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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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9-17
第二十三章 半夢半醒
「歡迎回到現實，艾東。」
艾因瞳孔的黑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深邃的藍，和艾東一樣。艾因說道：
「睡得好嗎？」
「不是、妳聲音怎麼？」
此時，艾因的聲音不能說很像，只能說和艾東一模一樣，與此同時，艾東也才意識到艾因的藍瞳與自己的一樣。奇妙的感覺在艾東心中湧現。艾東並不排斥艾因的新模樣，只是覺得眼前的艾因不如以前那般陌生。艾因問道：
「妳不是才剛跟我講完話嗎，又不習慣了？」
艾東坐起身，回憶著在新世界的經歷。艾東問道：
「我們…在現實，對吧？」
「…妳自己看。」
艾東望向敞開的病房門外，人流在不停地湧動並持續增加，其中混雜著護士、醫生和身體健全的病人，病人們神情呆滯，有些病人慌張，他們無一例外地都想搞清楚發生甚麼了。艾東說道：
「這、這不能代表甚麼…」
「信我。」
艾因的回答既簡短又隨便，一如往常，卻不知為何給了艾東信心。
艾東從床上爬起，和艾因在這間空曠地病房內獨處。綠色的幕簾圍住的病房的一角，讓艾東看不到裡面的人。艾東問道：
「…夏洛特，他—」
「我不知道他怎麼樣了，但至少不會再來煩我。」
「…」
「也不會去煩妳，當然。」
「那接下來呢？」
「回歸社會，做妳自己的事，像是…」
艾因愣了一下，他用他的大眼珠子看向艾東。艾東想著前幾個月的回憶，那些她孤立無援的畫面。艾東抱緊手臂，說道：
「我會找到我能做的事。」
「唉…我們真的是世上最不該被湊在一起的人。」
「跟、跟自己相處總是很難。」
艾因笑了一聲。艾東問道：
「…我們不能救活被我…」
艾東猶豫了一下，沉痛的悲傷讓她決定不說出「殺死」兩個字。艾東問道：
「被我…壓扁的那些人嗎？」
「不能。我以為妳有把我的記憶看完？」
「我…沒把夏洛特和妳見面的那段看完。」
「妳真的很會在奇怪的地方犯傻。」
「所、所以，為甚麼？」
「…妳能在甚麼都不懂的情況下復活人，是因為妳對他們有強烈的印象。妳對那些被妳壓扁的人有印象嗎？」
艾東沉默了。艾東不願去回想那些被埋在石堆下的臉孔。艾因注意到自己的失言，改口道：
「算了，別去想那些了，當我沒問。」
艾東的腦海冒出雜音，但她還是走到了門口。走廊上被人群擠得水洩不通，艾東沒能踏出門口半步。艾東轉頭朝艾因問道：
「為甚麼有這麼多人在醫院？」
「大概是被集中的四千多萬人吧。」
「伊萊莎和隊長和安澤…」
「應該都醒了。」
「…醫院塞得下這麼多人嗎？」
「塞不下，所以有人是被放在家裡的。政府暫時徵收了一部分的房屋，用來安置植物人，現在他們全醒了，全洛爾都亂糟糟的。」
「妳怎麼知道？」
「…過來。」
艾東走向艾因。艾因伸出一片翅膀，說道：
「握住我的手。」
艾東握住翅膀，一大片嶄新的事也出現在眼前。細細的網格連接著許多看不見的頻率，每段頻率又代表著世界的一角，令艾東左顧右盼。艾因挑出了幾段頻率，放到了艾東腦海裡。艾東眼前出現的是新聞畫面和錄影片，耳邊是播報聲和七嘴八舌的網民，資訊化作了感官和記憶，囊括了洛爾的現況。艾東問道：
「這、這是甚麼？」
「網路，至少簡單來講是這樣。」
「那複雜點呢？」
「等妳哪天想學光電物理我再教妳。」
「…這之間的關聯是甚麼？」
「我說了，等妳想學我再教妳。」
