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羅恩」

第九章「羅恩」

　　近幾週來，米戴恩的基層神職人員，開始注意到城鎮中出現了一些異常的徵兆。

　　原本每日固定會前來光明女神教堂禱告的信徒，明顯減少了。就連那些曾經虔誠到幾乎每日點燭獻金的商人、婦女、青年，也慢慢地從座位上消失，只留下一排排空椅與過多無人點燃的蠟燭。
　　更讓人擔憂的是，祭壇前的捐獻箱——從前總會在一日結束時發出錢幣撞擊木箱的沉悶聲響，近來卻幾乎聽不見一枚硬幣的聲音。

　　教會裡的一名年輕神官注意到，來告解的信徒越來越少。即便偶爾有人前來，他們的懺悔也變得彆扭且含糊。他記得有一天一位婦人在告解室中，聲音顫抖的說道：
　　「我並不是在質疑光明女神……但、但我開始覺得『祂』說的也沒錯……」

　　神官一愣：「祂？是指誰？」
　　婦人沉默片刻，沒有再回答，起身離開時眼神閃爍，像是害怕自己說錯了什麼。

　　另一名祭司也遇到類似的情況。他親耳聽到一名中年男子，在女神像前跪拜時喃喃低語：
　　「請女神大人原諒我……但我跟『祂』訴說我的恐懼過後——我、我覺得我好多了……」
　　他的語氣誠懇，卻不像是在請求原諒，更像是在道別。

　　在一次例行前往貧民區布施時，一位女牧師買下了一名小男孩兜售的蘋果。她不忍心那孩子赤著腳在寒風中奔走，便多給了幾個銅幣。男孩雙手接過，臉上笑得燦爛，卻說出一句讓她僵住的話：
　　「感謝您，好心的牧師大人！祝您——裂眼不閉，恐懼常存！」

　　女牧師手中提著蘋果的籃子差點滑落。她強壓驚愕問道：「這句話……不是光明女神說的。誰教你的？」
　　「『祂』呀！」男孩天真地答道，「祂在夢裡跟我說的～」
　　女牧師再想追問，孩子已轉身跑入巷弄。

　　在大街講道時，神職人員發現自己面對的群眾越來越冷淡。不再有昔日那種專注聆聽與熱切回應，取而代之的，是低聲耳語與冷淡的目光。偶爾還會聽見一些路人嘴裡竄出令人不安的話語：
　　「什麼寬恕與救贖……簡直是荒謬至極的道義。」
　　「真正的神，不會保你平安——祂會陪你走過恐懼。」

　　這些怪異現象像藤蔓一樣在市集中迅速蔓延。
　　不只如此，南邊的旅店後巷、貧民區的破牆、南市集攤位後的舊布幔上，漸漸出現一些奇異的黑色符號。乍看像是被利器劃出的裂縫，也有人認為只是油漬髒汙，但只要看久一點——那符號便越看越像一隻張開的眼。

　　雖然這些奇怪的現象，還不曾發生在夠虔誠的信徒與神職人員上，但總有人覺得這只是遲早的事。
　　什麼時候教堂的牆壁會開始出現裂眼？什麼時候自己會在夢裡看到祂？


　　數名牧師與見習神官帶著憂慮，前往教會高層稟報。他們在神聖書院外等候了一整個上午，終於見到了米戴恩光明女神教堂的主教——達．雷米斯。

　　雷米斯主教年約五十，穿著繡有金線的白色神袍，身形微胖、有沉重的眼袋，說話時總帶著疲倦與輕蔑。他一聽完下屬報告，便一邊慢條斯理地喝著葡萄酒，一邊不耐的揮手道：
　　「異端邪教？不過是貧民發瘋時的心靈撫慰。真正的信仰，怎麼會低聲細語地藏在巷子裡？」

　　他將酒杯放下，笑著補了一句：
　　「他們不信光明，不是因為他們喜歡黑暗——而是因為他們太窮點不起蠟燭。」
　　旁邊坐著的審判官聞言，也跟著笑起來：「所以他們的信仰，只是在黑暗與飢餓中幻想出來的囉？」
　　雷米斯主教接著說道：「正是如此！」
　　兩人相視大笑，見習神官與牧師們卻面面相覷。他們的目光沉重，不敢反駁，只能默默退下。


