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鋼鐵心臟

亞瑟在狹窄、悶熱的維生迴路中狂奔。他腳下的金屬貓道不堪重負地呻吟，與身後那如同地震般、越來越近的沉重撞擊聲，交織成一首毀滅的序曲。
噹！
又一聲沉重的撞擊，這一次近得彷彿就在身後幾十米的拐角處。亞瑟甚至能感覺到一股強烈的氣浪，混合著被撞碎的鐵鏽與混凝土粉塵，從身後席捲而來。他肺部早已被灼熱且充滿機油味的空氣佔據，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嚥刀片。他知道自己正在被驅趕，體力正在被系統性地消耗，凱因正如同一個完美的追跡者，等待著他體力耗盡、露出破綻的那一刻。
就在他即將被絕望淹沒時，他眼角的餘光，捕捉到了一絲機會。
在他飛奔的狹長懸空貓道旁，一根輸送高溫蒸汽的主管道與其並行，直徑足有兩米。而在管道的中段，一個早已被銅綠所覆蓋的黃銅應急調節閥，赫然在目。閥門旁，一行早已褪色的舊聯邦警示標語，依稀可見：「警告：高壓」。
一個念頭，在他的腦海中閃現。
不是來自馬克斯的戰術，而是源於他自己身為工程師的知識。《赫利俄斯七號維護手冊》的一頁藍圖清晰地浮現在他腦海中。那是他被迫閱讀枯燥的舊聯邦檔案時，強行記下的內容。他記得，那上面用紅色、最高優先級的註記，標示出了這個閥門的致命缺陷。
「警告：K-7區主蒸汽閥門存在結構缺陷，其外部的應力連接點，在遭受高強度外部衝擊時，可能導致災難性的壓力失控與密封失效。」
這是一個足以讓他自己也葬身此地的豪賭。
亞瑟猛地在貓道的盡頭停下腳步，金屬欄桿抵住了他的後腰，再退一步，便是深不見底的，陰影與熱浪籠罩的工業深淵。身後，那沉重規律的「噹——！噹——！」聲如同送葬鐘聲，正穩定地逼近。每一步，都讓他腳下的金屬格柵發出不堪重負的劇烈顫抖。
他猛地轉過身，用那雙因腎上腺素而劇烈收縮的瞳孔，死死地盯著黑暗通道的另一頭。他能感覺到自己的牙齒在打顫，每一次心跳都如同重錘般敲打著他的耳膜。他因長時間奔逃而脫力的雙手，正緊緊握著那把手槍，掌心早已被汗水浸得濕滑。
他沒有去尋找準星，只是將槍口指向了那個大致的方向，然後，他將所有倖存的希望，全部寄託於這一次不顧一切的扳機扣動上。
震耳欲聾的槍聲在鋼鐵叢林間瘋狂迴響。昏暗通道中，刺眼的槍口焰一次次照亮他那張因恐懼與決絕而扭曲的臉。大部分子彈，都在厚重的主管道表面，濺起一簇轉瞬即逝的火花，隨後被黑暗吞噬。
就在他即將打空彈匣、沉入絕望的瞬間，一發流彈幸運地命中了調節閥與主管道連接處，一個鏽蝕最嚴重的、最不起眼的焊縫上！
一陣令人極其尖銳的高頻嘯叫，瞬間刺穿了整個空間的工業轟鳴。
閥門的連接處，猛地噴出了一道完全透明、肉眼不可見的致命蒸汽束。那股無形的能量極其恐怖，它擊中的對面金屬牆壁瞬間發出紅熾光芒，並開始像蠟燭一樣扭曲、熔化。
緊接著，當那股過熱的、不可見的蒸汽，與周遭較為涼爽的空氣混合、發生劇烈的相變後，一場真正的爆炸，才終於降臨。
轟——！
一團滾燙的白色蒸汽雲，瞬間爆發、膨脹，吞沒了他身後那整條狹長的通道。凱因那沉重的腳步聲，被一陣更為響亮、更為狂暴的蒸汽轟鳴聲徹底淹沒。
亞瑟沒有片刻的慶祝。他知道這最多只能阻礙凱因，而無法阻止他。
他立刻將槍口轉向了自己腳下的貓道。他攻擊的目標並非寬闊橋身，而是其與牆壁連接處的薄弱點，那幾根體量龐大、早已被鏽跡嚴重侵蝕的懸掛螺栓，一個典型的「金屬疲勞」樣本。
他將彈匣中剩餘的子彈，全部傾瀉在了那個最脆弱的結構點上。
在一陣刺耳的金屬呻吟中，他剛剛奔跑過的那段長達數十米的貓道，開始劇烈地傾斜、下沉。連接處的最後幾根鋼筋發出斷裂聲，隨後，整段橋樑如同折斷的結構樑，轟然墜入下方那片被陰影與熱浪籠罩的深不見底的工業深淵。
亞瑟氣喘吁吁地站在斷橋的這一側，渾身都被蒸汽所凝結的水珠浸濕。
