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無聲的罪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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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9-30
亞瑟癱坐在地,背靠著那扇重型防爆門,門體仍在微微發燙,甚至有些變形。門外,那聲不似人類、充滿純粹殺意的狂暴聲響仍在迴盪,但已逐漸被體量龐大的工業轟鳴聲所吞噬。
然後,轟鳴聲也消失了。
當厚重的防爆門徹底將外面的鋼鐵空間隔絕時,亞瑟才終於墜入一片絕對的、充滿壓力的聽覺「真空」之中。
周遭如此寂靜,他能清晰聽見所有內在的聲音:高頻耳鳴,那是駭人聲響衝擊後留下的殘響;心臟如同戰鼓般狂跳;血液正衝刷著血管。他大口喘息,呼吸聲在這死寂的廳堂中迴盪,顯得格外突兀。
他終於抬起頭,環顧自己用生命闖進來的、這片全新的領域「中央聖殿」。
眼前的景象,讓他徹底愣住了。
這是一個尺度超乎想像,環形的穹頂洞穴。唯一的照明來自兩個源頭。一是地板邊緣那些蒙塵卻依舊散發著幽綠光芒的應急燈帶。二是數十個破損的培養艙,其內部生物凝膠仍在發生緩慢的鍊式反應,如同冷焰般閃爍著幽藍微光。
在大廳的正中央,是一個漆黑的看不見底的積水所填滿的深不見底的井。而從那深井之中拔地而起的,是一座體量驚人、早已死亡的樹狀生命體遺骸,暫稱為「巨樹之骸」。它那半透明、如象牙般慘白的根莖從深井中盤旋而出。其姿態充滿悲劇性的美感,纏繞、支撐並貫穿了整個大廳的建築結構。
在巨樹的周圍,一圈圈如同長椅般的環形平台上,佈滿了數不清、早已破裂的玻璃培養艙。它們像是無數個沉默的,靜靜地朝向著中央那具潔白的屍骸。
空氣帶著蝕骨的寒意與濕氣,混雜著濃烈的消毒製劑、金屬鐵腥,以及一股無法形容的生命腐敗氣息。
這裡不是工廠,不是實驗室。這裡是一座墳墓,埋葬了舊聯邦無聲的歷史。
亞瑟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從地上站了起來。莫羅的任務,艾蜜莉的生命,是他此刻在這片死寂中,唯一的行動座標。他打開平板,迴響定位器上那道微弱的藍色信標,正指向大廳的最中心「巨樹之骸」的根部。
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滿地的玻璃碎片與廢棄數據線纜,向著那座如同結構核心般的樹骸根部緩緩走去。
當他走近時才發現,在那體量龐大、慘白的根莖纏繞之間,有一個東西不屬於這片死寂。那是一個仍在運轉的、由光滑的鉻合金與高分子聚合物構成的,極其精密的舊聯邦生物維持裝置。數盞柔和的白色指示燈,在裝置表面有規律地閃爍著,一股微弱的嗡鳴聲從中傳出,證明它內部的獨立能源核心,在數十年後的今天,依然在工作。
而在這台維持裝置的核心,被數條根莖所輕柔地「懷抱」著的,就是他此行的目標「頻率放大器」。
那是一件結構異常精密的儀器,由某種亞瑟從未見過,泛著暗光的未知合金所打造。無數個比髮絲還細的能量導絲,在其中構成了極其複雜,如同藝術品般的迴路。而在儀器的正中央,鑲嵌著一枚約有拳頭大小,內部彷彿有星雲在流動的深藍色水晶。
亞瑟伸出仍在微微顫抖的手,朝著那台儀器,觸摸了過去。
指尖觸碰到放大器光滑無溫的外殼瞬間,一股不屬於他的純粹悲傷與恐懼,如同最猛烈的靜電衝擊,毫無預兆地竄過神經末梢,直衝大腦!
他的耳邊,甚至響起了一聲若有似無的、充滿了無盡委屈與痛苦、孩童的微弱啜泣。
那幻覺,只持續了不到一秒,便如潮水般退去。
亞瑟猛地抽回手,踉蹌著後退了兩步,渾身都被冷汗浸透。他驚恐地看著自己的手,那上面還殘留著一股刺骨的寒意,並非來自物理層面。
他他盯著那台仍在運轉的儀器,一股恐懼與疑問油然而生,甚至超過了面對凱因之時。
他強忍著內心的悸動,拿出工具,再次上前,小心翼翼地,將那台結構精密的儀器,從生物維持裝置上,完整地拆解了下來。
他終於將它捧在了手中。這件莫羅夢寐以求的「鑰匙」,這件能決定艾蜜莉生死的「遺物」。
但那陣短暫的、來自另一個意識深處的共振,卻讓他心中升起一個更為根本的疑問:
這東西……到底是什麼?

