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人類怎麼可能一下子就會飛

第二羽〈天壤之別，精英烏鴉與雛鳥小弟〉

　　第二天，陽坐在繼父隆司開的車裡，靜靜看著窗外風景流逝而去。
　　儘管昨晚發生那樣的意外，他的身體卻奇蹟似地毫髮無傷，做了精密檢查的結果也是一切正常。

　　「陽君，你沒事真是太好了……你媽媽的在天之靈，一定會很高興的。」

　　聽聞隆司的說詞，陽一時接不上話來。
　　隆司總是這樣，即使母親雪奈已經過世，他依然時不時提起她的存在，這讓陽感到難受。

　　（唉……要是我的機車還在，就不用像這樣麻煩人家了。）

　　陽出車禍失去意識後，路過的好心人替他叫了救護車跟道路救援，因此人被送到醫院，機車則是進了修車廠。
　　所幸經過修車廠檢查，機車只有輕微刮傷而已，本身並沒有受到重創，晚點就可以去把它牽回家。

　　總算熬到在公寓前下了車，陽對隆司深深地一鞠躬，格外慎重地向他致意。

　　「非常謝謝您，櫻庭先生，下次我會專程登門道謝的。」
　　「沒關係，你隨時都可以回家，我跟緋奈都在等著你。」

　　隆司露出寂寞的微笑，他對陽無限包容的溫柔，讓陽的心頭一緊。

　　（下次回櫻庭家的時候，帶個蛋糕之類的小禮物吧……）

　　陽下定決心後，透過電子鎖開啟租屋處大門。他先是經過交誼廳，隨即來到位於緊急出口外的樓梯前方。

　　這棟公寓的樓梯設置在戶外，隨著樓層高度逐漸攀升，得以看見這個小鎮的風景，一如往常平靜祥和。避免驚擾附近鄰居，陽踏著輕盈的步伐登上鐵皮樓梯，抵達通往三樓走廊的鐵門。
　　開啟鐵門的旁邊就是簡易廚房，廚房的落地窗通往洗衣機跟曬衣場；走廊底部是整層樓共用的衛浴設施，以及位於廚房隔壁的和室單人房。陽再次操作電子鎖開啟房門，關上門的瞬間，總算安心的他輕輕地吐出一口氣。

　　「……我回來了。」

　　陽喃喃自語，準備脫鞋踏上榻榻米，就在那一瞬間。

　　「嗨！歡迎回家，雛鳥君。」

　　背後傳來的聲音，讓陽的心臟猛地一跳，差點沒有跌了個倒栽蔥。
　　驚魂未定的他回過頭，只見一身漆黑的青年正笑臉盈盈，緊靠著自己站在房門前方，讓人可以更換室內鞋的脫鞋處。

　　「雅！你怎麼會在我家？」

　　陽驚訝又憤怒，臉漲得通紅，雅則是一臉不以為意地回答。

　　「不是說過了嗎？等你出院回家後，會過來接你。現在就跟我走吧！」

　　說著，雅抓住陽的手，不由分說地拉著他──剎那間，周圍的景色開始扭曲，視線變得一片雪白。陽被一種彷彿後腦杓被重敲、整個人懸空的感覺襲擊，不由得閉上雙眼。
　　當他再次睜開眼時，已經站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周圍是茂密的樹木，一座古老的鳥居聳立在眼前，鳥居內的石燈籠已被點亮，暈黃燈光營造出夢幻的氛圍。

　　「這、這是哪裡？還有，你明明是烏鴉，為什麼不用飛的啊！」

　　陽一邊動搖，一邊質問雅，對方相當親切地回答他的疑問。

　　「這裡是影山神社，我平常工作的地方。至於為什麼不用飛的，當然是為了節省時間啊！使用法術雖然費力，但如果搭計程車就能很快到達的地方，比起走路還是花錢坐車更有效率吧？」
　　「坐計程車……」

　　陽被雅的話驚呆，一時語塞。反觀當事人，或者應該說，當事「烏鴉」的雅輕快地邁開腳步，往神社的內部走去。

　　「走了，這裡的宮司在等著你。在實際協助我工作之前，還有很多你需要知道，才有辦法進入狀況的事情。」

　　在雅的帶領下，陽來到神社的社務所。
　　兩人一進門，裡面有個身穿白色上衣搭配淺蔥色褲裙，明顯就是神職人員的男性正在泡茶。男人的長相溫和，三十歲的前後年紀應該和雅差不多，但他的氣質與雅的輕佻正好相反，給人一種平靜而安心的感覺。