兩人不語。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但門外的人潮沒有減少。艾東問道：
「等我回到家裡，妳覺得我要做甚麼？」
「都可以吧？妳想要做甚麼？」
「不知道，感覺能在家裡做的事情好少，也不能出門。」
「那就—」
「耍廢看電影？」「耍廢看電影？」
兩人異口同聲。艾東說道：
「還是不要好了…」
「同意。」
過了三小時，窗外的太陽逐漸升高，兩人沒有等來任何人，沒有軍人，沒有親友，沒有醫護。門外的人潮還是一樣，只是多了些來見親友的人。艾東站在窗邊，看著醫院外逐漸聚集人潮、車輛和人聲。艾東說道：
「艾因。」
「嗯。」
「妳覺得會有其他人知道我們做的事情嗎？」
「應該沒有。」
「所以…不會有人來抓我們？」
「…應該不是。」
「那、怎麼誰都沒有來？」
「我不知道。」
「我以為妳甚麼都知道。」
「收集資訊也是要心力的，我現在只想休息一下。」
艾東回頭，看見一個與自己的外貌相同卻穿著便衣的少女平躺在自己的病床上。艾東朝少女問道：
「艾因。」
「嗯。」
「妳要不要就維持這樣的模樣？」
「妳接受有另外一個人跟妳長得一模一樣？」
「…妳呢？」
「甚麼？」
「妳能接受有另外一個人跟妳長得一模一樣嗎？」
艾因不語，只是看著天花板。艾東走近病床，問道：
「妳以前為甚麼對我那麼兇？」
艾因側過身，看向病床旁的艾東。艾因問道：
「妳現在很敢問嘛。」
「我、我好奇。」
「不是看過我的記憶了嗎？」
「我想聽妳講。」
「…」
艾因語塞。艾因試圖說出些甚麼，但雜音只在她喉間打轉，始終無法形成詞語。艾東猶豫了一下，最終決定坐到艾因身邊。艾東問道：
「妳…妳羨慕我嗎？」
「…羨慕。」
「羨慕我跟大家的關係？」
「不只。」
艾因低著頭，抱住了自己的手臂，說道：
「我羨慕妳能乖乖當個憂鬱小屁孩，我卻要一個人承擔一堆狗屎事。」
「所、所以妳討厭我？」
「如果是的話，我有可能坐在這邊陪你聊天嗎？」
「…有？」
「我要怎麼討厭妳還跟你聊天？」
「因、因為，我也討厭自己。」
艾東也抱住了自己的手臂，說道：
「我也討厭自己很白目，我也討厭自己得甚麼都不知道地面對這些事，有時候真的很想死，因為覺得一切都太沉重了。」
艾東看向艾因，艾因也看著艾東。艾東說道：
「可是，妳卻可以一直無恥地活著，不管面對甚麼事都一副甚麼都不在乎的樣子，一直照著自己的意思活著。」
「…妳是在罵我？」
「沒有啊。我在看妳的記憶的時候，總覺得很神奇，明明我們過的是同一個人生，為甚麼能差這麼多。」
「這聽起來更像在罵我了。」
「我、我很認真地在說，說我喜歡妳的理由。」
艾因愣了一下。艾東說道：
「所、所以，我覺得妳就算討厭我，也總能忍受我的，就像我忍受自己一樣，而且，我不討厭妳，所以我不會離開妳。」
「…妳在告白嗎？」
「告、告白？！」
「妳想像一下安澤對妳說這些話，妳覺得他是甚麼意思？」
「就、就跟平常一樣吧？有點噁心。」
「好吧，這確實很像他。」
兩人笑了。艾東說道：
「其、其實、我看見夏洛特的時候真的嚇壞了。」
「對吧？誰會想到那混帳會突然出現？」
「後面會跟他打架，其實也是被沖昏頭。」
「對啊，誰會想到他會殺了老師？」
艾東眨了眨眼，低下頭，不再言語。艾因的雙手搭上艾東的肩，艾東抬頭，與艾因相視。艾因說道：
「他在自己的夢裡死去，這是好事，別那麼難過。」
「…妳會難過嗎？」
「…會，但他說了，他以我們為傲，我們能做的只有好好面對，不要讓他失望，不是嗎？」
「…我們不能復活老師嗎？」
艾因愣住了。艾東問道：
「我們能復活任何我們有印象的人，對吧？」
「是這樣…沒錯…」
「那、那我們在等甚麼？！」
艾東抓住艾因的雙手，艾因卻抽回了自己的手。艾東看向艾因，艾因看著艾東。艾因撇開了眼。兩人沉默一會，艾東說道：