　　而事件爆發的真正起因，是一名叫做羅恩的男人。
　　他年僅二十五歲，原本是米戴恩南區染坊的一名學徒。出身普通、性格普通，說話總是慢吞吞，眼神躲躲閃閃。即便在染坊裡學了三年手藝，也總是被師父嫌棄動作慢、配色差。旁人對他的評價，不外乎就是老實的人、努力的人等。

　　某日，羅恩跟著染坊師傅來南市集交貨。他背著沉重的染布包裹，一邊喘著粗氣一邊尋找空位。當他走進一條堆滿舊木箱與破布的小巷，準備將貨物短暫放下休息時——
　　他在角落的牆上無意間觸碰到了一個「裂縫圖案」。
　　當天晚上，羅恩夢到了他死去的哥哥。

　　夢境中，他站在一座熟悉的湖畔，那湖面漆黑、廣大、靜止。湖上漂浮著幾具熟悉的屍體——他的兒時玩伴，以及他的哥哥。
　　哥哥的身體不斷沉浮，面容蒼白扭曲。他雙眼張大，嘴唇泛紫，卻緩緩開口，語氣冷冽：
　　「明明說好要一起下來玩的——你為何不下水？」

　　年幼的羅恩瑟縮在岸上，哽咽著：「我、我害怕……我不敢……」
　　湖水忽然洶湧，哥哥的身體突然變得無比的巨大，聲音像雷鳴一樣響徹整個夢境：
　　「你不該一個人活下來！是你害死了我們！」

　　羅恩驚醒，滿身冷汗。他猛然從床上彈起，雙手顫抖。他找不到筆，只能在床邊的染布上，用手指沾著染料，狂亂地畫下一道「裂眼」的圖樣。他低頭、下跪、輕聲向裂眼訴說自己的恐懼。

　　連續幾日下來，他突然豁然開朗，從小困擾他至今的恐懼與煩惱突然變得舉無輕重。
　　他跪在裂眼符號面前流下淚來，「這就是您的力量——您的偉大嗎？恐懼女神……」

　　從那天起，羅恩整個人變了。他離開了工作多年的染坊，白天便走上街頭，開始滿街傳道，向每個路人訴說自己的經歷。

　　「我看見了——真正的神，不在天空中、不在高牆內、不在祭壇上！祂就在那裡！在小巷、在牆邊、在井裡！在你的影子中！」
　　「我向祂訴說我的恐懼！祂便帶走了它！祂……讓我變得自由！」
　　「我們不需要再害怕什麼！我們要恐懼的對象——只有『祂』！」

　　起初，人們只是側目，將他當成一個腦袋有問題的瘋子。但隨著他的聲音響徹整個南區，越來越多人圍觀、議論、甚至駐足聆聽。有些人只是出於好奇，但也有人，在聽完後默默回家，在牆上畫下一道裂痕。

　　羅恩從未攻擊過任何人。他不偷不搶，也不侮辱其他信仰。他只是，堅定地站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講述恐懼的真理。
　　一開始是南邊城鎮，後來他慢慢走過整個米戴恩，他大聲說著，比手畫腳，態度虔誠到幾近瘋狂。

　　這樣的情況持續了半個月，終於引起了教會的注意。
　　米戴恩的光明女神教會出動神官，當街將羅恩逮捕，以「傳頌異端教義」、「擾亂信仰秩序」為由，將其關入地下囚牢。

　　羅恩被押解時並未掙扎。他一邊被押走，一邊高聲喊道：
　　「祂在看著我們——裂眼不閉，恐懼常存！」
　　「你們在逃避光的背影，因為那正是祂的所在！」

　　教會原打算儘速將他移交審判官，比照異端處理方式施以火刑，或逐出城鎮。然而，他的案卷卻遲遲未獲得批示。有人懷疑是因為羅恩未曾施以暴力行為，難以構成威脅；也有人猜測，是教會高層根本未將這件小事放在心上。
　　於是，羅恩就這樣被關在地牢之中，日復一日。

　　守衛們時常以「懲戒異端者」的名義，對他拳打腳踢。有時不給食物，有時將冷水潑入牢房。
　　他沒有反抗，也沒有喊痛，只不斷重複說著：
　　「恐懼女神，一定會派聖女來迎接我的！」
　　「我聽見祂了。看見祂了。你們這些只敢注視光的人，永遠不會懂的！」

　　漆黑的地牢裡，被他畫滿了一道道裂眼。牆壁、地面、甚至天花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