他的面前，是通往D區更深處的、唯一的生路。他的身後，是一道由滾燙蒸汽構成、難以逾越的白色屏障，和一道由他親手製造的物理鴻溝。
他甩開了追兵。不是靠逃跑，而是靠計算。他第一次，在這座金屬牢籠裡，將知識變成了武器。

亞瑟站在斷橋的邊緣，心臟在胸腔中狂跳，幾乎要蓋過周遭那永恆的工業轟鳴。他身後，那道由滾燙高壓蒸汽構成的白色屏障，正在緩慢地變薄、消散，但那座被他親手摧毀、墜入深淵的懸空貓道，則構成了一道無法逾越的物理鴻溝。他贏得了一點時間，一點喘息之機。
他轉身，正準備向更深處探索，尋找新的藏身之所。
平板上的拓撲圖，卻再次發出刺耳的警報。
那個代表著凱因的猙獰箭頭，在蒸汽牆的另一側短暫地停頓了片刻，似乎在重新計算路徑。它沒有選擇繞路，也沒有嘗試尋找其他的橋樑。
它選擇了牆壁。
亞瑟眼睜睜看著那枚猩紅色箭頭在地圖上移動。它以一種完全不合常理的蠻橫姿態，直接撞穿了旁邊一道更為厚重的混凝土牆壁，牆上標示著「A級防輻射結構」。拓撲圖上，那片代表牆體的堅固藍色線框，如同被某種無形力量狠狠地鑿穿，硬生生開出了一條全新的、粗暴的直線路徑。
那條路徑，正指向自己！
亞瑟腦中那點剛剛燃起的、屬於勝利者的微小火苗，瞬間被名為「絕望」的現實所澆滅。他意識到，對於那個存在而言，牆壁、管道、乃至設施本身的結構，都只不過是「建議路線」，而非「物理限制」。
他沒有時間再思考了。他轉身，沿著唯一可行的路徑，向著深處狂奔。
身後的撞擊聲再次響起，這一次，是厚重混凝土被撞碎時發出的、更為沉悶而劇烈的聲響。
他被逼入了一條寬闊的圓形通風管道。這裡就是地圖上標示的「渦輪風道」。空氣中，那股加熱後的機油味變得更加濃烈。管道內，數十片體量驚人的金屬扇葉靜靜佇立，每一片都高達十數米。雖然渦輪早已停機，但因設施內部氣壓不穩，這些工業級扇葉會無預警地緩慢轉動一個微小角度，發出刺耳的「吱嘎」聲，每一次都攪動起一股充滿鐵鏽與塵埃的熱風。
亞瑟必須在這些如同斷頭台般的扇葉間隙中，驚險地穿行。他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自己發出的任何一絲聲響，會為身後那個追擊者，提供更為精準的定位。
終於，他穿過了這段令人窒息的風道。
就在他跑出風道出口的瞬間，他看到了一絲希望。在出口旁一個半坍塌的控制室內，一個布滿了灰塵的備用電源控制台，正靜靜地立在那裡。控制台的螢幕早已熄滅，但上面一個標示著「渦輪風道緊急啟動協議」的紅色按鈕，卻依舊完好。
一個故技重施的念頭，再次在他腦中成形。
他要將這座寬闊的風道，變成一個能絞碎一切的鋼鐵絞肉機！
他衝進控制室，將自己背包裡僅剩的一塊備用能源核心，狠狠地砸進了控制台早已腐朽的供電接口。一陣電火花閃過，控制台的幾個指示燈，在黑暗中，閃爍著亮了起來。
他看著螢幕上正在緩慢啟動的操作系統，心中祈禱著這一切還能運作。
就在此時，身後的渦輪風道中，傳來了第一聲金屬碰撞的巨響。
凱因進來了。
亞瑟的手指在觸控螢幕上瘋狂地敲擊，繞過一個個早已過時的安全協議。終於，他進入了啟動介面。
他聽到了凱因那沉重的腳步聲，正在扇葉之間不緊不慢地靠近。他甚至能感覺到，腳下的地面，正隨著對方的每一步而微微顫抖。
他按下了那個紅色的按鈕。
一陣刺耳的警報聲響起。緊接著，工業級的渦輪扇葉，在一陣金屬摩擦聲中，開始緩慢地、一片接一片地轉動起來，然後越來越快，越來越快！駭人的氣流被攪動，形成了一股狂暴的颶風，將控制室內所有鬆動的物件都吹得四散紛飛。
亞瑟看著那個正在加速旋轉，足以絞碎一切的死亡陷阱，心中湧起一股殘酷的快意。結束了。無論你多麼強大，你終究只是血肉與鋼鐵，你不可能……
凱因甚至沒有一絲的躲閃或停頓。
他直接，撞了上去。
一聲如同山脈崩塌的震耳欲聾崩碎聲響起。那片足以絞碎裝甲車的高速旋轉渦輪扇葉，竟被凱因以純粹、無法用物理學解釋的力量，硬生生從中間撞出一個缺口！
無數燃燒著的、扭曲的金屬碎片，如同流星般，向四面八方飛濺。