「好、好吧，如果你還需要休息的話，就之後再來吧！」
「…謝謝。」
艾因跳下病床，卻因突然的腳軟而臉部著地、跌在地上。整間病房陷入具嘲諷性的沉默。艾因爬起，說道：
「太久沒用這具身體，有些生疏了。」
「妳在伺服器裡不是都在用這個樣子活動嗎？」
「我揍妳喔。」
艾因站起身，隨後又跌倒了，並在過程中不小心抓住了隔壁床的綠色布簾，將其整塊撕下。艾因呻吟著爬起身，看到面前的一雙腳，艾因抬頭，看到了站在面前的少年。少年穿著病服，他精緻的臉上長著一雙好奇的眼睛，他正低頭看著艾因。少年問道：
「妳是艾東吧？我認識妳，妳在警局的訓練日常我都有看過！」
「喔、呃、你好。」
回應的人並不是艾因，而是坐在床上的艾東。少年疑惑地看向病床上的艾東，又看了看艾因，少年看了看艾東，又看了看艾因。少年拍了下腦袋，說道：
「喔～原來你們是雙胞胎啊！我一直以為鏡頭上的是同一個人！」
「…你要這樣想也行。」
艾因爬起，少年伸手攙扶。艾東突然意識到自己本可以先去扶起艾因。少年撿起幕簾，問道：
「這個、該怎麼辦？」
幕簾從少年手上浮起，自動接回斷裂處，還順便被拉開。與艾因的想像違背的是，少年對此並不驚訝，反倒看著被接回的幕簾沉思了一陣。少年說道：
「如果可以，能給我妳們的聯絡方式嗎？」
「欸？」「不行。」
在艾東還未反應過來之時，艾因便果斷拒絕了。艾因走到艾東身邊，耳語道：
「我們先離開這。」
「嗯、好…」
艾東站起身，轉身與艾因走向門外的人潮。
「等等！」
少年叫住了兩人，說道：
「我想問一下，妳們難道都不會愧疚嗎？畢竟妳們可是殺了人。」
艾因側過臉、瞪向少年。少年愣了一下，說道：
「如果妳們不想回答就算了。」
艾因抓住艾東的手，擠進人潮之中。
一開始，艾東和艾因憑著過人的力氣順利地前行，艾東不確定艾因要去哪，但她還是將就地被艾因牽著走。走著走著，擠著擠著，艾東發現兩人前行得越來越順暢，人們開始看向艾因與艾東，人們開始拚命地從兩人身旁擠開，留出了一條蜿蜒的小路。艾東看向艾因的後腦勺，以為是艾因的手筆，於是艾東又看向周圍的人群，看向他們震驚的臉。
「是、是艾東˙歐文！」
「為甚麼有殺人犯在這？！」
「怪物！」
艾東聽到了人們的交談，她想艾因必也聽到了。艾因回頭，朝艾東笑道：
「挺方便地吧？還不用人擠人。」
「是、是啊。」
艾東也笑了。
廁所隔間裡，瓷磚地板覆蓋著一層灰，兩人身邊唯二的支撐點是馬桶愾和角落的小架子。兩人靠坐在地，面向馬桶。馬桶發出的尿素味蓋過兩人的鼻喉，雖然氣味很淡，卻是她們唯一能聞到的味道。艾東看著馬桶，眼神發散。艾因垂著頭，把自己埋在雙膝之間。隔間外沒什麼聲音。艾東問道：
「找到媽媽在哪了嗎？」
「…她剛好被安置在我們家。」
（叩、叩、叩）
門外傳來敲門聲，門外的女聲問道：
「請裡面的人出來。」
兩人沒有回應。
（叩、叩、叩）
「我們接到通報，說妳們持有危險物品，請配合出來。」
（叩、叩、叩）
「甚麼屁的危險物品啊。」
艾因喃喃道。
（叩、叩、叩）
艾東站起身，艾因隨後站起。兩人拉開廁所門，眼前是保全人員。看到兩人後，保全人員嚇了一跳，趁著保全愣住的時候，艾因和艾東便離開了廁所。廁所外的人龍在看到兩人後便散了開來，彷彿避之唯恐不及。兩人走向走廊的遠方。
公車上，眾人對兩人的鄙夷。
路上，行人對兩人的避讓。
家門前，艾東的笑容。艾東心想：
（好輕鬆啊！還以為又會有人來堵我，沒想到路上甚麼事都沒有！）
艾因看向路過的醫護人員，還有敞開的家門後的一張張毯子、一架架點滴和醫療器具。艾東正想進門便被艾因拉住。艾因走進家門，門內盡是些瘦弱的陌生人，他們用迷茫的眼光看向艾因，艾因不在意。艾因走向走廊深處、伊萊莎的臥室前，艾因看向門內，一張白布蓋在床鋪上，白布下是一具瘦得不成人形的屍體。艾因不語，她走向屍體，抽出屍體蒼白的手並握住。
