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交錯的向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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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9-21
在「赫利俄斯七號」C區,那個被徹底封鎖的舊聯邦觀察站內,亞瑟背靠冰冷的牆壁癱坐在地,精神卻處於一場前所未有的劇烈風暴之中。
他反覆看著手中的平板,看著那句被他從歷史的塵埃中,充滿了惡意的遺言。
「…他們…利用了混亂…在災難中…得到了…所有…」
一個此前從未有過的念頭,如同最黑暗的閃電,劈開了他所有的認知。他的工程師大腦,開始以一種不受控制、恐懼的姿態,進行著模式匹配。
「黎明信標」的災難。舊聯邦的崩潰。協商體的崛起,以及其完美、不容置喙、以「撫平情緒」為核心的意識形態。「靜默圖書館」的建立,一個足以容納並封存所有「有害」情感與記憶的形而上學墳場。
在這一瞬間,亞瑟感覺自己腳下那堅實的大地消失了。他一直以為自己對抗的,是一個在災難後試圖建立新秩序而威權的系統。但……萬一呢?萬一那場災難本身,就是新秩序的第一塊奠基石?
現在他才明白,自己錯得有多離譜。
而他,亞瑟.雷諾,曾經的首席工程師,親手設計了「思緒漣漪」,幫助協商體完成了統治的最後一塊拼圖。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也是這個罪惡不自知的幫兇。
一股更深沉、混雜著憤怒與罪惡感的寒意,在他的胸腔中凝結。他看了一眼平板螢幕上,那條代表著艾蜜莉生命體徵的、平穩的綠色曲線。她此刻的安寧,是他用背叛、犧牲伊萊,從另一個瘋子手中換來的。
僅僅是找到「頻率放大器」,將它交給莫羅,那根本不是拯救。那只是將一件沾滿了過去血淚的兇器,交到另一個同樣瘋狂、來自過去的劊子手手中。那不是在打破循環,那是在延續一場災難。
他重新打開了「赫利俄斯七號」的設施結構圖,將其與「災難日誌」中的地理座標,進行了最後一次交叉比對。
日誌中提到的災難原爆點「第七號深層實驗室」,與地圖上標示的「中央能量樞紐」,在位置上完美重合。在那座宏偉人造樞紐的結構圖之下,還有一片更為深邃的天然空腔,其在地質掃描圖上呈現出異常讀數。
他站起身,不再有絲毫猶豫。他打開觀察站沉重的氣密門,重新踏入了那片充滿了未知危險的水下迴廊。
他不再是單純地為了完成莫羅的任務。他是為了一個承諾,為了馬克斯,為了艾蜜莉,也為了那個曾經信仰著秩序與理性,早已死去的自己。
他走進一段更為開闊、穹頂更高的主通道。他能聽到頭頂的黑暗中,傳來大量『迴聲蝠』特有的高頻聲波定位信號,如同無數個看不見的感測器,在空中盤旋。他立刻將呼吸壓制到極限,每一步都走得輕柔無聲,腳掌以能將水波紋降至最低的角度,緩緩踏入冰冷的積水中。
突然,前方一段迴廊的去路,被徹底堵死了。
數十條「靜默水螅」的擬態觸鬚從穹頂垂下,徹底封鎖了前路。它們如同致命的珠簾,由半透明的血肉構成。它們頂端的生物發光體,在黑暗中,散發著誘人的如同星辰般藍色微光。
只要發出任何一點大的聲響去驚動它們,頭頂的蝠群,就會在瞬間,將他撕成碎片。
他緩緩後退,躲進一根支柱的陰影中,大腦飛速運轉。他的目光,掃過牆壁,最終,鎖定在了一個早已熄滅的舊聯邦時期的應急照明面板上。
他悄無聲息地靠近,用多功能工具,撬開了早已鏽蝕的面板。他看著裡面那雖然古老、但結構卻無比熟悉的電路。他從背包中,拿出一根備用的數據線,開始進行一場精密高風險的「心臟搭橋手術」。
他繞過了早已失效的啟動開關,將自己攜帶的能源核心,直接接入了燈組的超載迴路。
他深吸一口氣,在平板上下達了指令。
一道強烈的足以讓所有習慣了黑暗的生物,在瞬間致盲的強光,從那個應急面板中,轟然爆發!