　　「初次見面，你就是傳說中的雛鳥小弟吧！我是影山神社的宮司，影山博之，請多指教。」

　　影山面帶微笑地向陽打招呼，陽連忙鞠躬致意，向掌管這間的宮司回禮。

　　「您好，我的名字是黑井陽。請問影山先生怎麼知道我，這間神社又是什麼地方？」
　　「嗯，這是個好問題。」

　　影山摸了摸下巴，緩緩開口解答陽的疑問。

　　「很久以前，有一個叫作八咫烏的種族。祂們是擁有三隻腳的烏鴉，並且作為太陽神的使者，擔任為大人物帶路的重責大任。然而有一天，在八咫烏一族當中，誕生了只有兩隻腳的烏鴉。」
　　「兩隻腳的烏鴉，那不是很普通嗎？」
　　「說得沒錯，祂和普通烏鴉長得一模一樣，於是被周圍的八咫烏疏遠，也無法得到重要的職位。不過，兩腳的八咫烏沒有沉浸在悲傷中，而是誠心誠意地向太陽神祈求，最終被賦予了一項使命──將徘徊在人世，迷失的靈魂送往彼岸，成為名喚『闇魂引命』的神明。」

　　影山的話語，就像是說書人一般，讓陽屏住了呼吸，不敢錯過任何一句細節。

　　「影山神社是供奉闇魂引命的地方，嚴格說來這間神社算是分公司，雅大人則是被闇魂引命指名，擔任神明使者的『精英烏鴉』，地位就像是分公司經理一樣。」
　　「那影山先生呢？」
　　「我嗎？我是雅大人的秘書，主要負責處理一些文書工作，還有替他安排行程之類的。」
　　「順帶一提，『雛鳥』指的是新人。也就是說，你是這裡的新人小弟，雛鳥君。」

　　影山深入淺出的解說，搭配雅從旁補充，讓陽逐漸接受眼前這個不可思議，脫離以往常識的現實。
　　不過與此同時，他回想起自己的處境，腦海反射性浮現出一個巨大疑問。

　　（等一下，雅是被神明指定的精英，這道理我懂……但我是個普通人類，該怎麼幫他工作啊？）

　　就在陽困惑自己要怎麼幫忙雅時，雅輕輕地拍了一下手，格外爽朗地向陽搭話。

　　「說起來，我忘記告訴你一件重要的事，雛鳥君。」
　　「什麼事？」

　　陽還來不及發問，雅就已經伸出食指，輕輕戳了一下他的額頭。
　　因為他的突襲，陽感到一陣強烈的衝擊，意識漸漸遠去……。

　　「嗚哇啊啊啊啊────！」

　　地點來到影山神社的境內，在一棵枝葉茂密的樹下，陽的全身被黑色羽毛所覆蓋，變成烏鴉的他從樹梢墜落之後，就像被釘在土裡一樣爬不起來。
　　看到他的慘狀，在空中優雅飛舞的雅，困惑地歪了歪他的烏鴉腦袋。

　　「奇怪了，你身上明明有翅膀，應該要飛得起來啊？」
　　「你開什麼玩笑！人類怎麼可能一下子就會飛！」

　　努力把自己從土裡拔出來，陽一邊在地上拍翅掙扎，一邊朝著雅怒吼。

　　現在的狀況，是為了今晚即將執行的任務，從早上就開始進行飛翔訓練。雅傳授了陽變身成烏鴉的法術，並要他試著從樹上跳下去學飛，但陽怎麼都飛不起來。
　　不知是天生資質不好，還是因為他本來是人類，陽不管試了多少次，都只能勉強浮空幾公分，沒多久就狼狽摔落地面。

　　時間一晃眼來到傍晚，天空染上紅澄澄的夕日色彩，雅像放棄了似地，輕輕嘆了一口氣。

　　「馬上就要出任務，這下沒辦法了。」

　　說著，雅解除了施在陽身上的法術，對著恢復成人類模樣的陽，雅向他下達指示。

　　「既然飛不起來，建議你改用走路，或是騎摩托車去現場，我會用手機傳送位置資訊給你。」
　　「坐電車呢？」
　　「你可能會趕不上末班車，當然如果不介意的話，搭電車也可以。」
　　「噢，知道了。」

　　陽來到神社的停車場，跨上他心愛的摩托車，依照雅給的地點設定好手機導航，朝著今天的任務地點駛去。

　　（到底為什麼，我都飛不起來？）

　　在騎車的途中，陽不斷地在心裡質問自己。一想到雅隨心所欲地在空中翱翔，而自己只能匍匐在地面，就讓他感覺特別窩囊。
　　不只是這次，自己每到重要關頭，就什麼也做不了。為什麼偏偏都在關鍵時刻，總是無法幫上忙呢？