「艾因？」
艾東出現在門外，她的眼前是坐在床邊、穿著白衣的伊萊莎和坐在伊萊莎旁的艾因。伊萊莎看向艾東，看向艾因，看向艾東，看向艾因。伊萊莎問道：
「這是…怎麼回事？！」
艾東：
「原、原因有點複雜，但總之，艾因變成我的樣子了。」
伊萊莎的體態健康，臉色紅潤，白布被隨意丟在一旁。艾因朝艾東問道：
「妳怎麼進來了？」
「妳、妳還敢說我…妳把我留在外面，我等到其他人都走光了也沒看到妳出來！」
「好好好，抱歉。」
艾因站起身，走出房門。艾東朝伊萊莎問道：
「呃、妳知道發生甚麼了嗎？」
「…不知道，妳要不要跟我講講看？」
伊萊莎臉上是莫名的溫柔，艾東有些不習慣。艾東坐到伊萊莎身旁，說道：
「總之，要從我們被軍人帶走的時候講起…」
艾因靠在門外，剛好不會被艾東和伊萊莎看見。艾因想起了逸明的死，想起自己的承諾。艾因心想：
（老師，我的決定是對的嗎？）
艾因聽著房內的兩人交談，自己質問著自己。
（我有為了對的事而反抗嗎？）
艾因眼前閃爍著網格，那是一片碩大的網路世界。艾因回顧著以往的新聞。
（「今日是大規模昏厥事件發生後的第四個禮拜，總計已有兩萬七千人因點滴短缺而營養不良，導致死亡。已有多國加入針對昏厥事件的援救和調查，但仍未取得實質進展…」）
「然後，我看了艾因的記憶才發現…」
艾因聽著臥室內兩人的對話，腦中充斥著雜音。艾因與艾東和伊萊莎之間只有一道牆，但艾因與兩人的距離卻是天遙地遠。突然，艾東從門內探出頭來，問道：
「妳還好嗎？」
「還不錯，怎麼了？」
「…妳看起來很糟糕。」
「只是在煩事情。」
「…妳想進來嗎？」
「為甚麼要問？」
「這裡…也算是妳的家吧？」
「某種程度上來說，確實，但那又如何？」
「…妳不想被接納嗎？」
「這取決於妳們，不是我。」
艾因轉身，正想變回那顆大眼球的模樣。艾東問道：
「從、從今天開始怎麼樣？」
艾因回頭，看見艾東勉強的樣子。艾東說道：
「從今天開始，加入我們。」
艾因不明所以。艾東說道：
「要讓伊萊莎接受妳，可能…還要時間，但、但是她一定願意試試看的，我、我也願意。」
艾因腦中的雜音消失了，也許艾東腦中的雜音也是。艾因看著艾東，艾東就站在觸手可及的地方。艾東說道：
「我…不知道你為甚麼不願意復活老師，也不知道妳以前的想法—」
艾東的眼神變的堅毅，說道：
「但、但是，我會從今天開始，試著去了解妳的！」
艾因笑了，說道：
「要了解我可是很難的。」
艾因走到艾東身旁，前往伊萊莎的身邊，卻看到伊萊莎目瞪口呆地楞在床邊。艾因朝艾東說道：
「她這不是完全沒接受我嗎？！」
「伊、伊萊莎還需要時間！」
「需要多久？」
「呃……」
艾因不顧思考的艾東，朝伊萊莎問道：
「妳能接受嗎？接受妳一覺醒來多了個小孩？」
「…不能。」
艾因轉向艾東，說道：
「妳看！」
艾東趕忙走到伊萊莎面前，抓住伊萊莎的雙肩，懇求道：
「伊萊—呃不是、媽媽！拜託妳，只要先試試看跟艾因生活…呃、一個月！先一個月就好了，我可以叫妳一個月的媽媽！」
艾因看著艾東和伊萊莎討價還價，不知怎地有點暖心。艾因嘆了口氣，走到兩人身邊，勾住兩人的脖頸，勾著艾東坐下並坐在兩人間。艾東問道：
「妳、妳在做甚麼？」
艾因的手指變成灰色，從左右手的指縫間各生出一張員工證和學生證，上面各印著艾東和伊萊莎的照片。艾因說道：
「上半年太忙了，都忘了過我們三個的生日，就把這些當作妳們的生日禮物吧。」
伊萊莎：
「一張卡能幹嘛…」
伊萊莎和艾東接過卡片，但伊萊莎隨即察覺不對勁。艾因放開兩人，站起身，伊萊莎問道：
「這只是張卡，對吧？」
艾因回頭，朝伊萊莎笑了笑，說道：
「當然，只不過，我還多「說服」了幾個人，以防我們閒閒沒事幹還要被軟禁。」