亞瑟將那台「頻率放大器」緊緊抱在胸前,彷彿還能感覺到殘留在上面、那股不屬於自己、來自遙遠過去的悲傷。那聲若有似無的孩童啜泣,如同一段惡意的音頻迴響,纏繞在他的聽覺神經中,揮之不去。
這股迴響,並非源於他手中的儀器本身。他能感覺到,這東西更像一根天線,一個共鳴箱,將一個更為龐大、更為深邃的悲傷源頭,進行了轉譯與放大。
那個源頭,在哪裡?
作為一個工程師,亞瑟的本能,是相信數據。他將放大器小心放在地上,打開平板上的『迴響定位器』。他將定位器調諧至一段奇異頻率,那是剛剛從放大器核心水晶上掃描到的、無法被任何已知資料庫識別的獨特信號。
螢幕上的數據,證實了他的猜測。
代表著放大器本身的信號,只是一個微弱的光點。但在它的下方,在地圖的三維拓撲結構最深處,一個更為強大、更為穩定的同源信號源,正如同深海中的燈塔般,頑強地、有規律地,搏動著。
那股悲傷,來自於更深的地底。
亞瑟收起放大器,背上背包。他跟隨著定位器上愈發清晰的信號指引,再次走向大廳中央。他繞過那些纏繞在地表、如同粗大纜線般的慘白根莖,最終來到樹骸深入漆黑水井的主根部。
他蹲下身,仔細地檢視著根部與地面連接的地方。他的手指拂去數十年積累的厚厚白塵,終於在一個極其隱蔽的角落,發現了一道圓形縫隙,它幾乎與周遭地面紋理完美融合,難以察覺。
一個被偽裝起來的、通往更深處的入口。
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將多功能工具的撬棍端,插入了那道細微的縫隙之中。在一陣金屬摩擦聲中,一扇沉重的由複合材料打造的圓形地面艙門,被他緩緩地撬開。
一股混合了霉味、金屬腥氣與停滯了數十年之久的空氣,從門下的黑暗中,猛地噴湧而出。
亞瑟打開手電,向下方照去。
那是一口深不見底,廢棄的「升降梯井」。
電梯早已消失無蹤,也許早已墜入最底層的黑暗之中,摔成了無數碎片。井壁上,緊急逃生梯也已鏽蝕殆盡,只剩下幾根粗大、覆滿了油膩鏽跡的鋼鐵線纜,從黑暗的井口,一直垂向那連光線都無法抵達、更為深邃的黑暗。
亞瑟回頭,看了一眼身後那扇被他親手鎖死的重型圓形防爆門。那扇門,不可能永遠地擋住凱因。那個被激怒的追跡者,遲早會找到破門而入的方法。回去,是死路一條。
而眼前,是通往未知的深淵。
這是一個無需選擇的選擇。是面對一個已知的死亡,還是在一個未知充滿了其他可能性的深淵中,賭一條自己的生路。
他收起手電,將頻率放大器,小心翼翼地,卻又無比堅定地,固定在了自己的背包中央。他深吸一口氣,以對抗即將到來的幽閉與恐懼。
然後,他轉過身,雙手緊緊握住其中一根最為粗壯、冰冷而濕滑的線纜,將自己的身體,盪入了那片無盡的黑暗之中。
艙門在他頭頂,只剩下一個小小的、透著微光的方形。
他開始向下滑落。
帶著金屬的線纜上,剝落的鐵鏽碎片,不斷地刺痛著他的手掌。周遭,很快就陷入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頭頂的光源,從一個方形,變成一個光點,最終,徹底消失不見。
在這口深不見底的井中。
時間與空間感,在這裡徹底失去了意義。在這裡,他唯一能感知的只有幾件事:因極度緊張而狂跳的心跳;雙手與線纜摩擦的「沙沙」聲;被黑暗放大了無數倍的沉重呼吸;以及……從下方深淵傳來的若有似無的聲音。
那聲音有兩種。
一種,是水滴滴落深淵時,那被無限拉長、空洞的迴響。另一種,則是那個正在變得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純粹、低沉的能量嗡鳴聲。
那是放大器顯示的源頭,在黑暗中,對他的召喚。

不知在黑暗中沉降了多久,亞瑟的雙腳,終於觸碰到了實體。