水螅的觸鬚,如同被火焰灼燒的軟糖般,在一瞬間,痛苦地、瘋狂地向後蜷縮、退卻,讓出了一條僅容一人通過的、短暫的通路。
而頭頂的迴聲蝠群,則因這突如其來的、無法被它們的聲納所理解的強烈刺激,而陷入了徹底的混亂。它們發出驚恐的尖嘯,在穹頂上毫無目的地四處亂撞。
亞瑟趁著這片由他親手製造的短暫混亂,從陰影中竄出,奮力衝過那片剛剛還佈滿致命陷阱的區域。

他在一段相對安全且積水較淺的迴廊中艱難但穩定地前行,全部心神都集中在規避頭頂的『靜默水螅』與遠處的『迴聲蝠』上。
就在此刻,他手中用作導航的平板電腦,螢幕突然閃爍了一下,所有的地圖與感測器數據瞬間消失。
亞瑟的心臟猛地一縮,立刻閃身躲到一根粗大的玻璃支柱後。
螢幕並未熄滅。一個他從未見過的全新介面自行啟動。一個即時生成的三維線框拓撲圖以他為中心展開,將周遭數百米內的所有通道、房間與結構都化為冰冷精準的線條。
在拓撲圖的邊緣,一個「東西」出現了。那並非一個代表敵人的紅色光點,而是一塊不斷擴散、如同黑色墨汁滴入清水中的「數據空洞」。它所過之處,地圖的線框結構被徹底抹除、吞噬,變成了一片代表著「無」的黑暗。
在那團不斷蔓延的「空洞」旁,一行行亞瑟看得懂,卻無法完全理解的數據,被冷酷地標示了出來:
空間曲率:異常
數據熵值:趨近於零
這不是一個物理實體。亞瑟的工程師大腦在瞬間就得出了這個結論。這是一個正在主動「覆寫」此地物理法則的、行走的奇異點。
是凱因。
亞瑟屏住呼吸,本能地以為那團黑色的虛無會像之前一樣,筆直地、充滿憤怒地朝自己衝來。
他眼睜睜地看著,那團「數據空洞」在地圖上以一種違背常理的速度,卻又帶著絕對的目的性移動,繞過一個複雜的廢墟區,直接「坐」在了前方通往C區核心的一個最關鍵的三岔路口上。然後,它停下了。
像一枚棋子,落在了棋盤上最致命的位置。
亞瑟僵住了。為什麼?為什麼停在那裡?
還不等他想明白,拓撲圖的另一個方向,另一塊較小的「數據空洞」,再次出現,並以同樣的效率,封鎖了另一條可以繞開主路的狹窄維修管道。
亞瑟的瞳孔,猛地收縮。
他看著地圖上那幾個被黑色虛無所佔據的咽喉要道,再對比自己所在的位置,以及通往設施核心區「中央能量樞紐」僅剩的幾條可行路徑。
一股比面對面衝鋒更為恐怖的絕對碾壓感,讓他渾身冰冷。
他終於明白了。
凱因的戰術,已不再是單純的暴力追擊。這是一種更為高級且致命的……「邏輯圍堵」。
凱因不是在追趕他。他是在分析地圖,計算他所有可能的去路,然後提前一步,將那些「可能性」,一個一個地,從現實中抹除。
他不是在追殺逃犯。他是在耐心地、系統地,將整個迷宮的出口,一個接一個地,全部封死。
他正在將亞瑟,朝著他唯一剩下的、也是凱因早已為他準備好的那條死路,驅趕過去。

「赫利俄斯七號」A區廢棄塢港。
伊萊的身影如同一道與周遭融為一體的陰影,從一條早已腐蝕不堪的排洪管道中悄無聲息地滑出。
他那隻僅存的眼睛,冷酷而專業地,掃過這個沉沒的野心墳場。他看到的,不是舊聯邦那早已褪色的宏偉,也不是災難過後那充滿悲劇感的死寂。在他的視角中,這裡只是一個完美的戰術區域,充滿了掩體、狙擊點、伏擊路線與可利用的資源。那些散落在各處的生鏽運輸箱,是絕佳的藏身處與死信箱;空氣中那股足以讓精密儀器失靈的濕氣,反而讓他那台老舊、笨重的「渡鴉終端」,擁有了天然的電子隱身優勢;而那些早已坍塌結構極不穩定的廢棄載具,既是危險的陷阱,也可以在關鍵時刻,成為一件稱手的武器。