艾東抬起頭，訝異地看向艾因。艾因笑著說道：
「生日快樂，混帳老媽和白目老妹。」
第二十三章 完
「歡迎回到現實，艾東。」
艾因瞳孔的黑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深邃的藍，和艾東一樣。艾因說道：
「睡得好嗎？」
「不是、妳聲音怎麼？」
此時，艾因的聲音不能說很像，只能說和艾東一模一樣，與此同時，艾東也才意識到艾因的藍瞳與自己的一樣。奇妙的感覺在艾東心中湧現。艾東並不排斥艾因的新模樣，只是覺得眼前的艾因不如以前那般陌生。艾因問道：
「妳不是才剛跟我講完話嗎，又不習慣了？」
艾東坐起身，回憶著在新世界的經歷。艾東問道：
「我們…在現實，對吧？」
「…妳自己看。」
艾東望向敞開的病房門外，人流在不停地湧動並持續增加，其中混雜著護士、醫生和身體健全的病人，病人們神情呆滯，有些病人慌張，他們無一例外地都想搞清楚發生甚麼了。艾東說道：
「這、這不能代表甚麼…」
「信我。」
艾因的回答既簡短又隨便，一如往常，卻不知為何給了艾東信心。
艾東從床上爬起，和艾因在這間空曠地病房內獨處。綠色的幕簾圍住的病房的一角，讓艾東看不到裡面的人。艾東問道：
「…夏洛特，他—」
「我不知道他怎麼樣了，但至少不會再來煩我。」
「…」
「也不會去煩妳，當然。」
「那接下來呢？」
「回歸社會，做妳自己的事，像是…」
艾因愣了一下，他用他的大眼珠子看向艾東。艾東想著前幾個月的回憶，那些她孤立無援的畫面。艾東抱緊手臂，說道：
「我會找到我能做的事。」
「唉…我們真的是世上最不該被湊在一起的人。」
「跟、跟自己相處總是很難。」
艾因笑了一聲。艾東問道：
「…我們不能救活被我…」
艾東猶豫了一下，沉痛的悲傷讓她決定不說出「殺死」兩個字。艾東問道：
「被我…壓扁的那些人嗎？」
「不能。我以為妳有把我的記憶看完？」
「我…沒把夏洛特和妳見面的那段看完。」
「妳真的很會在奇怪的地方犯傻。」
「所、所以，為甚麼？」
「…妳能在甚麼都不懂的情況下復活人，是因為妳對他們有強烈的印象。妳對那些被妳壓扁的人有印象嗎？」
艾東沉默了。艾東不願去回想那些被埋在石堆下的臉孔。艾因注意到自己的失言，改口道：
「算了，別去想那些了，當我沒問。」
艾東的腦海冒出雜音，但她還是走到了門口。走廊上被人群擠得水洩不通，艾東沒能踏出門口半步。艾東轉頭朝艾因問道：
「為甚麼有這麼多人在醫院？」
「大概是被集中的四千多萬人吧。」
「伊萊莎和隊長和安澤…」
「應該都醒了。」
「…醫院塞得下這麼多人嗎？」
「塞不下，所以有人是被放在家裡的。政府暫時徵收了一部分的房屋，用來安置植物人，現在他們全醒了，全洛爾都亂糟糟的。」
「妳怎麼知道？」
「…過來。」
艾東走向艾因。艾因伸出一片翅膀，說道：
「握住我的手。」
艾東握住翅膀，一大片嶄新的事也出現在眼前。細細的網格連接著許多看不見的頻率，每段頻率又代表著世界的一角，令艾東左顧右盼。艾因挑出了幾段頻率，放到了艾東腦海裡。艾東眼前出現的是新聞畫面和錄影片，耳邊是播報聲和七嘴八舌的網民，資訊化作了感官和記憶，囊括了洛爾的現況。艾東問道：
「這、這是甚麼？」
「網路，至少簡單來講是這樣。」
「那複雜點呢？」
「等妳哪天想學光電物理我再教妳。」
「…這之間的關聯是甚麼？」
「我說了，等妳想學我再教妳。」
兩人不語。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但門外的人潮沒有減少。艾東問道：
「等我回到家裡，妳覺得我要做甚麼？」
「都可以吧？妳想要做甚麼？」
「不知道，感覺能在家裡做的事情好少，也不能出門。」
「那就—」
