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本章節 4525 字
更新於: 2025-09-15
夕陽熔金,溫暖地灑在封家偌大的庭院里。假山玲瓏,流水潺潺,奇花異草散發著寧靜的馨香,一切都沐浴在祥和之中。
「小姐!您跑慢點…當心摔著!」
洒掃的老僕人氣喘吁吁地追著一個小女孩,焦急地呼喚著。小女孩封隨安穿著一身粉嫩的襦裙,像只快樂的小蝴蝶,咯咯笑著在花叢與迴廊間靈巧地穿梭,對身後的呼喚充耳不聞。
一旁的亭子里,正上演著溫馨日常的一幕。母親封玲瓏,雖是一族之長,此刻卻未著正裝,只一襲素雅便裙,青絲鬆鬆挽起,更顯面容清麗,眉宇間那份颯爽英氣也被柔和的夕照軟化。她看著女兒,無奈又寵溺地搖頭笑道。
「好啦隨安,別調皮了,瞧把陳伯累的。」
聽到母親溫柔的呼喚,封隨安立刻停下腳步,乖乖掉頭,像顆小炮彈似的衝進母親懷裡,仰起紅撲撲、沾著些許泥漬的小臉,笑嘻嘻地回答。
「知道啦阿娘!」
封玲瓏取出綉著流云暗紋的絹帕,細緻又溫柔地擦拭女兒的臉蛋,眼中滿是能溺死人的慈愛。
「隨安真是好動呢…比起哥哥遂安…哎……」
她輕嘆一口氣,目光轉向庭院另一側的練武場。
那裡,年長几歲的少年封遂安,正心無旁騖地揮動一柄比他還要高的黝黑長槍。槍身看似樸素,卻在舞動時機簧發出極細微的嗡鳴,顯非凡品。他的動作尚帶少年的稚嫩,卻異常專註,一板一眼,汗水浸濕了額發,眼神銳利如即將出鞘的短刃,彷彿天地間只剩他與手中的槍。
「都不知道跟誰學的……」
封玲瓏輕聲抱怨,眼風卻似嬌似嗔地掃向身旁的丈夫。
父親封子淳,一襲簡便的長衫,袖口隱約可見些許油漬墨痕,一副剛從工坊里出來的模樣。聞言,他推了推鼻樑上並不存在的眼鏡。這是他莫名的習慣,爽朗笑道。
「玲瓏,這你就不對了。遂安自律刻苦,心性堅毅,根基打得牢,將來才能更好地掌控『千機』,守護家族。在咱們這等世家,有這樣的孩子,你該欣慰才是。」
「封子淳!」
封玲瓏立刻柳眉倒豎,佯裝惱怒,一把揪住丈夫的耳朵。
「還敢說!都是你,整日里不是機關圖紙就是傀儡核心,好好的兒子,都快被你熏陶成只知修鍊的小武痴、小古板了!半點小孩子的活潑勁兒都沒有!」
「哎哎哎哎!!夫人!輕點輕點!有外人在呢!給我留點面子……」
封子淳配合地歪著頭齜牙咧嘴,看似求饒,眼底卻滿是憨直的笑意和全然的包容,甚至悄悄伸手攬住了妻子的腰。
「我管你什麼外不外人的!就怪你!」
封玲瓏手下力道絲毫不減,嘟著嘴,那氣鼓鼓的模樣鮮活得不得了,哪還有半分族長的威嚴,分明是個被丈夫「寵壞」了小性子的嬌妻。下人們早已習以為常,紛紛低頭抿嘴偷笑。
天邊,最後一抹暖金色的餘暉正在被悄然聚攏的鉛灰色濃云吞噬。一陣帶著濕冷寒意的風毫無徵兆地卷過庭院,吹得樹葉嘩嘩作響,也帶來了山雨欲來的土腥氣。
封玲瓏臉上的笑意微斂,鬆開了手。封子淳也立刻收斂了玩笑之色,下意識地上前半步,將妻兒更緊地護在身後,目光銳利地掃向天空和庭院四周的結界感應點。
「這云…來得蹊蹺。」
封玲瓏低語,聲音里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封家的守護大陣「九重闕」對氣象變化極為敏感,但這股壓迫感,絕非尋常暴雨前兆。
封子淳面色沉靜,握緊了妻子的手。
「嗯,氣息駁雜混亂,有『東西』在干擾靈流。玲瓏,帶孩子們去『守心堂』,我去核心陣眼看看。」
他的話音剛落——
嗡——!!!
一聲極其尖銳、刺耳的撕裂聲猛地從高空傳來,那是封家最強結界被某種恐怖力量強行撕裂、扭曲崩壞時發出的哀鳴。
溫馨的假象被瞬間撕得粉碎……
緊接著,無數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憑空出現,或從牆外翻入,或直接從扭曲的結界裂縫中躍下。他們皆身著統一的暗沉勁裝,面覆毫無表情的金屬面具,只露出一雙雙冰冷嗜殺的眼睛。行動間悄無聲息,配合卻默契無比,出手狠辣刁鑽,見人便殺,無論是護衛還是僕役。
喊殺聲、兵刃刺入血肉的悶響、絕望的慘叫、術法激烈的轟鳴聲瞬間取代了所有的安寧,將美麗的庭院化作血腥的修羅場。
「是『幽影衛』!」
封玲瓏失聲驚怒,臉色瞬間煞白如紙。她認得這些標誌性的裝扮,這是直屬於皇帝、專門處理見不得光臟活的最隱秘力量……為什麼?封家世代忠貞,恪守權能,為何會引來皇室的屠刀?!
