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追獵者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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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9-15
亞瑟拖著幾乎要散架的身體,從「記憶迴廊」那令人窒息的精神污染中逃出,一頭栽進了「赫利俄斯七號」意識科學的廢墟之中。
空氣瞬間變得冰冷而潮濕,混雜著濃重的霉味與鐵腥味,還有一種屬於腐敗生命的奇異氣息。
他掙扎著,從冰冷的地面上抬起頭。眼前,是一個巨大得超乎想像的圓形穹頂空間。大廳的中心,被一具難以名狀、龐大慘白的生物結構遺骸「世界樹之骸」所佔據,無數根莖從中延伸,纏繞著視野中的一切。
他那工程師的大腦,無法立刻為眼前這具遺骸進行分類,只能判斷出,它曾是一個有機、宏偉、如今卻已徹底死亡的巨型造物。
求生的本能,驅使著他那早已不堪重負的身體,手腳並用地爬了過去。他像在暴風雪中迷失方向、瀕臨凍死,本能地尋找著一個可以蜷縮、可以躲藏的洞穴。
他終於爬進了一個由兩根主根莖交錯形成的隱蔽凹陷處。他將疲憊不堪的身體深深埋入其中,背靠著那冰冷光滑、如同未知礦物的根莖表面,整個人才終於鬆懈,陷入半昏迷的劇烈喘息。
不知過了多久,在這片與世隔絕的庇護所中,亞瑟那混亂的意識,才逐漸從精神風暴的餘燼中,重新凝聚起來。
他猛地睜開眼。
他意識到了一件至關重要的事那股壓力,消失了。
那股微弱的震動不見了。它從離開哨站起就如影隨形,規律如同心跳,源自大地深處。
那種被一個無形追蹤者,用其絕對邏輯與秩序死死鎖定的壓迫感,也隨之煙消雲散。
螢幕上,那條規律得如同節拍器般的地震波曲線,已經徹底消失,只剩下一片混亂屬於這座垂死設施、無意義的背景雜訊。那個代表著凱因的紅色箭頭,也徹底從拓撲圖上消失了。
他那場瘋狂的置之死地而後生的賭博,成功了。『記憶迴廊』那片充滿精神污染的絕對混沌之地,如同一塊能吸收所有信號的黑海綿,成功屏蔽並干擾了凱因那基於『秩序』的追蹤方式。
劫後餘生帶來一股巨大的解脫感,幾乎讓他感到痛苦,瞬間席捲全身。
但他很清楚,這不是勝利,只是一次短暫的休戰。馬克斯的聲音,如同烙印般,在他的記憶深處響起:「喘息之機,是留給戰士重新裝填子彈的,不是留給懦夫祈禱的。」
凱因那樣的怪物,絕不會就此放棄。他會繞路,他會用更傳統、也更暴力的方式,進行地毯式的搜索。這份來之不易的『戰術窗口期』或許只能以分鐘計算,卻是他用半條命換來的唯一反擊機會。
那股源於「無能為力」的恐懼,再次試圖從他的心底浮現。躲起來。找一個更深的洞穴,蜷縮起來,等待……
他想起了馬克斯臨死前的眼神,想起了艾蜜莉那張沉睡的臉。他拒絕再回到那種只能眼睜睜看著悲劇發生的、被動的絕望之中。
他的動作,變得不再有絲毫的顫抖。他以一種充滿了紀律性、極具效率的動作,從背包中拿出水壺,強迫自己喝下幾口冰冷的淨化水;然後,又拿出一根毫無味道、如同嚼蠟的營養棒,一口一口地,將其嚥下。
最後,他打開了馬克斯的平板。在經歷了精神的極致淬煉後,沉澱下來。他沒有再去查看地圖,也沒有去分析設施的結構圖。
他的手指直接滑向一份看過無數遍的檔案《舊聯邦第七獨立偵察營 - 標準作業流程》點開了其中一個他此前從未敢去真正思考的章節:
「反偵察作戰:軍事欺騙」。
一段鐵律映入眼簾,被馬克斯用紅色高亮標示,如同警告。
「當無法隱藏時,就給敵人看他想看的東西。」
他抬起頭,環顧著這個巨大的如同墳場般的中央生化大廳。他看著那些早已破損、但內部仍有殘餘能量的培養艙,看著天花板上垂下、如同蛛網般複雜的供電線纜,看著身旁這具巨大的充滿了可利用結構的生物遺骸。
他的眼神不再恐懼,取代的是一種特有的專注,閃爍著危險的光芒,那是一個工程師在面對一張極度複雜卻充滿可能性的電路板時才會有的眼神。