「耍廢看電影？」「耍廢看電影？」
兩人異口同聲。艾東說道：
「還是不要好了…」
「同意。」
過了三小時，窗外的太陽逐漸升高，兩人沒有等來任何人，沒有軍人，沒有親友，沒有醫護。門外的人潮還是一樣，只是多了些來見親友的人。艾東站在窗邊，看著醫院外逐漸聚集人潮、車輛和人聲。艾東說道：
「艾因。」
「嗯。」
「妳覺得會有其他人知道我們做的事情嗎？」
「應該沒有。」
「所以…不會有人來抓我們？」
「…應該不是。」
「那、怎麼誰都沒有來？」
「我不知道。」
「我以為妳甚麼都知道。」
「收集資訊也是要心力的，我現在只想休息一下。」
艾東回頭，看見一個與自己的外貌相同卻穿著便衣的少女平躺在自己的病床上。艾東朝少女問道：
「艾因。」
「嗯。」
「妳要不要就維持這樣的模樣？」
「妳接受有另外一個人跟妳長得一模一樣？」
「…妳呢？」
「甚麼？」
「妳能接受有另外一個人跟妳長得一模一樣嗎？」
艾因不語，只是看著天花板。艾東走近病床，問道：
「妳以前為甚麼對我那麼兇？」
艾因側過身，看向病床旁的艾東。艾因問道：
「妳現在很敢問嘛。」
「我、我好奇。」
「不是看過我的記憶了嗎？」
「我想聽妳講。」
「…」
艾因語塞。艾因試圖說出些甚麼，但雜音只在她喉間打轉，始終無法形成詞語。艾東猶豫了一下，最終決定坐到艾因身邊。艾東問道：
「妳…妳羨慕我嗎？」
「…羨慕。」
「羨慕我跟大家的關係？」
「不只。」
艾因低著頭，抱住了自己的手臂，說道：
「我羨慕妳能乖乖當個憂鬱小屁孩，我卻要一個人承擔一堆狗屎事。」
「所、所以妳討厭我？」
「如果是的話，我有可能坐在這邊陪你聊天嗎？」
「…有？」
「我要怎麼討厭妳還跟你聊天？」
「因、因為，我也討厭自己。」
艾東也抱住了自己的手臂，說道：
「我也討厭自己很白目，我也討厭自己得甚麼都不知道地面對這些事，有時候真的很想死，因為覺得一切都太沉重了。」
艾東看向艾因，艾因也看著艾東。艾東說道：
「可是，妳卻可以一直無恥地活著，不管面對甚麼事都一副甚麼都不在乎的樣子，一直照著自己的意思活著。」
「…妳是在罵我？」
「沒有啊。我在看妳的記憶的時候，總覺得很神奇，明明我們過的是同一個人生，為甚麼能差這麼多。」
「這聽起來更像在罵我了。」
「我、我很認真地在說，說我喜歡妳的理由。」
艾因愣了一下。艾東說道：
「所、所以，我覺得妳就算討厭我，也總能忍受我的，就像我忍受自己一樣，而且，我不討厭妳，所以我不會離開妳。」
「…妳在告白嗎？」
「告、告白？！」
「妳想像一下安澤對妳說這些話，妳覺得他是甚麼意思？」
「就、就跟平常一樣吧？有點噁心。」
「好吧，這確實很像他。」
兩人笑了。艾東說道：
「其、其實、我看見夏洛特的時候真的嚇壞了。」
「對吧？誰會想到那混帳會突然出現？」
「後面會跟他打架，其實也是被沖昏頭。」
「對啊，誰會想到他會殺了老師？」
艾東眨了眨眼，低下頭，不再言語。艾因的雙手搭上艾東的肩，艾東抬頭，與艾因相視。艾因說道：
「他在自己的夢裡死去，這是好事，別那麼難過。」
「…妳會難過嗎？」
「…會，但他說了，他以我們為傲，我們能做的只有好好面對，不要讓他失望，不是嗎？」
「…我們不能復活老師嗎？」
艾因愣住了。艾東問道：
「我們能復活任何我們有印象的人，對吧？」
「是這樣…沒錯…」
「那、那我們在等甚麼？！」
艾東抓住艾因的雙手，艾因卻抽回了自己的手。艾東看向艾因，艾因看著艾東。艾因撇開了眼。兩人沉默一會，艾東說道：
「好、好吧，如果你還需要休息的話，就之後再來吧！」
「…謝謝。」
艾因跳下病床，卻因突然的腳軟而臉部著地、跌在地上。整間病房陷入具嘲諷性的沉默。艾因爬起，說道：
「太久沒用這具身體，有些生疏了。」
