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這是在演奇幻小說嗎

第一羽〈夜路走多了總會遇到烏鴉〉

　　那天夜裡，陽結束了外送工作，在機車上鬆了一口氣，催動油門行駛在回家路上。

　　「呼，總算送完了。今天真的累斃了……」

　　今天的外送地點有些偏遠，夜已經深了，陽尋思等等直接回公寓洗個澡，然後倒頭就睡。

　　「明天去看看緋奈好了。」

　　明天難得放假，念及或許可以回老家一趟，陽喃喃自語，腦中浮現出妹妹最近傳來的訊息。
　　櫻庭緋奈是母親再婚後生的女兒，換言之就是陽的異父妹妹。愛管閒事的她總是傳訊息給陽，要求他「偶爾也回家看看嘛，爸爸也說想見哥哥」。

　　「也想見我？那個人，真的想見我嗎……」

　　就在陽自嘲的想法掠過腦海時，他的眼角餘光，捕捉到有個小小的黑色影子飛奔而出。
　　是狗還是貓？為了閃避動物，他反射性地猛轉龍頭。然而，山間濕滑的夜路讓機車失去平衡，在柏油路上翻滾……好不容易停下來，全身骨頭發出軋軋聲，陽的意識在劇痛中逐漸遠去。

　　（啊，我大概要死了……這樣草草結束的人生，真像個笑話。）

　　緋奈一定會哭吧！為了自己身為沒用的哥哥，他在心中默默向妹妹道歉。別說讓緋奈傷心，他連孝順都沒做到，甚至像逃避一樣離開了繼父家裡，成為一個打工族。

　　（我真是一個……沒用的傢伙……）

　　穿越異世界得到外掛能力，這種事果然只存在於小說裡，陽在失血之際，漫無邊際地想著。
　　不料此時在他面前，一隻巨大的烏鴉降落下來，牠那身漆黑羽毛融入夜色，銳利的雙眼緊盯著陽。

　　「你是要幫我的忙，還是就這樣死去呢？」

　　當著陽的面，一個平靜卻又有些耳熟的聲音響起，從嘴巴一開一合的狀況來判斷，正是那隻烏鴉在講話。
　　死去還是幫忙，這個問題來得太過突然，也太不合常理了。但是對死亡的恐懼，讓陽的理智蕩然無存，毫不猶豫地對烏鴉點了點頭。

　　「很好，我感受到你的覺悟了，黑井陽。」

　　那一瞬間，烏鴉的鳥喙輕輕碰觸了陽的頭，視野旋即變得一片雪白，陽的意識徹底中斷。

　　（──咦？這是哪裡？）

　　當陽再次醒來，他躺在醫院急診室的病床上。現在的陽，身體幾乎沒有疼痛感，甚至連瘀青都沒看到，在交通意外中毫髮無傷。

　　（我到底發生什麼事？）

　　從病床坐起的陽一頭霧水，直到一名護理師經過病床旁邊。護理師有些訝異地看了看他，馬上去跟同事說了什麼，接著又跑回來查看狀況。

　　「您醒了，黑井先生。您的恢復力真是奇蹟啊！我請人去通知醫生了，您先躺下來好好休息。」

　　護理師驚嘆著陽驚人的恢復力，同時簡單檢查他的狀況，不明所以的陽只能點點頭。

　　「對了，您的家人在外面等著，他們應該很快就到了。」
　　「妳說他們在外面……？」
　　「當然啊！在您被救護車送進醫院時，就已經打電話通知家屬了，他們都很擔心您。」

　　對於護理師的說詞，陽還來不及回應，急診的門就被猛地推開了。

　　「哥哥！」

　　大喊著衝進來的，正是他的妹妹緋奈。
　　她跑到陽的床邊，用顫抖的聲音反覆說著「太好了、太好了」，臉埋在陽的胸口哭泣。看到她這副模樣，陽心中再次湧現出後悔。

　　「緋奈……對不起，讓妳擔心了。」

　　陽溫柔地撫摸著她的頭。緋奈抬起頭，確認陽平安無事後，下一秒，一股強烈的衝擊撞上陽的額頭。

　　「好痛！妳幹嘛手刀我啦，緋奈！」
　　「哥哥是笨蛋！我超擔心的！真是的，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哥哥這個大笨蛋！」

