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習慣這一切跟我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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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9-22
第三羽〈媽媽的味道無可取代,尤其正值痛苦之時〉

  陽的一天從製作簡單的早餐開始,他熟練地利用冰箱剩下的食材和雞蛋,煎了一份玉子燒。對獨居的陽來說,自己下廚是節省開支的最佳方式,也能消耗掉昨晚的剩飯和味噌湯,是減少剩食的小小環保之舉。
  他將剛煎好的玉子燒盛到盤子裡,小心翼翼地放在餐桌上。看著煎得恰到好處,隱約冒著熱氣的金黃表皮,陽不禁陷入懷舊的情緒之中。

  (我還記得,玉子燒是媽媽的拿手菜。)

  黑井家是單親家庭,加上母親雪奈是護理師,工作時間不固定,很多時候都得值夜班而無法回家。但是雪奈不管再怎麼忙碌,都會設法在出門前煎一份玉子燒,用保鮮膜包好放進冰箱。
  等到陽下課回家之後,不論那天是外食或者自炊,冰箱裡總有一份玉子燒,代替母親等待他歸來。雖然多數時候都是獨自吃飯,只要加熱雪奈用心製作的玉子燒,想著「或許明天就能和媽媽一起吃飯了」,陽就能忍受寂寞,一個人享用自己的那份晚餐。

  (對了,知道媽媽要再婚那天,也是在吃玉子燒的時候。)

  那是陽即將國中畢業的夜晚,母子難得一起在餐桌前共進晚餐,雪奈表情有些緊張地對著他開口。

  『陽,媽媽被求婚了。』
  『真的假的?』
  『是真的喔。』

  櫻庭隆司,這位求婚者是雪奈任職的醫院裡的患者,是一位貿易公司的員工。骨折入院的隆司被雪奈作風幹練的護理工作,以及真誠對待患者的治療態度所吸引,深深愛上了她。
  另一方面,雪奈本就對為人正直的隆司抱有好感,婚後還能大幅減輕經濟負擔,讓母子二人的生活獲得改善──然而,對身為人母的雪奈來說,最重要的還是陽的心情,能否接受隆司走入這個家庭。

  『你覺得呢?如果陽不喜歡,媽媽馬上去拒絕他。』

  面對雪奈的質問,陽沉默了好一會兒,遲遲無法給出答案。

  (只要媽媽幸福就好了。)

  他本該這麼想的,但在自己的心底深處,彷彿有什麼東西在騷動著,讓陽沒辦法由衷地給予祝福。
  儘管如此,對上等候答案的雪奈,陽竭力裝出堅強的樣子,開玩笑地說著。

  『媽媽要再婚,當然很好啊!我正巧想換一支新手機,或許可以拜託那個櫻庭先生,這樣我會更支持你們結婚的。』
  『陽真是的!別開這種奇怪的玩笑啦!』

  雪奈聽了陽的話,這才鬆了一口氣,展露少女一般靦腆的笑容。

  『那我就答應他了喔。』

  雪奈一邊說著,一邊站起來準備打電話。
  只不過,當雪奈轉過身,陽看著她的背影,沉默不語的他臉上表情五味雜陳。

  (如果當時,我可以誠摯地祝福他們,媽媽一定會更高興吧。)

  每當回憶起這段過去,對於雪奈與隆司的婚姻,陽的心中總是懷有一絲歉疚。
  尤其現在,雪奈已經不在了,他永遠沒辦法扭轉這個遺憾。無法容忍自己繼續留在櫻庭家,他離開了繼父與妹妹,如今沒有了可以一起吃飯的對象,只能像這樣品嚐著孤獨和過去複雜的情感。

  (我做的玉子燒,跟媽媽做的比起來,永遠差了那麼一點……。)

  靜候微波爐加熱白飯的途中,陽怔怔地看著眼前的玉子燒,不料一個黑影猝然閃過,從旁掠奪他的配菜。
  詫異的陽回頭一看,只見雅正笑臉盈盈地站在那裡,就像之前一樣,毫無預兆地突然在自己的住處現身。

  「哎呀,這份玉子燒真是美味,因為是家庭的味道嗎?」
  「喂,不要隨便亂吃人家的早餐!快還給我!」

  陽慌張地想把玉子燒搶回來,但雅捏著玉子燒,靈巧地躲開了他的手,又津津有味地吃了一口。

  「別這麼小氣嘛?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只是一塊小小的玉子燒,獻上來也沒什麼吧?」

  面對一臉得意的雅,陽不得不承認他說的沒錯。
  雅拯救了本該死於車禍的陽,還給予他不可思議的力量,自己才可以繼續過著現在的生活。話雖如此,陽作為雅的「雛鳥」,今後都要協助引渡靈魂的工作,這個交易是否公平還有待商榷。