「妳在伺服器裡不是都在用這個樣子活動嗎？」
「我揍妳喔。」
艾因站起身，隨後又跌倒了，並在過程中不小心抓住了隔壁床的綠色布簾，將其整塊撕下。艾因呻吟著爬起身，看到面前的一雙腳，艾因抬頭，看到了站在面前的少年。少年穿著病服，他精緻的臉上長著一雙好奇的眼睛，他正低頭看著艾因。少年問道：
「妳是艾東吧？我認識妳，妳在警局的訓練日常我都有看過！」
「喔、呃、你好。」
回應的人並不是艾因，而是坐在床上的艾東。少年疑惑地看向病床上的艾東，又看了看艾因，少年看了看艾東，又看了看艾因。少年拍了下腦袋，說道：
「喔～原來你們是雙胞胎啊！我一直以為鏡頭上的是同一個人！」
「…你要這樣想也行。」
艾因爬起，少年伸手攙扶。艾東突然意識到自己本可以先去扶起艾因。少年撿起幕簾，問道：
「這個、該怎麼辦？」
幕簾從少年手上浮起，自動接回斷裂處，還順便被拉開。與艾因的想像違背的是，少年對此並不驚訝，反倒看著被接回的幕簾沉思了一陣。少年說道：
「如果可以，能給我妳們的聯絡方式嗎？」
「欸？」「不行。」
在艾東還未反應過來之時，艾因便果斷拒絕了。艾因走到艾東身邊，耳語道：
「我們先離開這。」
「嗯、好…」
艾東站起身，轉身與艾因走向門外的人潮。
「等等！」
少年叫住了兩人，說道：
「我想問一下，妳們難道都不會愧疚嗎？畢竟妳們可是殺了人。」
艾因側過臉、瞪向少年。少年愣了一下，說道：
「如果妳們不想回答就算了。」
艾因抓住艾東的手，擠進人潮之中。
一開始，艾東和艾因憑著過人的力氣順利地前行，艾東不確定艾因要去哪，但她還是將就地被艾因牽著走。走著走著，擠著擠著，艾東發現兩人前行得越來越順暢，人們開始看向艾因與艾東，人們開始拚命地從兩人身旁擠開，留出了一條蜿蜒的小路。艾東看向艾因的後腦勺，以為是艾因的手筆，於是艾東又看向周圍的人群，看向他們震驚的臉。
「是、是艾東˙歐文！」
「為甚麼有殺人犯在這？！」
「怪物！」
艾東聽到了人們的交談，她想艾因必也聽到了。艾因回頭，朝艾東笑道：
「挺方便地吧？還不用人擠人。」
「是、是啊。」
艾東也笑了。
廁所隔間裡，瓷磚地板覆蓋著一層灰，兩人身邊唯二的支撐點是馬桶愾和角落的小架子。兩人靠坐在地，面向馬桶。馬桶發出的尿素味蓋過兩人的鼻喉，雖然氣味很淡，卻是她們唯一能聞到的味道。艾東看著馬桶，眼神發散。艾因垂著頭，把自己埋在雙膝之間。隔間外沒什麼聲音。艾東問道：
「找到媽媽在哪了嗎？」
「…她剛好被安置在我們家。」
（叩、叩、叩）
門外傳來敲門聲，門外的女聲問道：
「請裡面的人出來。」
兩人沒有回應。
（叩、叩、叩）
「我們接到通報，說妳們持有危險物品，請配合出來。」
（叩、叩、叩）
「甚麼屁的危險物品啊。」
艾因喃喃道。
（叩、叩、叩）
艾東站起身，艾因隨後站起。兩人拉開廁所門，眼前是保全人員。看到兩人後，保全人員嚇了一跳，趁著保全愣住的時候，艾因和艾東便離開了廁所。廁所外的人龍在看到兩人後便散了開來，彷彿避之唯恐不及。兩人走向走廊的遠方。
公車上，眾人對兩人的鄙夷。
路上，行人對兩人的避讓。
家門前，艾東的笑容。艾東心想：
（好輕鬆啊！還以為又會有人來堵我，沒想到路上甚麼事都沒有！）
艾因看向路過的醫護人員，還有敞開的家門後的一張張毯子、一架架點滴和醫療器具。艾東正想進門便被艾因拉住。艾因走進家門，門內盡是些瘦弱的陌生人，他們用迷茫的眼光看向艾因，艾因不在意。艾因走向走廊深處、伊萊莎的臥室前，艾因看向門內，一張白布蓋在床鋪上，白布下是一具瘦得不成人形的屍體。艾因不語，她走向屍體，抽出屍體蒼白的手並握住。
「艾因？」
艾東出現在門外，她的眼前是坐在床邊、穿著白衣的伊萊莎和坐在伊萊莎旁的艾因。伊萊莎看向艾東，看向艾因，看向艾東，看向艾因。伊萊莎問道：
