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陷阱的交響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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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9-18
在半淹沒的維修通道那冰冷刺骨的黑暗中,亞瑟的整個世界,都已濃縮為手中平板上那一方小小的螢幕。
他用拇指,重重地,按下了那個螢幕上唯一的虛擬按鈕[過載廣播]。
一瞬間、絕對的死寂。
緊接著,遠處的通訊中繼站,如同心臟被灌入了過量的興奮劑,瞬間過載。一道無聲、刺眼的藍白色光芒,從中繼站的方向爆發,將整個中央生化大廳,都照得亮如白晝。在那千分之一秒的時間裡,『世界樹之骸』那體量龐大的慘白根莖,在地面上投射出無數道扭曲的影子。
光芒之後,一場最為狂暴的聽覺災難降臨,直接作用於亞瑟的意識層面。
那股被他當作武器的「災難日誌」數據洪流,透過某種他無法理解的共振,以增幅了千百倍的姿態,狠狠地,反噬了他的大腦。他聽到了。那不是透過耳朵聽到的聲音,而是直接在他的顱骨內炸響,來自數十年前那場災難、最真實的悲鳴。
那是舊聯邦科研人員在意識被撕碎前,充滿驚駭與不解的垂死尖叫。是災難警報那刺耳、永無止境、鑽入骨髓般的長鳴。是數據核心崩潰瞬間,那足以撕裂一切的電子噪音,彷彿百萬個聲音被同時粉碎……
它們,不再是檔案中的音頻。 它們,成了他感同身受的現實。
一股溫熱腥甜的液體,不受控制地,從他的鼻腔中流出。他的太陽穴,如同要被兩根燒紅的鋼針,從內而外地刺穿。他的視野,開始模糊、扭曲,平板螢幕上那冷酷的數據,在他眼中,變成了一片片意義不明的光斑。
就在他的意識即將被這場他親手釋放的災難所徹底吞噬時,他強迫自己用盡最後一絲理智,將目光死死鎖定在手中的平板螢幕上。
那裡,正上演著另一場更為宏大、也更為根本的戰爭。
螢幕上的三維拓撲圖,正忠實地記錄著這場無聲的交鋒。
代表凱因的那團猩紅色『現實扭曲區』穩定而強大,如同一顆緻密的微型黑洞,正吞噬周遭一切數據,散發著絕對的秩序與毀滅氣息。
而就在亞瑟按下啟動鍵的瞬間,一股更為龐大、更為混亂的、由無數種斑斕色彩所構成的數據風暴,從代表著通訊中繼站的座標點上,轟然引爆。那是亞瑟製造的「幽靈信號」,一場旨在污染一切、撕裂一切、吞噬一切的混沌超新星。
猩紅色的秩序,與彩虹色的混沌,猛烈地撞在了一起。
這是一場無聲、卻比任何爆炸都更為壯觀的對決。兩種截然相反的物理法則,正在數據的維度中,爭奪對現實的定義權。
亞瑟眼睜睜地看著,凱因那原本穩定、純粹的猩紅色信號,在接觸到數據風暴的瞬間,立刻被撕扯、污染、染上了斑駁的雜色。那代表絕對秩序的『數據空洞』,被無數惡意的垃圾數據瘋狂灌入、撕扯、拉伸。它變得極度不穩定,如同一個即將在自身矛盾中崩潰的黑洞。
在持續了整整三秒的劇烈閃爍與扭曲後,那團代表著凱因的猩紅色信號,在最後一次瘋狂的膨脹後……
徹底地、從地圖上,消失了。
亞瑟腦中的尖嘯與悲鳴,也隨之戛然而止。
中央大廳重歸寂靜,只有遠處的中繼站,冒著因徹底燒毀而產生細微的黑煙。
亞瑟看著平板上的數據地圖,那裡已重歸平靜,只剩下正常的環境雜訊。他緩緩地,伸出仍在顫抖的手指,輕輕地,觸碰了一下螢幕上,那個猩紅色信號消失的地方。
成功了。
凱因的信號……消失了。