　　眼看緋奈的擔心和怒氣混雜在一起，陽忍著疼痛道歉。此時他深刻地體會到，妹妹喜愛格鬥遊戲練出來的拳頭，果然不同凡響。

　　「陽君。」

　　聽到這個聲音，陽連忙轉過頭，只見他的繼父櫻庭隆司，表情嚴肅地站在妹妹背後。

　　「太好了，你沒事。」
　　「是，造成大家的困擾，真的很抱歉……」
　　「別這麼說，你不是故意的，騎車沒有人想要自願出車禍。」

　　隆司凝視著陽的臉，露出鬆了一口氣的表情，但他的眼底卻藏著一抹悲傷。

　　「陽君，你在這裡住一晚吧！為了以防萬一，等等最好也做個精密檢查。」
　　「我沒事，現在完全不會痛，真的不用了……」
　　「不行，今天已經太晚了。再說，萬一有什麼問題怎麼辦？」

　　隆司的語氣不容反駁，陽知道說什麼都沒用，只好乖乖妥協。

　　「我知道了，謝謝您，櫻庭先生。」

　　他這麼回答時，看到了繼父有些黯然的表情，但陽無論如何也叫不出「爸爸」這個詞，在內心對自己感到懊惱。

　　（明明櫻庭先生是好人……我真是個糟糕的孩子。）

　　對陽來說，即使隆司是沒有血緣的繼父，他依舊是個無比溫柔的家人。然而，自從母親去世後，陽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不願單方面接受對方的好意，於是毅然離開了家。

　　夜已深沉，在探病時間結束前，陽總算勸說緋奈和隆司回去，躺在床上反思今日發生的事。
　　在意外中奇蹟般毫髮無傷的陽，被醫生建議進行精密檢查，並且在繼父隆司的好意下，住進了寬敞的單人病房。檢查結束後的陽住進病房，緋奈抱著一袋便利商店的袋子，風風火火地衝了進來。

　　『哥哥，給你！你喜歡吃這個吧？』

　　妹妹遞給他的，是陽愛吃的洋芋片和餅乾，殊不知斥責的聲音馬上響起。

　　『緋奈！陽君還在住院，妳怎麼可以給他吃這種東西！』

　　當隆司嚴厲的聲音響起，緋奈看起來有些沮喪，陽趕緊替這個熱心的妹妹說話。

　　『櫻庭先生，沒關係啦！我剛好有點嘴饞，不如大家一起吃，就不會吃得太多了？』

　　陽插話後，隆司才勉強點頭同意，三個人於是一起打開洋芋片，開心地吃著零食。
　　伴隨咀嚼洋芋片的清脆聲，緋奈興奮地講著最近開始玩的格鬥遊戲，隆司則擔憂地詢問陽的近況。護理師偶爾會來病房，看到他們三人熱鬧的樣子，不免露出無奈的笑容。

　　（今天好開心啊。）

　　這是近幾年來，最像一家人的時光，可惜的是快樂過後，隨之而來的痛苦也更加強烈。

　　（我……不是櫻庭家的一員。）

　　陽一直延用母親的舊姓「黑井」，是為了在他和繼父、妹妹之間，劃出一條永遠無法跨越的界線。
　　畢竟一旦相處得越久，越是感受到他們的溫柔，毫無芥蒂接納陽這個外人。每當意識到此一事實，陽內心那種自己不屬於他們家的罪惡感，就越發強烈。

　　（單人房真的好安靜，跟多人病房差好多。）

　　寂靜的單人房因其寬敞，反而更加凸顯了孤獨。除了護理師偶爾巡房外，完全沒有人可以說話。
　　陽望著天花板，回想起母親去世後，一個人度過的夜晚。那時的寂寞、恐懼，以及對時間流逝的厭惡感，似乎到現在也沒變。

　　（一個人待著……真是討厭啊……）

　　陽想趕快離開這裡，回到自己的公寓。雖然那裡很狹窄，也是一個人，對比這裡是繼父好意安排的地方，這讓他感到更加不自在。
　　想到這裡，陽望向窗外，試圖分散注意力。

　　（說起來，我出車禍的時候，好像有遇到一隻烏鴉。）

　　陽不經意地看凝視窗外時，正好有一隻烏鴉，在路燈的光芒下飛過。

　　「喔？原來除了貓頭鷹，也有能在晚上飛的鳥。」

　　就在陽出聲感嘆時，本應空無一人的病房，竟然傳來陌生人的聲音。

　　「是啊，我們正是在夜幕降臨時，才會展翅高飛。」
　　「什麼……！」

　　聲音落下，青年冷不防出現在眼前。那是擁有中性之美，留著一頭黑亮滑順的秀髮，擁有細長的黑眸的青年，靜靜地佇立在陽的床邊。他的站姿沒有絲毫多餘的動作，彷彿一幅精心繪製的畫作，陽不禁被那完美的輪廓所吸引。