「這是…怎麼回事？！」
艾東：
「原、原因有點複雜，但總之，艾因變成我的樣子了。」
伊萊莎的體態健康，臉色紅潤，白布被隨意丟在一旁。艾因朝艾東問道：
「妳怎麼進來了？」
「妳、妳還敢說我…妳把我留在外面，我等到其他人都走光了也沒看到妳出來！」
「好好好，抱歉。」
艾因站起身，走出房門。艾東朝伊萊莎問道：
「呃、妳知道發生甚麼了嗎？」
「…不知道，妳要不要跟我講講看？」
伊萊莎臉上是莫名的溫柔，艾東有些不習慣。艾東坐到伊萊莎身旁，說道：
「總之，要從我們被軍人帶走的時候講起…」
艾因靠在門外，剛好不會被艾東和伊萊莎看見。艾因想起了逸明的死，想起自己的承諾。艾因心想：
（老師，我的決定是對的嗎？）
艾因聽著房內的兩人交談，自己質問著自己。
（我有為了對的事而反抗嗎？）
艾因眼前閃爍著網格，那是一片碩大的網路世界。艾因回顧著以往的新聞。
（「今日是大規模昏厥事件發生後的第四個禮拜，總計已有兩萬七千人因點滴短缺而營養不良，導致死亡。已有多國加入針對昏厥事件的援救和調查，但仍未取得實質進展…」）
「然後，我看了艾因的記憶才發現…」
艾因聽著臥室內兩人的對話，腦中充斥著雜音。艾因與艾東和伊萊莎之間只有一道牆，但艾因與兩人的距離卻是天遙地遠。突然，艾東從門內探出頭來，問道：
「妳還好嗎？」
「還不錯，怎麼了？」
「…妳看起來很糟糕。」
「只是在煩事情。」
「…妳想進來嗎？」
「為甚麼要問？」
「這裡…也算是妳的家吧？」
「某種程度上來說，確實，但那又如何？」
「…妳不想被接納嗎？」
「這取決於妳們，不是我。」
艾因轉身，正想變回那顆大眼球的模樣。艾東問道：
「從、從今天開始怎麼樣？」
艾因回頭，看見艾東勉強的樣子。艾東說道：
「從今天開始，加入我們。」
艾因不明所以。艾東說道：
「要讓伊萊莎接受妳，可能…還要時間，但、但是她一定願意試試看的，我、我也願意。」
艾因腦中的雜音消失了，也許艾東腦中的雜音也是。艾因看著艾東，艾東就站在觸手可及的地方。艾東說道：
「我…不知道你為甚麼不願意復活老師，也不知道妳以前的想法—」
艾東的眼神變的堅毅，說道：
「但、但是，我會從今天開始，試著去了解妳的！」
艾因笑了，說道：
「要了解我可是很難的。」
艾因走到艾東身旁，前往伊萊莎的身邊，卻看到伊萊莎目瞪口呆地楞在床邊。艾因朝艾東說道：
「她這不是完全沒接受我嗎？！」
「伊、伊萊莎還需要時間！」
「需要多久？」
「呃……」
艾因不顧思考的艾東，朝伊萊莎問道：
「妳能接受嗎？接受妳一覺醒來多了個小孩？」
「…不能。」
艾因轉向艾東，說道：
「妳看！」
艾東趕忙走到伊萊莎面前，抓住伊萊莎的雙肩，懇求道：
「伊萊—呃不是、媽媽！拜託妳，只要先試試看跟艾因生活…呃、一個月！先一個月就好了，我可以叫妳一個月的媽媽！」
艾因看著艾東和伊萊莎討價還價，不知怎地有點暖心。艾因嘆了口氣，走到兩人身邊，勾住兩人的脖頸，勾著艾東坐下並坐在兩人間。艾東問道：
「妳、妳在做甚麼？」
艾因的手指變成灰色，從左右手的指縫間各生出一張員工證和學生證，上面各印著艾東和伊萊莎的照片。艾因說道：
「上半年太忙了，都忘了過我們三個的生日，就把這些當作妳們的生日禮物吧。」
伊萊莎：
「一張卡能幹嘛…」
伊萊莎和艾東接過卡片，但伊萊莎隨即察覺不對勁。艾因放開兩人，站起身，伊萊莎問道：
「這只是張卡，對吧？」
艾因回頭，朝伊萊莎笑了笑，說道：
「當然，只不過，我還多「說服」了幾個人，以防我們閒閒沒事幹還要被軟禁。」
艾東抬起頭，訝異地看向艾因。艾因笑著說道：
「生日快樂，混帳老媽和白目老妹。」
第二十三章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