  「夠了,給我差不多一點!」

  看著毫不客氣吃完玉子燒,轉眼又要朝另一塊下手的雅,陽算準時機拍開對方的手,一本正經地開口。

  「既然要吃早餐,你就不要用手抓,坐下來用筷子好好吃。而且……吃玉子燒的話,也要配飯吧?再等一下就微波好了。」

  陽稍微轉過頭,有些彆扭地說著。
  對比他的不坦率,雅的臉立刻亮了起來,從說話語氣都能感覺到愉悅之情。

  「不愧是雛鳥君,真是貼心的孩子,順便也幫我裝碗味噌湯吧。」
  「好好好。」

  陽無奈地站起身,嘆著氣走向瓦斯爐,準備打開鍋子替雅裝湯。

  (算了,不是一個人的早餐,感覺也不壞。)

  要不是雅的闖入,自己恐怕仍然沉浸在感傷之中。
  陽一邊為碗裡盛上滿滿的味噌湯,一邊在心裡暗暗想著,背後傳來向自己搭話的聲音。

  「對了,今天晚上有個引渡靈魂的工作,你送完外賣記得早點回來。」
  「好。所以,今天的工作內容是什麼?」

  在早餐的香氣之中,伴隨食器發出輕微碰撞聲,雅一如既往地輕鬆而平靜,開始向陽說明今天的任務。
  行前說明告一個段落,雅沉默了幾秒,饒富興味地對著陽開口。

  「雛鳥君已經習慣了嗎?」
  「什麼?」
  「對於引渡靈魂的工作,還有我突然出現在這裡,你都不會嚇一跳了。」
  「先不說工作,你總是這樣神出鬼沒,不想習慣都習慣了。」

  最初因為雅總是神不知鬼不覺,一晃眼就站在自己背後打招呼,總是把陽嚇得不輕。至於現在,隨著熟悉他的工作,也漸漸習慣這樣的相處模式了。
  聽聞陽的解釋,雅狀似開心地瞇起雙眼,伸出手來揉了揉他的臉頰。

  「這是好事,雛鳥君就繼續保持下去,習慣這一切跟我的存在。」

  雅的言下之意,是他會一直像這樣,陪伴在自己身邊嗎?
  陽沒有實際問出口,就只是一如往常接受這份莫名的親暱,帶著殘留在臉頰的溫度踏出家門,開始他一日的外送行程。

  ※※※

  這日傍晚,陽剛結束外送工作,將摩托車停在公寓前,抬頭便看見以烏鴉型態,停在圍牆上迎接自己的雅。他仔細確認四下無人,也用法術變身成為烏鴉,隨著雅一前一後飛往任務地點。
  接連不斷的行程,確實讓陽感到有些疲憊,但是相比最初的手足無措,現在知道自己能做到什麼,讓他在協助雅的期間感到莫名安心。

  (或許跟雅說的一樣,我確實習慣變成烏鴉,跟他一起在晚上工作了……)

  這次的任務對象,澤田靜江是一個單親家庭的母親,死後靈魂依然停留在家中,徘徊不去。比較奇妙的是,母親的靈魂當然會對人間有所留戀,但祂之所以滯留在原地,恐怕是另有強烈的意念所致。
  提前得知此事,讓陽稍稍警惕起來。另一方面,念及自己也是在單親家庭中長大。母親因某種悲劇而離世的處境,讓他格外感同身受。

  「就是這裡了,停下來吧。」

  飛抵澤田家的雅提醒道,陽聽聞這番話語連忙降落,停在眼前一棟老舊的獨棟房屋前,恢復人類的外貌並按下門鈴。
  片刻過去,遲遲沒有得到回應的情況下,陽和雅面面相覷。最終,還是以雅用鳥喙輕碰門板,直接用他的能力打開門鎖,一人一烏鴉坦蕩蕩地登堂入室。

  「雅,我這樣是不是擅闖民宅啊?」
  「真的有什麼萬一,我們是幫神明做事的使者,出事交給上面想辦法就好。」

  低聲交談之際,他們來到了客廳,只見一名女子獨自坐在具有年代感的佛壇前。

  「你是誰……?為什麼闖進我家……?」

  女子的名字是澤田梢,她正是任務對象,靜江的女兒。
  就在梢警戒地抬起頭時,靈魂顯現在她的背後,正是表情痛苦扭曲的靜江。靜江彷彿要保護女兒似地,惡狠狠地瞪著入侵自家的陽與雅,默默散發著讓人不寒而慄的壓迫感。