　　「晚安，你感覺如何？雛鳥君。」

　　青年嘴角勾起一抹淺笑，觀察著陽的反應，這句話讓陽猛然回神，開口質問對方。

　　「雛鳥君……是在說我嗎？」
　　「除了你還有誰呢？」
　　「我叫黑井陽，不是什麼雛鳥君。」

　　聽到他這麼說，青年輕輕笑了起來，轉眼便坐在陽的床邊。

　　「說得也是，你叫陽，我叫雅，姓氏就先不說了。總之從今以後，你要來幫我的忙，而且無權拒絕。」

　　青年說完，又補充了一句。

　　「至於要你幫忙的工作內容，就是引導靈魂前往彼岸。」
　　「蛤？」

　　俊美青年──雅的工作，是引導死者的靈魂。通常人只要死去就會自行前往彼岸，但偶爾會出現一些頑固留在現世，遲遲無法前往彼岸的麻煩靈魂，他希望陽能幫助處理這類案件。

　　「為什麼是我？再說，你說的話我根本聽不懂。」
　　「聽不懂也無妨，既然你已經復活了，那麼支付代價是理所當然的事。」

　　青年平靜地說道。念及自己在瀕死之際答應烏鴉的事，陽無法反駁，沉默不語。
　　終於，雅簡單說明完畢後，突然湊近陽的臉，而陽還來不及反應，嘴唇就被他以口覆蓋。

　　「嗯──！」

　　柔軟冰冷的嘴唇壓在陽的唇上，舌頭強硬地闖了進來。帶著濃烈雄性氣息的深吻，讓他的腦袋一片空白，因驚訝和困惑而無法動彈。

　　「你、你這混蛋！是在幹嘛啊！」

　　嘴唇分開的瞬間，陽用盡全力推開對方大喊。至於雅嘴角掛著一絲銀線，卻遲遲沒有擦拭嘴角，僅是有些愉快地看著陽。

　　「只是覺得你的靈氣有點不足，稍微補充一下。這是應急處理，你就當作是被狗咬了一口，不要放在心上。」

　　雅安靜地走向窗戶，打開了鎖，夜晚冰冷的空氣隨之流入病房，陽的眼中映照了令人難以置信的景象。
　　一對漆黑的羽翼，從雅背後顯現，而後既優雅又迅速地，他變成了一隻巨大的鳥類，正是車禍當晚遇到的那隻烏鴉。

　　「等你出院回家後，我會去接你的。」

　　留下這句話，烏鴉發出一聲清脆的鳴叫，飛向夜晚的闃黑之中。

　　「……這是在演奇幻小說嗎？」

　　陽目瞪口呆地喃喃自語，但這就是現實。本該死於車禍的他還活著，現在遇見了一個會變成烏鴉，超乎常理俊美的神祕青年。
　　突如其來的遭遇，讓陽的腦袋一團混亂，但不知為何，他又感到有些釋然。

　　（不，我才沒辦法釋然！那樣……那樣……）

　　陽一想起剛才那個，被稱為「應急處理」的吻，就只想單獨躺在床上，狀似痛苦地滾動身軀。

　　（可惡……我的初吻……！）

　　陽有個理想，就是總有一天要和喜歡的人，在陽光灑落的明亮地方，交換一個檸檬味的初吻。
　　然而，這全都因為那個名叫雅，可以變成烏鴉的傢伙被毀了。自己初吻對象不僅是個男的，而且還是那樣……那種彷彿被掠奪般的，濃烈的深吻。

　　（真的是，太糟糕了。）

　　陽靜靜地關上窗戶，再次躺回床上。他羞憤得滿臉通紅，將棉被蓋過頭頂，試圖強迫自己入睡。
　　奇怪的是，剛才籠罩著他的孤獨和寂寞，不知不覺間已經完全消失了。

　　（無論如何先睡吧！總覺得……真的開始覺得累了。）

　　或許是因為雅，那個非日常的存在，已經不知不覺佔據了陽的心，而他尚未體認這個事實。
　　現代日本竟然會發生這種怪事，不同與以往的嶄新夜晚，正靜靜地拉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