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痂的傷口再次脫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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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10-05
抵達目的地後,我們帶著剛剛挑選的供品和花束走進靈骨塔的大廳。
裡頭空氣乾冷、氛圍寂靜,讓腳步聲都顯得突兀。每走一步,我都覺得有股無形的壓力往心裡擠,讓人不自覺地繃緊神經。
雖然身邊的親人相繼離開人世,但由於埋葬的方式不同,所以這算是我頭一次踏進靈骨塔,塔內充斥著花香和香灰,現在的我確切感受到自己真的來了。
張柏睿讓我先在一旁等待,他走向櫃檯小姐說明,他神情很平靜,語氣柔和,連舉手投足都帶著一種莊重的禮貌。
兩人談話結束沒多久,張柏睿就帶著我離開櫃檯,我們走進大廳的內側,那裡擺放著地藏王菩薩和土地公。
張柏睿在我耳邊輕聲提醒:「宏宇,我們要先向祂們倆人拜拜,感謝祂們照顧及庇護宰恩。你跟著我做就好。」
看著他閉上雙眼合十,我也跟著闔上並照做。
『謝謝祢們照顧許宰恩。』我心裡默默想著。
感謝完之後,我們往更裡面走去,那裡有好幾張長桌,是供人擺放逝者供品及花束的位置。
我們分別把手捧著的那束花及供品輕放在桌上,接著張柏睿開始在一旁低聲呢喃,雖然我聽不太清楚他說了什麼,但從語氣和行為感受得出尊重和誠懇。
我閉上雙眼,內心模仿張柏睿那樣,想著和許宰恩說點話。
『我來看祢了。這些供品跟花是我和張柏睿一起挑選的,希望祢會喜歡。』
我不知道這樣說是否合適,但我真心希望祂能聽到。至少讓他知道,我沒有忘記過祂。
擺放好供品後,我們往許宰恩的塔位走上樓,張柏睿的步伐沉穩,像是走過無數次一般熟悉。那份熟練感讓我忍不住開口問:「你會這麼熟練,是因為你奶奶的關係嗎?」
他立刻搖頭,「其實⋯⋯去年我剛好下來南部一趟有順勢來過一次,那天去的時候,我發現他的塔位蠻髒的。」
他頓了頓,眼神有些難受,「後來問了一下工作人員,他們說雖然那個塔位是費用都有按時繳款,但擺進去的那天後就再也沒有人來看過。像這種沒人來探望的塔位,他們看不下去,偶爾會稍微幫忙擦拭一下。」
「所以,我想這次應該也差不多吧。」
整段話彷彿在我心裡扎了一根針,且是非常用力的往心裡刺。我無法做出任何回應,那一刻,我感到一股難以言喻的羞愧。
我知道他和家人的關係不算好,但沒想到他竟被這樣完全遺忘;同時也羞愧自己沒有勇氣早點來。
一走到許宰恩的塔位時,看著滿滿的灰塵落在銘牌邊緣,我無法平復那股突如其來的酸澀感。
這就是只顧著沈浸在自己的悲傷之中,所帶來的結果。
「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我一次都沒有來看祢。我沒有發現祢一直都是一個人。」我無力的蹲靠在塔位旁,聲音有些顫抖著。
張柏睿默默地將手落在我的背上,他輕拍著,「請你不要自責,我們誰也想到會有這種事發生。」
我沒有回答,他也沒有繼續說下去,只是靜靜地攙扶我起身,並拿出了包衛生紙遞給我。
指尖觸碰所傳遞過來的溫度讓我心裡稍微平靜,可罪惡感和思念依然堆得厚厚的。
隨後,他去拿清潔用具時,我仍站在那裡,呆呆地望著塔位。
從灰塵在我指縫滑落來看,指尖上那一層厚厚的灰屑,讓我意識到我和許宰恩之間早已隔了一層看不見的距離。
除了灰塵外,塔位邊邊上有個小的巧克力棒的包裝紙,包裝紙被折得整齊,我認為這應該是上次張柏睿都在探訪時所帶來的。
正好張柏睿將清潔工具拿了過來,我向他道謝後讓他休息一會兒,我告訴他我想親自清潔塔位,張柏睿只是微笑看著,他的眼神像是在說我想怎麼做就怎麼做。
我拿起水桶裡的抹布,開始輕輕擦拭整個櫃子,同時眼淚不自覺地湧上來,我低聲呢喃著:「對不起⋯⋯我不會再讓祢一個人了。」
張柏睿站在我旁邊,安靜地看著我一點一點的清潔塔位。
擦過塔位邊緣時,我撇見一張合照———許宰恩和張柏睿涵有幾個大學同學的照片,看著那張照片彷彿感覺許宰恩就在我旁邊,我猜他要是現在在這,他也只會像以前一樣笑嘻嘻地說:「呦,你終於來了啊!」
「宏宇。」張柏睿低聲叫我。
我轉過頭看向他,他告訴我:「時間差不多要到了。」