他要利用這短暫的時間,利用這裡的一切,設下一個陷阱。
亞瑟的目光,如同最高精度的掃描儀,掠過中央生化大廳的每一寸廢墟。他那屬於工程師的大腦,此刻正以一種全新的模式運轉。眼前的殘骸,不再是悲劇的遺址,而是一個充滿了可用零件與潛在迴路的電路板。
他的視線最終鎖定在大廳上層的一座獨立建築上,舊聯邦的通訊中繼站,它半坍塌著,如同一個混凝土碉堡。它那巨大的碟形天線,早已被歲月腐蝕得不成樣子,但其核心廣播單元,被厚重的防輻射牆所保護。他認得那種設計,那是舊聯邦在末日情景下,為了確保指令能夠下達,足以抵抗核爆衝擊的堅固堡壘。
那就是他的舞台。
一場與凱因的感知、與時間的流逝賽跑、孤注一擲的工程作業,就此展開。
他首先需要能源。他的目光,落在大廳邊緣一排早已熄滅的應急照明系統上。他撬開其中一個的維修面板,發出一聲刺耳的金屬呻吟,在這片死寂的大廳中顯得格外響亮。他屏息凝聽了片刻,在確認沒有引來任何注意後,才飛快地動起手來。他小心翼翼地切斷線路,將三塊沉重的、勉強還殘存著部分電力的備用能源核心,如同戰利品般,從牆壁中拆卸了出來。
接著是零件。他來到一台翻倒、早已報廢的醫療推車旁。這種設備為了應對突發狀況,通常會配備更高規格的電子元件。他砸開外殼,在裡面那堆早已腐朽的線路中,找到了一組還能使用的軍用級高功率電容器。
最後是線纜。他看到頭頂上方,一架坍塌了一半的維修起重機上,一根手指粗的帶有厚重絕緣層的屏蔽數據線,正如同藤蔓般垂下。他毫不猶豫,手腳並用地爬上了那堆極不穩定的生鏽金屬殘骸,用多功能工具,費力地切下了一段足有十米長的線纜。
他將這些拼湊起來的「希望」,沉重地背在身上,開始了整場行動中最為兇險的一步步攀爬。他以「世界樹之骸」那如同骨骼般、巨大而慘白的根莖作為唯一的路徑,向著數十米高處的中繼站,艱難地移動。他腳下,是被水淹沒的、深不見底的漆黑中庭。每一步,他都感覺腳下的根莖表面冰冷而光滑,稍有不慎便會墜落。
終於,他翻進了通訊中繼站那破碎的窗戶。
室內,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濃重的、屬於電子元件徹底腐朽後的酸澀氣味。亞瑟沒有理會這一切,他徑直走向房間中央那個如同祭壇般的廣播單元。
他將拼湊的能源核心,以一種粗暴卻充滿工程學美感的方式,繞過失效的主電網,直接接入廣播系統的備用供電接口。一陣電火花閃過,數個早已沉睡了數十年的指示燈,重新閃爍起幽綠色的微光。
他打開了主廣播單元的外殼,將那枚從醫療推車上拆下來的高功率電容器,替換掉了早已熔毀的舊零件。他用從馬克斯工具包裡找到唯一一把便攜烙鐵,在那古老的電路板上,重新搭建起脆弱的數據橋樑。他的每一個動作,都充滿了外科手術般的精準與穩定。
最後,他將自己的平板,接入了中繼站那古老的控制台。一個早已被時代所淘汰、純文字的命令行介面,在他眼前亮起。他繞過層層疊疊如同虛設的舊聯邦安全協議,取得了系統的最高權限。
現在,開始製造假象。
他首先調出了自己用「迴響定位器」記錄下那段屬於「頻率放大器」的獨特高維信號。他沒有簡單複製,而是編寫了新程序,將信號強度放大數百倍,並加入極度不穩定的能量波動。這讓它聽起來像一個剛被意外啟動、正發生災難性能量洩漏的強大信號源。
一個完美的「幽靈信號」。
隨後,他設定了一段低頻循環廣播。其內容,是從『災難日誌』中提取的損毀音頻,充滿了舊聯邦科研人員的驚恐呼喊與刺耳警報。
一個被意外充滿了「數據洩漏」的災難現場,就這樣被他憑空捏造了出來。
亞瑟看著平板上最後的確認介面,深吸一口氣,按下了「啟動」鍵。
中繼站的設備,發出了一陣低沉般的嗡鳴。一股無形充滿了欺騙性的數據洪流,透過那鏽蝕的天線,尖嘯著,射入了灰燼區這片死寂的黑暗之中。
平板螢幕上,跳出一行綠色的文字:
[幽靈信號廣播已啟動]
魚餌,已經投下。
現在,他要做的,就是立刻離開,躲進陰影,等待那個最恐怖、最龐大的威脅,上鉤。