　　（不行，別想了！）

　　陽搖搖頭，彷彿要甩開過去的回憶，格外用力催動摩托車的油門。沿途聽著風聲，他朝雅發來的位置資訊，一路疾馳而去。

　　（話說回來，雅就算不會飛，光是瞬間移動的法術就夠用了吧。）

　　正是多虧雅的幫忙，陽才能迅速前往修車廠，再騎著機車返回影山神社，接受雅的飛行訓練。
　　不論在性命垂危之際伸出援手，或是像這樣給人方便，明明陽才是協助他工作的助手，現在反而是雅幫了自己更多。

　　（是因為要培養助手，才會對我這麼親切嗎？）

　　思考之際，陽在導航的引導下，總算到達目的地，一棟冷清的廢棄大樓。
　　他停下摩托車，環顧四周，正好發現大樓的頂層，隱約有個人影站在欄桿扶手外側。

　　（！……是跳樓的人？）

　　從下往上仰視，似乎是一個穿著制服，體格瘦弱的少年。
　　陽慌張地想衝進大樓內部，不料就在這時，少年就像斷線人偶一樣，搖搖晃晃地鬆開手，從大樓邊緣一躍而下。

　　「危險！」

　　少年順應重力，直直墜落，不遠處傳來身體撞擊地面，格外沉悶的巨響。

　　「……咦？」

　　陽定睛一看，地面並沒有血跡，也沒有少年的身影。他疑惑地抬頭望去，只見剛才應該已經墜落的少年，不知為何又站在了樓頂。
　　過了一會兒，少年再次搖搖晃晃地探出身子，跳了下來。墜落的聲音再次響起，但地上依舊空無一人……這個景象不斷地重複著，少年就像被困在某種循環當中，即使死亡都無法從中解脫。

　　「三上圭一，他是在這裡跳樓自殺的高中學生。那些比父母早逝的靈魂，本來應該在通往彼岸的賽之河原上堆石頭，償還自己虧欠父母的罪惡，但他卻因為在這裡不斷重複死亡的瞬間，而脫離了既定流程。今晚，就由我們來終結這一切吧，引導這個靈魂去他該去的地方。」

　　雅不知何時出現在眼前，背對著陽的他指著那位跳樓的少年，面無表情地轉過身，對著陽說道。

　　「雛鳥君，這件事就交給你了──請想辦法說服那個少年，引導他自願進入賽之河原。」

　　在雅的話語驅使下，陽二話不說衝進大樓入口。他搭上不知為何仍然通電的電梯，按下頂樓的按鈕。
　　當電梯門打開時，陽衝出電梯，跑上樓梯，使勁推開通往屋頂的門。近距離看見那位站在大樓邊緣，穿著學生制服的少年，陽連忙喊出雅提前告知的名字。

　　「喂，圭一！」

　　圭一沒有回頭，無視了陽再次走向大樓邊緣，彷彿對方從來就不存在一樣。就像先前重複的那樣，圭一搖搖晃晃地，朝大樓邊緣跨出了一步。

　　「等一下！」

　　忍無可忍的陽，拔足衝向了圭一，設法抓住少年的手，將他拉了回來。陽沒有料到的是，就在碰觸對方的瞬間，圭一的記憶有如排山倒海一般湧入腦中。

　　從小學一直到中學，三上圭一都是班上最優秀的學生。
　　他的父母為他感到驕傲，溫柔地守護著他，支持這個上進的孩子。但自從進入明星高中後，周圍的同學都比自己更有天賦，苦讀仍然無法讓自己在班上名列前茅，深深打擊了圭一的自信心。

　　『我根本是個失敗品，每天再怎麼拚命努力，成績卻沒有進步。班上的同學，輕而易舉地就超越了我，不管我多麼努力，結果永遠都一樣。』

　　圭一的聲音在陽的腦海中迴盪，他的聲音充滿了深深的悲傷和空虛。

　　『爸爸媽媽從來沒有罵過我，但他們的眼神像是在問，為什麼你做不到呢？我無法忍受看到他們失望的臉，所以……』

　　在圭一的記憶中，他在屋頂上縱身一躍。但在死亡的瞬間，他突然後悔了，強烈地希望自己「不要死」。
　　當然，時光無法倒轉，死亡的事實也無法改變。出乎意料的是，「想要重新來過」的強烈念頭，讓圭一停留在這個地方，一次又一次地重複死亡的瞬間，不斷品嘗如果可以重來的後悔。