他沒有急著去追蹤亞瑟的蹤跡。那樣做,只會讓自己從一個無法被預測的『變數』,變回一條可以被觀測到的軌跡。他發揮其情報商的本能,優先選擇了掌控這盤棋局的「規則」,情報。
他找到了一間相對完整、位於二樓的廢棄塢港調度室。這裡的窗戶,能俯瞰通往「中央生化大廳」的、最主要的一條通道,且背後還有兩條通往更深處的隱秘維修管道。一個進可攻、退可守的完美據點。
他再次部署了那台沉重的『渡鴉終端』。隨著熟悉的機械開關聲與數據認證器的轉動,終端的綠色螢幕在黑暗中亮起,裝甲數據線被牢牢鎖入調度室的物理埠。
他不是在尋找亞瑟.雷諾這個人。對於一個情報大師而言,那是最膚淺、也最沒有價值的情報。
他在尋找,是隱藏在這座墳墓關於「莫羅」這個人最原始的動機與慾望。
他繞過了早已失效的操作系統,直接接入了設施最底層的數據存檔庫。他像一個最耐心的數字考古學家,開始在這片早已被時間與災難所腐化的數據海洋中,進行挖掘。
螢幕上,無數損毀的日誌與數據殘片飛速閃過。伊萊的手指在鍵盤上敲擊,輸入了一個個與莫羅直接相關且早已被塵封的關鍵詞:「奇美拉計畫」、「黎明信標」、「LRC-007」。
他從一份被刪除的科研人員名單中,找到了莫羅的名字;從一封被加密,關於預算超支的警告信中,窺見了「奇美拉計畫」那近乎瘋狂的野心;又從一段損毀的、關於設施封鎖前的安保日誌中,感受到了「黎明信標」災難發生時,那股足以讓文字本身都為之顫抖的恐懼。
就在他深入挖掘設施的網路日誌,試圖拼湊出莫羅那瘋狂計畫的最初藍圖時,他發現了一些不屬於舊聯邦、嶄新的、極其霸道的數據痕跡。
他看到了一種他只在「蛛巢」最昂貴情報中才見過的數據模式:一種系統性般精準的封鎖協議,正在設施的C區與D區悄無聲息地展開。
伊萊看著那些被一個個鎖死的網路節點,立刻就明白了對方在做什麼。
「邏輯圍堵……」他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輕聲自語,帶著一絲病態的、棋逢敵手的欣賞,「想把樣本,乾淨俐落地,趕進銷毀區嗎……」
他意識到,凱因正在穩步推進。如果任由其進行下去,亞瑟那隻引誘莫羅暴露弱點的「關鍵信標」,很快就會被徹底逼入死角,連同他身上所有的秘密一同被清除。
那將會毀掉他自己那場追求「完美」的復仇藝術。這場好戲,不能在主角登場前,就草草落幕。
伊萊的嘴角,浮現出一絲冰冷的、如同刀鋒般的笑容。
他打開一個匿名、單向的數據傳輸頻道,將一份精心編纂的不完整情報,發送給灰燼區內以貪婪和兇殘聞名的「血鷗拾荒隊」。
情報的內容很簡潔:
>情報洩漏:協商體追獵小隊。
>坐標7- Omaga。輕型武裝。
>確認攜帶高價值回收品。
他沒有直接幫助亞瑟。他只是為這盤過於「乾淨」、過於「有序」的棋局,引入了一個小小的、充滿了混亂與暴力的「變數」。
他輕輕地,推下了第一塊多米諾骨牌。
伊萊切斷了所有連接,將「渡鴉終端」重新收起。他拉上兜帽,轉過身,如同一滴墨水,悄無聲息地,融入了「赫利俄斯七號」那更為深邃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