在他從那破碎的、仍在冒著電火花的渦輪殘骸中，緩緩走出的那一瞬間，他體表那層猩紅色的「數據空洞」，因這股能量衝擊，而劇烈地閃爍了一下。
有那麼千分之一秒的時間，那層數據的帷幕，消失了。
亞瑟看見了。
他第一次看見了凱因的物理形態。其左半邊身體的厚重裝甲已徹底消失，露出底下如同網格般複雜的機械骨骼，以及閃爍著刺眼藍白色電弧的能量導管。空氣中，甚至瀰漫開一股濃烈的臭氧腥味。
那不是無敵的。那是會受傷的。
緊接著，猩紅色的數據虛空，如同擁有生命般，再次將他破損的身軀籠罩、遮蔽。
但亞瑟，已經看到了。
在那個存在的完美秩序之下，隱藏著一道可以被撕裂的致命傷痕。

在那千分之一秒的窺見後，亞瑟腦中唯一的念頭就是：跑。
他不再有任何與之周旋的幻想，不再有任何佈置陷阱的念頭。他剛剛看到的，不是一台受損的機器，而是一個掙脫了枷鎖、受了傷的存在。而這個受傷的存在，遠比一台機器要危險千萬倍。
他唯一的生路，就在前方。那扇厚重如同堡壘城門的圓形防爆門。
他沿著震動不休的貓道，向著那扇門，發起了生命中最為絕望的一次衝刺。
身後，凱因那充滿了無盡怒火的腳步聲，如同一台正在加速的攻城錘，每一次落下，都讓整條懸空的金屬走廊發出痛苦的呻吟。噹！噹！噹！那聲音不再有任何戰術上的節奏感，只剩下純粹的、想要將眼前一切都碾碎的狂暴意志。
亞瑟終於連滾帶爬地衝到了門前。一股絕望，瞬間攫住了他的心。
門口的控制台，早已在數十年的失修中，變成了一堆冒著火花的、徹底損毀的廢鐵。
他沒有時間去思考。他抽出多功能工具，用盡全力撬開控制台早已變形的金屬面板，露出裡面一片狼藉的線路與晶片組。
身後的腳步聲，更近了。那股因「根源調諧器」而引發的獨特空間擾動，正讓周遭的空氣都變得沉重起來。
亞瑟將自己的平板，用一根數據探針，狠狠地插入了線路板深處一個還算完好的手動覆寫埠。他的手指，在螢幕上化為了一道道殘影。這不再是戰術分析，這是他身為工程師最為本源的戰鬥。他繞過燒毀的物理迴路，在虛擬介面上強行搭建數據橋樑；他破解著舊聯邦那早已過時、卻如同數學迷宮般複雜的加密協議。
螢幕上，無數行的代碼與驗證指令，如同瀑布般飛速滾動。
噹！
一聲巨響，凱因的身影，出現在了貓道的盡頭。在昏暗的工業燈光下，他那被猩紅色數據籠罩的輪廓，因左半身破損處不斷閃爍的藍白色電弧，更增添了幾分不祥的狂暴美感。
凱因看見了他。
亞瑟看到他抬起了腳。
就在凱因即將發起最後衝鋒的瞬間，亞瑟用顫抖的手指，在平板上，按下了最後一個「執行」鍵。
控制台，發出了一聲微弱的「嗶」聲，一盞塵封已久的指示燈，亮起了綠光。
一陣震耳欲聾的高壓氣體洩出的聲音響起。
那扇重達數十噸的圓形防爆門，以一種與其重量完全不符的緩慢速度，開始向一側滑開。
亞瑟沒有等它完全開啟。他看著那個已經開始向他衝來的身影，在門縫剛夠一人通過的瞬間，連滾帶爬地，奮力衝了進去。
他衝進了那相對熟悉的、充滿了生物製劑氣味的黑暗中。他甚至來不及站穩，就猛地轉身，用盡全身的力氣，反手拍下了門內側那個紅色的「緊急封鎖」按鈕。
凱因抵達門前的最後一刻，厚重的金屬門在一陣驚天動地的轟鳴聲中轟然關閉。數十根活塞般的粗大鎖栓，從門框四面八方猛地射出，深深嵌入門體，發出如同雷鳴的悶響。
轟——！
一聲足以震裂金屬的、狂暴至極的撞擊，狠狠地砸在了門的另一側。亞瑟感到自己背靠著的、厚達數米的複合裝甲門，都為之劇烈地一震，門的內壁上，甚至浮現出了一道道網狀的細微裂痕。
緊接著，那股純粹的物理力量轉化為一聲不似人類的高頻噪音，其中充滿無盡的挫敗感與純粹殺意。那聲響穿透厚重裝甲，迴盪在整個鋼鐵叢林之中，久久不息。
然後，一切歸於寂靜。
亞瑟背靠著那扇仍在微微發燙、甚至有些變形的金屬門，緩緩地、無力地滑坐在地。
他安全了。暫時的。
但他同時，也將自己，徹底地鎖進了這座風暴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