抱著一袋小蜜蜂往後臺走:「先檢查收訊,誰的腰包快沒電自己來換。」
化妝間裡的燈一盞盞亮著,桌面堆滿粉撲、定妝噴霧和髮膠罐,氣味混著冷空氣竄進來。幾個演員低頭卸下外套,已經開始拉筋壓腿。
思嵐打著哈欠,還拎著半顆沒吃完的飯糰,邊嚼邊喊:「才八點耶,誰排的集合時間啊,想逼死誰。」
湛洋卻提著兩袋早餐走進來,笑嘻嘻把米漿漿塞到我手裡:「給你的。」自己順手拆開一顆油條,嘴裡含糊不清:「不吃早餐等下低血糖。」
張思嵐立刻嗆聲:「你管人家幹嘛?一大早的,可不可以晚點再放閃。」
舞台上,燈光組開始測位。哲遠和昀安蹲在觀眾席前排,對著分鏡圖比劃,哲遠喊:「三號位再往左半步!」昀安皺眉補刀:「再慢一點,剛才那個停太短。」
沛然在場邊數拍,祈睿一邊把膠帶重新壓緊,一邊小聲嘀咕:「誰剛剛又踩掉了標記啊……」
我在側台拿著劇本筆記,看湛洋走到定位。他套上角色表情時,整個場子瞬間收緊。計彩反覆重跑,他和對手的眼神交會、停頓都準得嚇人。幾次燈光師喊「好」,都是因為他站位太穩。
我筆尖在紙上來回劃,明知道應該專心記錄,卻還是會被舞台上的他牽走。
等到觀眾進場,黑箱外的低語像潮水漫上來。有人翻節目單,有人咳嗽被「噓」,三聲提示燈一閃,全場立刻壓下。燈暗的一瞬間,空氣凝固。演員一上台,台詞像被點燃。湛洋站在舞台中央,聲音不高卻把空間整個收緊。他幾次望向觀眾席的黑暗處,我心頭一跳,錯覺那目光落在我身上。
演出結束,掌聲炸開。全體演員列隊上場謝幕。沛然和祈睿在側台比手勢,提醒大家隊形。輪到編劇上台時,我跟著走到最旁邊,與演員一字排開鞠躬。
就在身體前傾的一瞬,湛洋湊近,呼吸熨在耳邊:「編劇老師,今天真的很帥。」
掌聲像潮浪拍過來,我卻僵著只能維持禮貌笑容,心跳亂成一團。
撤場的動靜越拖越大。有人還在擦妝,有人一邊收包一邊喊:「快啦快啦,再不去滷味就要排隊了!」
思嵐手裡還抓著卸妝棉,嘴上卻沒停過:「慶功啊!今天一定要喝爆!」
哲遠把一疊道具椅「喀啦」收好,裝模作樣地甩頭:「帥哥請客,沒問題吧?」
「你少來。」昀安冷冷補刀,卻已經把場記紙塞回包裡。
祈睿慢悠悠地跟著收線,順手丟一句:「誰先遲到誰就買單。」
沛然一邊檢查場地,一邊把垃圾袋打個結:「快走,老闆等下要鎖門了。」
一群人吵吵嚷嚷往外推,聲音混在一起,像要把夜色撐得更熱鬧。
就在我準備跟上去時,肩膀一空——背包被湛洋順手拎走,直接背到自己身上。他沒解釋,只用下巴往外一抬。
「走吧。」語氣輕描淡寫,像只是隨口。
人群往右拐去夜市方向,他卻慢慢放慢步伐,把我往另一側帶。
「欸,不去?」我低聲問。
他聳聳肩,嘴角勾著,像藏著什麼:「人太多太吵了。而且——我有東西要給你。」
街燈一盞盞排過去,夜色在腳邊鋪開。人群的吵鬧聲漸漸被甩遠,風裡只剩我們的呼吸聲。
他喝著手裡那罐可樂,偏頭看我一眼,忽然笑:「慶功嘛,兩個人也算慶功。」
我別開視線,不想讓他看到我耳尖的熱。
可步子還是隨著他,默默跟上。
夜色逐漸安靜下來,遠處還能聽見同學們的笑鬧聲,卻隔了一層,像舞台外的音效。
湛洋忽然停下,把背包往牆邊一靠,自己也倚著。塑膠袋的摩擦聲在夜裡格外清楚。