沒有時間思考了!
封玲瓏猛地將嚇呆了的封隨安塞進封子淳懷裡,一把將腰間的族長令牌拍在丈夫手心,眼神決絕如鐵,語速快得驚人。
「帶孩子們走!密道!我去啟動『九重闕』最後的自毀靈源,能拖住他們!快走!」
「玲瓏!一起走!」
封子淳目眥欲裂,嘶聲吼道,手臂因用力而青筋暴起。
「走啊!」
封玲瓏回頭,最後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太多——無盡的愛戀、不舍、囑託以及不容置疑的決絕。
「保護好我們的孩子!」
她毅然轉身,雙手結印,周身爆發出驚人的靈力波動,原本素雅的衣裙無風自動,強大的氣息甚至暫時逼退了靠近的幾名黑衣人。她像一道白色的流星,義無反顧地沖向家族最深處、也是此刻最危險的陣眼方向。
封子淳痛苦地發出一聲如同困獸般的低吼,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幾乎溢出血來。但他知道,這是唯一的生路,是妻子用生命為他們換取的片刻生機。他不再猶豫,將女兒死死摟在懷裡,拉起雙目赤紅、死死握著長槍不願離開的兒子的手,憑藉著對家中一磚一瓦、一機一括的無比熟悉,在火光、黑影和不斷倒塌的樑柱間瘋狂穿行。
身後,傳來令人心悸的、如同太陽墜落般的恐怖能量波動——那是封玲瓏燃燒元嬰、啟動結界核心自毀的徵兆。耀眼的白光瞬間吞噬了一切,巨大的衝擊波裹挾著敵人的慘叫席捲而來。封子淳猛地將兩個孩子撲倒在地,用身體護住他們,灼熱的氣浪幾乎將他們的後背烤焦。
爆炸的餘威尚未散去,更多的黑影已經從煙塵與混亂中再度湧現,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死死咬住他們這條唯一的漏網之魚。
「這邊!」
封子淳低吼,拉著兒女衝進一條偏僻的迴廊。他猛地拍擊廊柱上一處不起眼的雕花,一扇暗門悄無聲息地滑開,露出向下延伸的、漆黑潮濕的階梯。
「快下去!」
然而,就在封遂安抱著妹妹率先踏入密道的瞬間,數道凌厲的勁風直襲封子淳后心。
封子淳彷彿背後長眼,看也不看,反手從袖中拋出幾枚龍眼大小的黑色鐵球。鐵球在空中自動展開,化作旋轉的鋒利刀輪,精準地撞上來襲的兵刃,發出刺耳的摩擦聲,火星四濺。
「爹!」
封遂安在密道口驚呼。
「走!」
封子淳擋在密道入口,頭也不回地厲聲喝道。他的聲音前所未有的嚴厲,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更多的敵人圍攏過來,刀光劍影封死了所有退路。封子淳深吸一口氣,眼中閃過決絕。他雙手快速結印,不再是墨家的機關手印,而是帶著一種古老而邪異的氣息——那是沈家血脈中蘊含的、他極少動用的巫術力量。他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噴在手中的族長令牌上。
令牌瞬間爆發出幽暗的紅光!