我點了點頭,用力擰乾手中的抹布,雖然捨不得離開,但我還是抓緊時間將最後一點灰塵掃掉。
結束後,我慢慢起身,看著骨灰罈低聲說道:「我下次還會再來的,我的朋友。」
離開靈骨塔時,一路上我們兩人都沒再說話,車窗外的路燈一盞盞亮起,街景映入了我眼簾,我們之間像是隔了層膜,誰都沒有戳破。
「要不要去附近吃點東西?」張柏睿大概是認為現在氣氛有些糟糕,所以他主動提議。
「嗯。」我看著窗外的景色回答他。
到了餐廳內張柏睿讓我坐著就好他負責去點餐,飯菜的香氣撲鼻而來,搭配餐廳的燈光,不禁讓我想起從前。
「你要不要暫時休息一週?先不要畫畫。」張柏睿點完餐,坐下後突然說道。
他的聲音立刻打斷我的回憶,我先是愣了一下,接著裝若無其事的反問:「為什麼?」
張柏睿看著我的眼睛,平靜的說:「因為你現在臉色看起來很糟。」
「但我不想休息,我們已經沒有時間了。」我緊接著回應。
「雖然我一直以來都任由你評估自身狀況,但這次我得堅持我的立場,不行。」話一說完他就起身去拿餐點,張柏睿的眼神非常的堅定,我想我們似乎是沒有辦法取得共識了。
他將餐點放下後,接著繼續說:「我不是不想讓你畫,宏宇你可能自己沒感受出來,但在外人看來你現在狀況跟你心理上的變化是反方向的。有那份心很好,但身體也要顧。」
我低著頭看著飯菜,只是默默地說了句:「我知道了。」
即便氣氛變得有點詭異,我沒打算挽救這場沉默,而是任由這樣的氛圍持續去,那頓飯,我幾乎沒吃。
回到家,已經是晚上八點多,張柏睿在門口再三叮嚀我:「你一定要好好休息,絕對不要逞強。」
我點頭答應,看著他的背影走回車上,確定他離開後,我關上門,靠在門邊發呆一會兒,這一瞬間安靜得只剩下自己的呼吸聲。
我拖著沈重的步伐走上樓,打開房門後立馬撲向床上趴著,當我閉上眼再次回憶起今天所發生的種種事情。
不管怎麼想我果然還是不打算照他說的做。
張柏睿似乎誤解了什麼,也許今天整個狀況來看我像是再次因為許宰恩的事而受挫,但我不會再逃避了,這是我對大家所做出的承諾。
讓本來是想放棄畫畫的我,再次提起那份勇氣的是你———張柏睿。
所以我不會繼續原地打轉,好不容易能重新畫畫了,哪怕是罪惡感我都會帶著前進直到畫展結束。
身子疲乏到澡都沒洗,僅帶著這些想法進入睡夢之中。
到了隔天早晨,張柏睿如同以往傳封訊息過來關心我。
<borui_111> 12月24日 7:38am
[柏睿]早安宏宇,你要記得好好休息欸,不要太勉強自己了。
[柏睿]慢慢來,不要急,我知道你在想什麼。(貼圖)
我看了幾秒,沒有回,甚至直接把手機切成勿擾模式。
走進畫室內,準備好繪畫工具後,我坐了下來,這一次我試著把畫架和工具移向床邊,今天格外想看著窗外的景色畫畫。
其實,畫室裡的每幅都有著自己的故事,這些作品的連結通通導向了「家人」,雖然我很想全部收掉,可卻又捨不得,就這樣持續掛放在那間房間裡後,我才發覺它變得像是囚困我的牢籠。
漸漸地我鮮少再過去,到了無法提筆畫畫的地步時,我毫不猶豫地封鎖有關畫室的一切。
對那時的我來說簡直如釋重負,因為當時「家人」、「畫畫」這些詞不再是甜蜜溫暖的象徵,而是不斷地提醒我「失去」的詛咒。
現在,那股聲音不復存在了,我認為我可以慢慢地習慣。
我握住畫筆,深呼吸,試著讓手穩住,當我開始下筆的那剎那,筆尖才剛碰到畫布,一股噁心的感覺直衝腦門,我幾乎是本能地將筆扔出去並衝向馬桶。
吐了。
裡翻湧的酸水灼燒著喉嚨,胸口也悶痛著,手還不停的顫抖著。我抬起頭,鏡中反射的自己臉色慘白。
我心想著不可能吧。
為了驗證我的想法,我再回到畫室內,撿起扔出去的畫筆。
再一次的準備下筆時,噁心感再次猛地衝上來,我試著沉住氣,不停的拍扶胸口,硬是把那股噁心感吞了回去。
一邊耐住腸胃的翻滾一邊畫畫,我心想應該不會持續太久,可沒想到到了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噁心、顫抖、胸口發悶的感覺不斷地反覆發作。。
我開始擔心是不是YIPS重新發作,且這次症狀還比以往要嚴重許多,像是整個身體都在拒絕我重新面對那段過去。
我倚靠在畫室窗邊,看向掛在牆上的那些畫一整天,直到窗外的光一點點暗下來,畫室的空氣也變得濕冷。
我感覺傷口好像又裂開了。
———明明已經結痂了才對。
第一季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