他低頭翻了翻,先掏出一支紅得過分鮮亮的玫瑰,花瓣光澤假得刺眼。
「真花養不活你,這個剛好。」
他笑,卻不是平常那種吊兒郎當的笑,眼神帶著一種小心翼翼。
我一愣,正想開口,他又塞過來一本書。熟悉的封面映進眼裡——莎拉·肯恩的劇本。
「你上次不是說,很喜歡她嗎?」
他眼神深情的看著我,聲音壓得低,卻穩:「所以……給你。」
我指尖落在封面,紙張邊角有一點磨損,顯然是他花時間去找的。胸口忽然一緊,話卻卡在喉嚨。
「景行。」
他第一次用那麼正經的聲音喊我名字。
「我不是亂開玩笑的。我想……跟你在一起。」
夜裡的空氣像是被他這句話撞開,心臟重重落下一拍。
我低下頭,手裡的玫瑰塑膠質感冷硬,卻莫名覺得燙。
沉默太久,他笑了一下,像是要替我找台階下:「你不答應也沒關係,我就……」
我抬手去抓他的手腕。
他一愣,下一秒便被我扣住十指。
掌心燙得過分,我卻沒有鬆開。沉默拖長到幾乎能聽見彼此的心跳。
我只是低聲說:「……放不開了。」
沒有承諾,沒有「答應」兩個字,可那句話已經是全部。
湛洋先是怔著,隨即笑開,力道反過來扣緊我的手,像要把人焊進骨縫裡。
回到公寓時已接近凌晨,謝幕的掌聲還像一層迴響殘留在耳裡。公寓走廊靜得只有風聲,兩間房門一左一右,隔著一道牆。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坐在床沿,盯著掛在牆上的外套發呆。指尖還殘留著那個十指緊扣的力道——怎麼甩都甩不掉。
牆壁那頭傳來窸窸窣窣,是湛洋在收東西。半晌,門被輕輕敲了兩下。
「景行。」
聲音低沉,卻帶著一種近乎任性的篤定。
我沒有回應,他卻推門進來了。手裡拎著枕頭和毯子,笑得理所當然:「我之後都睡這間囉。」
我一愣,心口瞬間繃緊:「……你在開什麼玩笑?」
「不是玩笑。」他把枕頭丟到我床頭,整個人也跟著靠下來,語氣懶洋洋卻異常堅決,「哪有夫妻新婚分房睡的啊。」
我呼吸亂掉,想開口趕他回去,卻什麼也說不出口。只好僵著看他把毯子鋪平,像已經住了很久一樣熟門熟路。
「你、你……」我嗓音發乾。
「我什麼?」他挑眉,目光熾熱,「你不是已經答應了嗎?」
空氣在這一刻被擰緊。
我別開眼,想要推開他,手卻停在半空。最後只低低丟一句:「……隨便你。」
他笑了,沒再逼我。只是很自然地把燈關掉,躺到我身邊。黑暗裡,我聽見我們的呼吸疊在一起,比心跳還近。
——我一直以為,我需要把自己的房間、自己的空間守得死死的,才算安全。可此刻,靠在我身邊的人帶來的不是侵略,而是安定。
原來,所謂「領域」並不是不能被觸碰,而是終於有人進來以後,我不再孤單。
自那之後,我再也沒有在巷口遇見過那隻黑貓。便利商店的燈還是亮著,廣播一樣斷斷續續,但牠彷彿在某一夜之後就消失了。
起初我還會停下腳步,想著或許下一次轉角就能看見牠窩在陰影裡,可慢慢地,我也不再刻意去找。
那份靜謐,被另一種存在取代了——不再是黑貓的沉默,而是有人在我身邊,無聲卻真切地佔據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