他鬆開早已被磨得又紅又痛的雙手,整個人重重地落入及膝深、溫度極低的地下水中。水花濺起的聲音,在這片廣闊得超乎想像的地下空間裡,產生了空洞而悠長的迴響。
他打開手電筒,光束刺破黑暗的瞬間,眼前的景象,讓他徹底屏住了呼吸。
這裡不是人造設施,而是一個天然的、規模龐大的地下水晶洞窟。
數不清的、如同巨木般粗壯的天然水晶簇,從洞窟的地面與穹頂中生長出來,彼此交錯,構成了一片超現實的、靜謐的叢林。它們並非完全透明,內部彷彿有著緩慢流動的如同星雲般的紋理。在亞瑟手電筒的光線照射下,水晶簇內部被激發出深邃幽藍的生物冷光。它們緩慢地明暗搏動,如同某個沉睡的龐大系統中,遍布各處的管線。
空氣冰冷、純淨,帶著一股潮濕、礦物特有的氣息。而那股從他進入升降梯井開始,就一直指引著他的能量嗡鳴聲,在這裡變得無比清晰。那是一種持續的共振,彷彿整個洞窟,就是一個巨大的天然共鳴。
亞瑟關掉了手電。依靠水晶自身散發的幽藍微光,他看到洞窟正中央有個與周遭天然奇景格格不入的東西:一個小小的舊聯邦觀測站,被一層仍在運作的半透明能量屏蔽所保護。
那嗡鳴聲的源頭,就在那裡。
他踩著冰冷的積水,緩步向觀測站走去。能量屏蔽似乎因年代久遠而變得極不穩定,亞瑟只用平板電腦進行了幾次簡單的頻率干擾,那層護盾就閃爍了幾下,無聲地消失了。
他推開觀測站沉重的金屬門,一股屬於死亡、塵封已久的氣味撲面而來。
站內,一具身穿舊聯邦首席研究員制服的屍骨早已化為骸骨,正直挺挺地倒斃在主控制台前,彷彿被瞬間抽走了所有生命力。他那化為白骨的手指,還保持著一個充滿徒勞與絕望的姿態,彷彿正試圖敲下某個按鍵。
亞瑟的目光,掃過布滿了灰塵的控制台。大部分的設備都已徹底損毀,只有一個獨立的、標示著「音頻日誌」的終端,還閃爍著一盞微弱的紅色待機指示燈。
他將自己的備用能源,接上了那個終端。
在一陣輕微的電流聲後,終端螢幕亮起,顯示出只有一份未被徹底破壞的檔案。
他按下了播放鍵。
一陣刺耳的長長靜電噪音後,揚聲器中炸開一個男人語無倫次的喊叫,聲音充滿了極致的恐懼與驚駭。
「……失控了!共鳴讀數已經突破了安全閾值!不……不,那不是信標……那孩子的意識正在被撕裂、正在崩潰……關掉!我命令你們!快關掉它!」
男人的聲音,充滿了權威,也充滿了徹底的無能為力。他似乎在對著通訊器另一端的人瘋狂地喊叫,但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緊接著,在科學家那絕望的嘶吼聲中,另一個聲音,穿透了進來。
那不是語言。
那是一段極其純粹,被儀器以指數級別放大,屬於孩童的意識尖嘯。
那聲音裡沒有憤怒,沒有憎恨,只有最原始的痛苦與悲傷,無法用任何詞彙形容。那聲音如同億萬片最鋒利的玻璃碎片,瞬間填滿整個觀測站,同時也狠狠刺入亞瑟的大腦。他平板的揚聲器,甚至因為無法承受這股數據化的痛苦,而發出「啪」的一聲脆響,徹底燒毀。
音頻,在此刻戛然而止。
但他聽到了。
他聽到了一個孩子,在一場被稱之為『科學』的實驗中,發出了那樣恐怖的、足以撕裂心智的悲鳴。而那場實驗的核心,正是他背包裡那台『頻率放大器』,是它將這份悲鳴放大到足以引發『認知級聯反應』的災難。
這段聲音,本身,就是最直接、最殘酷的罪證。
他緩緩從背包中拿出那件儀器,一件被莫羅視為『鑰匙』、被他自己視為交換艾蜜莉生命的「工具」。
這是一件沾染了孩童血淚、不祥的「兇器」。
亞瑟看著手中那枚仍在散發幽光的水晶,眼神中所有對真相的迷茫與困惑都已消失不見。因親耳聽見了絕對的惡行,他心中升起一股無比沉重的決心。
他要將這件「罪證」,帶離這座罪惡的設施。 並且,永不讓任何人,再有機會,用它來利用那樣的悲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