  「靈魂已經開始變質了,如果再這樣下去,澤田女士會變成惡靈的。」

  就在陽動彈不得的時刻,背後先是傳來雅的聲音,緊接著對方也從烏鴉化形成人,向靜江的靈魂踏出一步,吸引她的注意力。

  「勉強自己留在世上,肯定很辛苦吧?祢已經做得夠多了,是時候前往另一個世界。」

  趁著雅和靜江的靈魂對峙,試圖勸說靈魂主動前往彼岸,陽快步走向坐在地上的梢,彎腰在她的身邊蹲下。

  「妳還好嗎?澤田小姐。」

  聽到陽的聲音,梢驚恐地抬起頭,她的眼神不僅空洞,當中更是沒有焦點。看到她這副模樣,陽下定決心要說服梢,毫不猶豫地握住那雙冰冷的手。
  就在那一瞬間,靜江和梢的記憶湧入陽的腦海,讓他親身體會這對母女的過去。

  澤田家和黑井家一樣,都是單親家庭,身為獨生女的梢與母親靜江相依為命,過著清貧卻溫暖的生活。辛苦拉拔孩子長大,靜江為了從大學畢業,開始擔任白領工作的梢感到驕傲。

  『梢,能看到妳平安長大,媽媽總算可以安心了。』
  『那是當然的啊!從現在開始,我會讓妳過上好日子的,媽媽。』

  回家分享自己被公司內定,滿心歡喜的梢這麼說著,緊緊抱住與之分享喜悅的靜江,依偎在母親的懷抱中。
  不料,兩人歷經多年終於苦盡甘來,以為過好日子的夢想卻突然終結了。事發當天晚上,梢正在公司加班時,接到一通靜江打來的電話。

  『喂,梢?今天加班有好好吃飯嗎?』
  『我有吃一點東西墊胃,晚餐回家再吃。』
  『這樣啊……記得別太勉強,要好好照顧自己。』
  『好啦,我會的。工作馬上就結束了,媽媽妳不要等我,覺得累就先睡吧!』

  沒有特別之處,一如往常的母女對話,卻是靜江和梢最後一次交談。
  午夜時分,結束加班回到家的梢,發現靜江倒在浴室門口,因腦血管破裂早已斷氣,徒留冰冷的身軀。

  『為什麼?怎麼會……媽媽……?媽媽!對不起、對不起……!』

  為了自己忙於工作,沒能見到母親最後一面,梢感到深深的後悔。
  當陽讀完了梢的記憶,還在尋思合適的話語時,梢已經無法遏止這份悲傷,朝著母親的遺像放聲大喊。

  「媽媽,妳想要什麼?拜託告訴我啊!我什麼都願意,什麼都會給妳……求求妳不要離開我……!」

  陽從記憶中得知靜江死後,梢每天都會在佛壇前,擺上最貴重的禮物,供奉最頂級的飯菜,希望以此彌補生前沒有奉養母親遺憾。
  事實上,正是這份強烈的悲慟,把靜江的靈魂束縛在原地,遲遲無法前往彼岸──名為愛的枷鎖,至今牢牢束縛著這對母女,誰也無法從中得到真正的解脫。

  「澤田小姐,妳肯定覺得很後悔,沒能給母親吃好的、穿好的,對吧?因為,她總是委屈自己,寧可把最好的東西讓給妳。」

  梢聽到陽的話,眼睛瞪得大大的,整個人僵住了。畢竟,陽點出了問題癥結點,正是因為她自認為對母親有所虧欠,更加無法從愧疚的泥沼中脫身。
  對澤田母女的際遇感同身受,陽努力壓抑內心動搖,捕捉到他先前深入記憶,從中讀出靜江心底的聲音,將它告訴了梢。

  「澤田小姐的母親,她想要的是妳的『幸福』。希望妳能好好吃飯、好好睡覺,然後再次展露笑容……那是她唯一的,也是最大的願望。」
  「媽媽她……是這麼說的嗎?」

  梢聽到陽的話,先是停頓了幾秒,隨後大顆的淚珠滾落下來。

  「對了……那天晚上,我回到家時,餐桌上擺滿了我喜歡的菜。媽媽最喜歡看我開心地吃飯……結果,媽媽不在了之後,我連一頓飯都沒好好吃過……」

  僅只是母親製作的料理,也正因為是她親手製作的,滿滿都是對於孩子平安長大,純粹而直率的企盼。
  陽的話語,讓梢的內心產生了劇烈動搖,眼看著就要說服成功了,變故偏偏就發生在這時。