緊隨其後的,並非勝利的狂喜,而是一股因腎上腺素急速退去而引發的虛脫感。他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再也無法抑制。那顫抖,無關乎身下那冰冷的池水,而是源於他對自己剛剛所釋放出的、那股毀滅性力量。
他做到了。他真的……用一個早已死亡的悲鳴,暫時驅逐了一個行走在人間、活生生的天災。

亞瑟癱倒在冰冷的維修通道裡,那場由他親手導演、毀天滅地的感官交響,其餘波仍在撕扯著他那早已不堪重負的神經。腎上腺素急速退去後的虛脫感,如同沉重的鉛塊,將他死死地壓在刺骨的積水之中。
那不是一場勝利,只是一次成功的欺騙。他為自己贏得了一個「戰術窗口期」,一個或許極其短暫、以分鐘來計算的喘息之機。像凱因那種等級的威脅,絕不會被一段過去的悲鳴永遠嚇退。
他掙扎著,從水中站起,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離開了這個臨時的藏身之所,向著「赫利俄斯七號」更深處、也更安全的C區前進。
他進入了一條漫長的、被水淹沒的玻璃迴廊。
周遭的景象,再次發生了劇烈的轉變。此地的氛圍變了。中央生化大廳的開闊感已不復存在,轉而被一種幽閉與詭異所充滿。厚重半透明的抗壓玻璃,構成了一道寬闊的圓形通道,將他與外部漆黑的深水徹底隔開,隔開那無窮的壓力。
他像一個行走在巨型水族館中唯一的活物。
緊急照明燈從地板邊緣投射出幽綠色的光芒,照亮了及踝深的、清澈見底的積水,也照亮了頭頂穹頂上,那些如同幽靈般,緩緩飄動著半透明觸鬚的「靜默水螅」。它們的頂端,散發著誘人的如同星辰般藍色微光,在這片黑暗中,構成了一種致命的靜謐之美。
從迴廊更深處的黑暗中,不時傳來「迴聲蝠」那高頻如同鬼魅般的鳴叫,在通道中層層疊疊地迴響,讓人分不清它們的具體位置與數量。
亞瑟將自己的呼吸壓制到極限,每一步都走得極其緩慢,腳掌以一種能將水波紋降至最低的角度,輕柔地踏入水中。他有意識地運用著馬克斯筆記中的「狀況警覺」技巧,將自己的感官擴散開來。他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頭頂那些幾乎與背景融為一體的致命觸鬚;他的耳朵,則在分辨著迴聲蝠每一次鳴叫後,那細微的迴響變化,以此來判斷它們的距離。
他就這樣,在這座由兩種截然不同的致命生物所共同統治的、光怪陸離的水下墳墓中,艱難地穿行。
最終,在一個岔路的盡頭,他找到了一扇厚重的、標示著「水下生態觀察站」的氣密門。他用盡最後的力氣,轉動了早已鏽蝕的閥門,拉開了門。門後,是一個完全乾燥、安全的空間。
他迅速閃身進入,將門重新鎖死。
「轟隆——」
沉重的氣密門徹底關閉鎖死的瞬間,外界所有的危險與詭異的聲響,都被徹底隔絕。極度的疲憊與孤獨感如潮水般瞬間將他淹沒。他背靠著冰冷的金屬門,緩緩地、無力地滑坐在地。
這是他逃亡以來,獲得的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平靜」。
在這份來之不易的平靜中,他那緊繃的如同戰士般意志,終於有了一絲裂縫,讓屬於「亞瑟.雷諾」本身的思緒,重新湧了進來。
他低頭,看著自己那雙早已不再屬於工程師傷痕累累的手。那上面,沾滿了油污、血跡,以及背叛的罪孽。他剛剛,用這雙手,將一場數十年前無數人為之喪命的災難,變成了一件武器。他用死者的悲鳴,為自己換取了片刻的安寧。
這是馬克斯會做的事嗎?
馬克斯教給他戰鬥的技巧,教給他生存的法則,但他從未教過他,如何面對勝利後更沉重的自我詰問。他想起了伊萊,想起了那個獨眼情報商眼中,那最後一瞬間、純粹的恐懼。他用那份恐懼,換來了艾蜜莉的生命。這筆交易,真的值得嗎?