在啟動「幽靈信號」的瞬間,亞瑟沒有絲毫的留戀或遲疑。他必須立刻抹去自己所有的痕跡,迅速地切斷了平板與中繼站的物理連接,並反手啟動了一個微型的數據清除程序,讓自己剛剛留下的所有操作日誌,都在一陣無聲的電流過載中,化為無意義的亂碼。
他背起背包,最後看了一眼這個被他從死亡中喚醒、又被他賦予了欺騙使命的古老機器,然後轉身,重新滑下那如同骨骼般慘白的「世界樹之骸」根莖。
他的動作不再慌亂,轉而是一種充滿目的性的效率。他執行著「軍事欺騙」原則中最為關鍵的一環:在製造了完美的「假象」之後,將自己這個「真相」,徹底地「隱藏」起來。
他來到了中央生化大廳那片被漆黑積水所覆蓋的深井邊緣。那水面,如同最純粹的黑曜石,不起一絲波瀾,完美地倒映著穹頂上那些幽綠色的應急燈光,像一扇通往未知深淵的大門。
他找到了那個被陰影和水生植物所覆蓋、半淹沒的維修通道入口。一股混合了腐敗與鐵鏽、令人作嘔的氣味,從中湧出。
亞瑟沒有猶豫。他深吸一口氣,將自己的身體,沉入了那刺骨、充滿了未知汙染的冰冷積水之中。水淹沒了他的胸口,那種被黏膩液體所包裹的感覺,幾乎讓他窒息。但他只是咬緊牙關,繼續向更深處的黑暗涉水前行。在這條通道裡,深水與厚重的混凝土結構,將成為他隔絕自身所有熱信號與生物信號最完美的墳墓。
他終於在通道深處,找到了一處略高於水面混凝土平台。他將自己濕透的身體,蜷縮在這個狹窄得令人窒息的空間裡,然後立刻將平板電腦上所有的主動功能,全部切換為被動感測模式。
他變成了一個耐心的伏擊者,在水中潛伏,等待目標的到來。
時間,開始以一種極其緩慢、近乎於凝滯的姿態,向前流逝。
在這片絕對的黑暗與死寂中,他唯一能感知的,只有從通道頂部落向水面、單調而被放大無數倍的『滴答』聲。每一聲,都像一把小小的錘子,敲打在他那因極度緊張而繃緊的神經上。
陷阱的每一個細節,都在他腦中被反覆推演。信號的強度夠不夠真實?音頻的循環有沒有破綻?凱因……真的會像他預測的那樣,被這份粗糙的謊言構成的誘餌所吸引嗎?還是說,對方早已看穿了這一切,正從另一條他不知道的路徑,悄無聲息地,向他這個自作聰明的設局者,反包圍過來?
他強迫自己,將注意力從這些足以逼瘋自己的猜疑中抽離。他開始跟隨那水滴的節奏,調整自己的呼吸,將心率,一點點地,壓制到最低的水平。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幾分鐘,也許是半個小時。
平板的螢幕上,一個此前從未出現過的、微小的像素點,閃爍了一下。
亞瑟的瞳孔,猛地收縮。
緊接著,一股如同在平靜的湖面上,引爆了一顆深水炸彈般的數據波紋,從地圖的邊緣,轟然擴散開來!
代表著凱因「根源調諧器」、狂暴的「空間擾動」信號,如同最為蠻橫的病毒,瞬間感染了整片螢幕。那是一團猩紅色的信號,代表著憤怒與毀滅的意志,如一個數據黑洞般不斷擴張,抹除現實。
亞瑟的心臟,幾乎要從喉嚨裡跳出來。他死死地盯著那團猩紅的信號,分析著它的移動軌跡。它是在搜索?還是在……
那團信號,沒有任何的猶豫,沒有任何的盤旋。信號在地圖上劃出一道完美直線,其箭頭直指那個被他賦予生命、正瘋狂廣播『幽靈信號』的通訊中繼站!
對方被徹底欺騙了,被那份他一手捏造的、充滿混亂與痛苦的數據所誤導!
一股夾雜著恐懼與狂喜的戰慄,竄過了亞瑟的全身。他所有因等待而產生的焦慮與懷疑,都在這一刻,被徹底升華為一種屬於伏擊者的絕對專注。
他調出了一個新的控制介面。介面的中央,只有一個正在緩緩搏動的虛擬按鈕,上面標示著四個字:
[過載廣播]
他看著地圖上,那道正在以驚人速度逼近的猩紅色軌跡,右手的大拇指,輕輕地、懸在了那個按鈕之上。
他在等待。等待著凱因徹底走入他所設計、最完美的殺戮區。
猩紅色的信號,越過了最後一道警戒線。
亞瑟的眼中,閃過一絲冰冷的光芒。
他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