「以吾之血,燃吾之魂,禁縛此間,萬械同寂!」
他低沉地嘶吼,臉上血色瞬間褪去,但周身卻爆發出一種混亂而狂暴的能量場。
霎時間,以他為中心,方圓數十丈內的所有金屬——敵人手中的刀劍、身上的甲片、甚至隱藏在建築中的機關構件——都發出痛苦的嗡鳴,變得灼熱、沉重,甚至暫時失靈;沖在最前面的幾個黑衣人驚駭地發現自己的武器變得不聽使喚,甚至反噬自身。
這是代價巨大的禁忌之術,強行干擾一定範圍內的一切「金氣」,不分敵我,且極度消耗施術者的生命本源。
「走啊!!」
封子淳趁著敵人陷入短暫混亂的剎那,回頭最後看了一眼密道中的兒女。那一眼,充滿了無盡的不舍、囑託和一個父親所能給予的全部力量與愛意。
下一刻,他猛地一拳砸在暗門旁的機關上。
「不——!爹!」
封遂安的哭喊被驟然落下的厚重石閘徹底隔絕。
在石門轟然閉合的最後縫隙里,封遂安看到的最後景象,是父親封子淳決然轉身,孤身沖向潮水般湧來的敵人,他手中那枚染血的族長令牌發出最後一道刺目的紅光,隨即被無數的刀光劍影和爆裂的機關光芒徹底吞沒……
冰冷的雨水瘋狂地抽打著大地。
城外荒山,一個低矮廢棄的獵人小屋在狂風暴雨中瑟瑟發抖,彷彿隨時都會散架。屋內,一尊殘破不全的泥塑佛像在閃電一次次慘白的光芒照耀下,面容忽明忽暗,顯得格外詭異和陰森。
角落的乾草堆里,封遂安緊緊抱著妹妹,用自己的身體為她擋住從破窗砸進來的風雨。他身上那件原本屬於自己的、此刻已浸滿冷雨和血污的斗篷,勉強裹著嚇壞了的妹妹。每一次震耳欲聾的雷聲滾過,懷裡的小身子都會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如同秋風中的最後一片落葉。
「哥…哥…我害怕…嗚…我要阿娘…」
封隨安的聲音破碎不堪,充滿了無法理解的恐懼和巨大的悲傷,眼淚混著雨水,冰涼地蹭在封遂安的脖頸上。
封遂安把她摟得更緊,幾乎要將她揉進自己的骨血里。他喉嚨乾澀刺痛得厲害,彷彿被火燎過,聲音沙啞得幾乎不成調。
「別怕…隨安別怕…噓…你聽…你聽…娘親以前…是怎麼哄我們睡覺的…」
又一道刺目的閃電撕裂黑暗,瞬間將小屋和佛像照得一片慘白,緊接著是幾乎要震碎人心的轟隆雷聲,封隨安嚇得猛地尖叫一聲,死死抓住哥哥的衣襟。
封遂安忍著肩膀傷口被牽扯的劇痛,輕輕拍著她瘦弱的背脊,笨拙地模仿著母親的動作。他在轟鳴的雷聲餘韻中,極力壓抑著喉嚨里的哽咽和身體的顫抖,用殘破不堪的氣聲,斷斷續續地開始哼唱。
「月…娘…彎彎…」
聲音微弱,氣息不穩,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里艱難地擠出來,拖得很長,彷彿耗盡了力氣。
「蓋…云…被…」
「被」字音調沉沉落下,帶著無法承受的疲憊,如同一聲悠長而絕望的嘆息。
可怕的雷聲再次逼近。封遂安停頓下來,將妹妹的頭輕輕按在自己懷裡,用身體為她隔絕掉一部分恐怖的聲響。等到那毀天滅地的轟鳴漸漸遠去,他才用更輕、更沙啞,幾乎只剩氣流的聲音繼續。
「星…子…搖搖…」
「欲…眠…垂…」
「垂」字輕得幾乎聽不見,彷彿下一刻就要隨風散去,融入冰冷的雨聲中。
「風…莫吹…雨…莫推…」
唱到這裡,一陣狂風裹著冰冷的雨點猛地從破窗砸進來,潑了兩人一身。少年沙啞微弱的聲音里,竟硬生生擠出一絲近乎哀求的語調,彷彿這殘破的歌聲真的能上達天聽,祈求那無情的風雨不要再傷害他懷裡這最後的珍寶。那不成調的旋律微微揚起,帶著一絲絕望中滋生出的、渺茫卻固執的祈望。
「我…囡囡…要…睡睡…」
旋律陡然回落,變得異常輕柔,音調降到最低最緩,幾乎化成了耳語般的呢喃。「睡睡」二字唱得極輕極軟,像母親溫暖的掌心,像羽毛拂過,帶著耗盡一切的憐愛和守護。
封隨安的抽泣聲漸漸低了下去,變成了斷斷續續的、因極度疲憊和恐懼而產生的哽咽,最終化為不均勻的、淺淺的呼吸。
封遂安不敢停下。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最後兩句,或者後來,他已經發不出清晰的音節,只是機械地、固執地、用殘存的本能哼著那首母親唱過無數次的、刻入骨髓的溫柔曲調。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模糊,被窗外狂暴的風雨聲徹底吞沒。
「睡吧…睡吧…」
這已經不再是唱,是瀕臨昏迷的、源自靈魂最深處的囈語。
「娘親…陪…兄長…相隨…嗯…」
少年的聲音最終完全消失了。
但他那雙緊緊抱著妹妹、因脫力和寒冷而僵硬無比的手臂,以及那無意識卻始終未曾停下的、輕拍著妹妹後背的緩慢節奏,在這無盡的黑夜、刺骨的寒冷與瀰漫的絕望中,固執地、沉默地證明著最後一絲守護的存在。
彷彿只要這節奏還在,懷中的溫暖還在,這個世界就還沒有徹底坍塌。
支撐著少年沒有徹底崩潰的,不僅僅是懷中妹妹的體溫。
還有石門落下前,父親那最後決絕、無悔、以及充滿信任的眼神。
那眼神彷彿在說:活下去,帶著妹妹,活下去!
這份沉重的囑託,與母親的犧牲一樣,化作了刻入骨髓的烙印,成為了封遂安未來道路上,永不熄滅的兩簇火焰——一簇是母親用生命點燃的、溫暖守護的餘燼;另一簇,則是父親留下的、沉默而堅韌的薪柴。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