  「不對……不對!梢,妳讓媽媽獨自迎接死亡!都是因為妳,才讓媽媽感到寂寞,悲慘地死去了!」

  至此沒有介入,靜江的靈魂突然暴起躁動。她那悲傷而痛苦的表情驟變,充滿憎恨的臉有如般若一般猙獰,張牙舞爪地朝著梢直撲而去。

  「危險!」

  陽本能地跳到梢身前,替她擋住了由靜江釋放的,充滿怨念的渾身一擊。電光直擊陽的身體,讓他發出一聲吃痛的呻吟,狼狽地往旁倒了下去。
  就在千鈞一髮之際,一支箭矢猛然撞破窗戶,筆直而準確地射穿靜江的靈魂,硬生生將祂釘在地上。

  「嗚……呃啊啊……!」

  靜江發出痛苦的呻吟,不得不停止向人攻擊。與此同時,從窗外翻身進入房間的,是一個穿著白色驅魔師服裝,身材魁梧的青年。
  青年手裡的十字弓,仍然搭著一支用桃木製成,隱約泛著螢光的箭。他將靜江的靈魂納入視線,再次舉起十字弓,準備發動下一波攻擊。

  「你沒事吧?雛鳥君。」
  「我沒事……先救澤田女士……」

  儘管擔心陽的傷勢,眼下狀況容不得私情,雅比誰都能看清局勢。
  雅離開陽的身邊,扳起臉孔面對介入戰局的驅魔師,這位施以突襲的不速之客,冷冷地下達逐客令。

  「這是我們的工作,還請不要任意插手。」
  「無論你的工作是什麼,別妨礙我驅逐惡靈,這隻烏鴉。」

  驅魔師改將十字弓對準雅,雙方一觸即發,陽趁著這個空檔,向倒在地上的靜江伸出手,觸摸到貫穿她靈魂的桃木箭。

  「澤田女士,請您相信我們會振作起來,安心地離開吧!」

  不僅是代表梢發言,這更是陽的心聲,對於未來自己的期許,將這份強烈的意念傳達給靜江。
  當陽用力拔出桃木箭時,靜江的靈魂再次暴動,但不再是由於怨念,而是深藏在靈魂深處的悲傷,無法繼續陪伴女兒的痛苦吶喊。

  (就算現在很痛苦,總有一天……一定可以的……)

  陽不再逃避,直視著情感洪流的根源,輕輕地將手掌覆蓋在靈魂上。隨後,一道柔和的光芒從陽的掌心溢出,包圍了靜江的身體。
  光芒解開了靜江痛苦扭曲的表情,將它轉變為平靜的表情。被怨念污染的靈魂輪廓,變得清澈透明,散發出寧靜的光芒。

  「謝謝你提醒我,這位年輕人……真是抱歉,我在這裡待得太久,勞煩你們了。」

  最後看了一眼梢,靜江露出了慈祥的微笑,默默化作安詳的火球。那團火球,就像一盞無分晝夜,為參拜者指引一條明路的常夜燈,在黑暗中散發著溫暖的光芒。
  驅魔師全程目睹一切,呆愣片刻的他對未知力量提高警戒,一言不發地翻窗撤退了。

  「唉,真是個讓人傷腦筋的孩子。」

  雅輕輕地抱起即將失去意識,搖搖欲墜的陽,從懷中取出一根小樹枝,將靈魂化身的火球放在上面。

  「澤田小姐,我們會負起責任,將妳的母親送到那個世界,自己好好保重。」

  對梢說完之後,雅抱著陽使出法術,雙雙從原地消失。
  獨自一人被留下的梢,她在黑暗中看向佛壇,放聲大哭起來。過了一會兒,她舉起手用秀子擦乾眼淚,慢慢地站了起來。

  「……肚子,好餓啊。」

  梢喃喃自語著,時隔數日終於走向廚房,開始為了自己下廚。
  另一方面,雅透過瞬間移動回到神社,將樹枝連帶火球轉交給等候已久,在神社水池旁待命的影山宮司。

  「接下來就拜託你了,影山。還有,在我說可以之前,誰都不準靠近值班室。」
  「遵命,雅大人。」

  由影山代為執行善後工作,將火球送往彼岸的同時,雅抱著陽走進值班室。
  他悄悄關上門,格外慎重地將陽放在榻榻米上,一臉擔憂地盯著喘著氣,因為痛苦而蜷縮身軀的青年。

  「雛鳥君,抱怨等之後再說,現在救你的命最重要。」

  雅這麼說著,立刻動手解開陽的衣物,強行讓他擺脫身上所有束縛。
  朦朧之中,陽感覺自己像是溺水者。面對與自己雙脣交疊,以此傳遞續命氣息的雅,一反至今的被動接受,情不自禁地攀附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