　　（這……怎麼會……？）

　　陽讀完圭一的記憶，情不自禁地鬆開了手。沒有外力阻礙，圭一再次翻越扶手欄桿，準備跳下去。

　　「不行！快住手啊！」

　　陽瘋狂地追趕圭一，朝墜落的他伸出手。

　　（拜託了，讓我碰到他！）

　　這個強烈的想法，讓陽感受到一股力量，轉瞬間在全身上下奔竄。下一秒，陽變成了烏鴉的模樣，用鳥喙咬住圭一的制服，振翅在天空翱翔。

　　（我……會飛了？）

　　第一次成功飛行，不同於至今在地面上匍匐掙扎，實際飛翔的感覺驚人地輕鬆。
　　內心詫異的陽，趕緊將圭一放到了安全的地面，變回了人類的樣子訓斥他。

　　「別再做傻事了，你這樣會讓人擔心的！」
　　「誰……會擔心我……？」
　　「你的父母，就在你眼前的我！說到底了，既然你不想死的話，為什麼不早一點發現啊！」

　　要是更早察覺自己的真心，就不至於發生後面的悲劇。
　　陽的怒吼不僅嚇到圭一，更或許是提起這份遺憾，讓他流下了豆大的淚珠。

　　「……你說得對，爸爸媽媽一直都很擔心我。那天他們接到通知，趕來這裡的時候，直到最後都在道歉，沒有早點發現我的異狀。為什麼，我明明知道他們會擔心，卻沒有早點說出口呢……」

　　事實上，圭一正是因為不想讓父母擔心，一直獨自煩惱而釀成悲劇，結果讓他們更加悲傷。

　　「我真的不想死……就算成績不是第一名，不是個優秀的孩子，只要活著總有辦法，也能一直待在爸爸媽媽身邊了。」

　　圭一的淚水停不下來，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只有對父母的贖罪以及道歉。

　　「沒錯，你這個不孝子，就在賽之河原上乖乖堆石頭，一直等到你爸媽壽終正寢吧！總有一天，等你們在那個世界再次見面的時候，記得好好地向他們道歉。」
　　「我的父母，他們會原諒我嗎？」
　　「天知道？那是你父母決定的，我管不了那麼多。」

　　陽毫不猶豫地回答了圭一的提問，朝著迷失的少年伸出手。

　　「為了那一天，跟我們離開這個地方吧？圭一。」
　　「嗯，說得也是，我該走了。」

　　圭一露出了久違的笑容，朝陽點了點頭。
　　臉上帶著安詳的表情，圭一的身體發出刺眼光芒，變成了一團青藍色火球。

　　「順利結束了呢。」

　　任務告一段落後，化身烏鴉的雅出現了。他不知道從哪裡銜來一根小樹枝，用樹枝接住圭一的靈魂火球，保持青藍色的火焰不至於熄滅。

　　「這樣就好了，快跟上來吧！雛鳥君。」

　　雅說完，銜小樹枝飛向空中，陽則是急忙跨上摩托車，追隨雅回到了影山神社。宮司影山在神社的水池前等著他們，夜晚的池水蕩漾，散發著神祕的波光，因為那是一條連接人間與冥界的特殊通道。
　　看到雅引領任務對象的靈魂回來，影山在的口中念念有詞，以咒語打開連結水池與彼岸的通路。在這段期間，雅搖身一變化為人形，將枝條上的靈魂火球，格外慎重地送進了那條通道。在神祕而神聖的氛圍中，陽聽見了一個儘管微弱，卻清楚在耳邊響起的聲音。

　　「──謝謝你，烏鴉哥哥。」

　　那是圭一最後的話語，隨著靈魂火球消失在通道彼端，池水恢復應有的平靜，就像一切不曾發生過。
　　沉浸在圭一的遺言當中，陽的情緒遲遲無法平復，直到雅緩緩走向他，突然感慨地開口。

　　「大人們總是希望孩子早日獨立，但當孩子真正離家時又會感到寂寞，這種特性真是既矛盾又有趣。」
　　「雅也是這麼想的嗎？」
　　「這個嘛……世上最難弄懂的，往往就是自己的想法，難道不是嗎？」

　　就像刻意轉移話題似地，說到這裡的雅突然展露笑容，輕拍陽的肩膀。

　　「雛鳥君，第一次的任務，你做得很好。」
　　「還過得去吧。」

　　聽聞雅表達肯定的話語，內心感動的陽一時大意，沒有防備雅突然湊近，再次吻上他的嘴唇。

　　「唔……！你、你這是在幹嘛啊！」

　　蜻蜓點水般的親吻過後，對比陽又驚又怒地大喊，雅則一臉愉快，絲毫沒有愧疚地回答他。

　　「這是慶祝你成功飛行的獎勵。」
　　「這哪門子獎勵？而且我才不需要這種獎勵，色鬼烏鴉！」

　　陽的怒吼迴盪在神社中，夜色也隨之漸漸沉降，讓這個世間回歸應有的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