他的目光,落在了平板螢幕上。那上面,一條代表著艾蜜莉生命體徵、平穩的綠色曲線,正在安靜地搏動著。
這就是答案。 這就是他所有罪孽的開端,也是他所有行動唯一的意義。
他的思緒,最終回到了那個問題的原點。那場被他當作武器的「災難音頻」。那個他至今都無法理解、足以瞬間抹除人類意識的「認知級聯反應」。
作為一名工程師,他無法容忍自己使用一個完全超出自己理解範圍、如此強大的「工具」。他利用了它,但他對它的恐懼,遠勝於對它的掌控。他必須搞清楚,那場災難的真相,到底是什麼。他必須明白,與艾蜜莉緊密相連的那股力量,其本質,究竟是未知的物理現象,還是……更為恐怖的武器化模因。
亞瑟坐直身體,眼神中的迷惘與痛苦,轉變為一種更為專注、更為銳利的東西。他不再理會自己身體的疲憊,也不再沉浸於內心的罪惡感。
他重新打開了那份從伊萊眼中獲得的、編號為OLF-SEC-734-AEC的檔案。
那份被他當作「戰利品」來使用的「災難日誌」。

亞瑟將自己的平板,連接到了艙室內一個仍在運作的備用應急能源上。遠比他自身攜帶的能源核心更為強大的電力,讓他有資本去挑戰那份「災難日誌」中最為黑暗的核心。
他的目標,是那個被標示為嚴重損毀、加密等級最高的附件:首席研究員的臨終音頻。
螢幕上,音頻的波形圖如同一道被徹底撕裂的山脈。百分之九十九的區域,都被代表純粹靜電噪音的狂亂峰值所佔據。而在那片數據的廢墟之下,隱藏著幾不可見、可能攜帶著有效信息的微弱訊號。
這是一場無聲的、發生在數據維度中的、極其艱難的考古。
亞瑟將自己工程師的技能,發揮到了極限。他首先運行了一個多層次降噪算法。如同最耐心的考古學家,他用無形的刷子,小心翼翼地剝離覆蓋在真相上由數據壞疽與靜電噪音構成的厚厚塵土。
他感到自己不像是在修復一段音頻,而更像是在與一個來自過去、早已死亡的幽靈角力。那個幽靈為它守護的秘密,設下了最後一道頑固屏障:一套舊聯邦加密協議,早已過時,卻如同數學迷宮般複雜。
亞瑟的手指,在虛擬鍵盤上化為了一道道殘影。他不再試圖從正面破解,而是反向思考,根據加密協議的邏輯漏洞,開始編寫一個個如同萬能鑰匙般的數據探針,去試探、去欺騙那個早已死去的「鎖匠」。
數個小時之後,他成功了。
加密協議的最後一層壁壘,無聲地崩潰了。
一條雖然依舊充滿了干擾,但已足夠被識別的音頻軌道,被他從那片混沌的噪音海洋中,成功地打撈了出來。
平板的轉譯程序開始運行。
一個個充滿了雜音的破碎詞語,如同來自深淵的遺言,緩慢地、掙扎地,浮現在螢幕之上。
>…不…[數據損毀: 磁區77A無法讀取]…它不是單純的災難…
布滿了灰塵的單色螢幕上,老舊的綠色字元,在一陣劇烈的閃爍與亂碼後,一個詞一個詞地,拼湊出了這句殘破的話。文字的邊緣,還在因持續的數據干擾而不穩定地顫抖著。
>…他們…[數據損毀: 記憶體區塊遺失]…利用了混亂…
>…在災難中…得到了…所有…
終端機的揚聲器中,那段充滿了悔恨的嘆息,如同最後一口氣被吐出。緊接著,一聲代表著徹底死亡、低沉的「嘶」聲響起,隨後,便被再也無法被還原的靜電噪音所徹底吞噬。
「…它不是單純的災難…」
那不是天災。那是一場失控的實驗,一場人禍。
亞瑟的呼吸變得急促,他下意識地用手握住冰冷的平板,指關節因過於用力而變得慘白。
他看著下一句話。
「…他們…利用了混亂…在災難中…得到了…所有…」
他抬起頭,如果……如果赫利俄斯七號的悲劇是人為的……
那麼,「黎明信標」呢?
那場被寫進所有核心區歷史教科書的『天災』呢?還有那場終結舊聯邦、讓協商體從廢墟中崛起的大災難,又該如何解釋?
他沒有答案。他只有更多足以將他自己逼瘋的可怕問題。
「他們」,到底是誰?
得到了「所有」,又究竟是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