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我試過了。」

2170年3月31日，早上十一點，玩家休息區，609號房


另一邊，檸檬來到辛和弗雷居住的609號房。相較於檸檬與傑森的607，609的生活氣息相當濃厚，到處是辛隨手亂丟的外套、看到一半的書，以及拆解到一半的零件殘骸。辛的房間和主人一樣，無時無刻都在宣告「我在這裡」。

「妳先坐，我處理點事。」

弗雷解開手銬，獨自走進寢室，似乎在尋找什麼，寢室傳來翻箱倒櫃、把東西砸到地上的巨大聲響。檸檬一個人坐在客廳，發呆了兩分鐘，弗雷才從寢室走出來，金色的眼裡滿是無奈。

「抱歉，在進入正題前，想先請妳幫忙。」

弗雷把單人沙發拉過來，坐在檸檬對面。看身高，實在很難相信他們兩人是同齡，檸檬還是比較早出生的那個。

「能麻煩妳，分一點蜘蛛糖給我嗎？」

「……？」

「我體內有類似水果塔的東西，它的副作用比水果塔大，需要定期注射抑制劑；抑制劑的主要成分，就是蜘蛛糖。」

弗雷解釋：「我的抑制劑被辛鎖在一個盒子，用蠻力破壞也打不開──妳剛也聽到了。」

弗雷身材高大，凶惡的眼神猶如猛犬，言行舉止卻意外有禮；相形之下，外表甜美可人的辛，那張嘴不知道發生什麼，口無遮攔。

「所有妳想知道的，我都能告訴妳，但不把副作用壓下來，我沒辦法和妳對話。」弗雷清楚表示。

「……了解。」

看弗雷態度誠懇，檸檬沒有拒絕，主動問他：「需要多少？」

弗雷回答：「一毫升。」

檸檬點頭，一隻與她身形不符、超過一米長的黑色蜘蛛腳，從檸檬的後背伸長出來。蜘蛛腳滲出一滴透明液體，落在弗雷的掌心。

「謝謝。」

喝下蜘蛛糖，弗雷躁動的神經總算緩和下來，彷彿得到短暫的解脫。兩人的談話正式展開，檸檬問出卡在她心底、整整兩年的疑問：

「卡洛爾大廈，到底發生什麼事？」

「……。」

檸檬簡短的問句，讓弗雷深深嘆氣，像一隻垂下耳朵的狼，看起來很無助。


「兩年前，我記得很清楚，那時候我們都在二十四樓，凱薩叔叔在檢查我的作業，姊姊和羅琳娜正在為小事吵架。」

「然後，羅琳娜感知到什麼，突然喊了聲『三百公尺』，把我們與她的距離拉開，我、姊姊、凱薩叔叔來不及反應，都從卡洛爾大廈飛出去。」


弗雷邊說，邊把桌上的玻璃杯往中間推，似乎在暗示檸檬，他雖然來自夏家、是現任艾莉絲的弟弟，但他並非高人一等，這是一場對等的談話。


「雖然只有一瞬間，我還是看到了──」

「叫我們快跑的羅琳娜，身體被一把鐮刀貫穿……從這裡，心臟的位置。」


弗雷德里克──夏木，他忘不了那個畫面。

打從小，夏木都叫她「大白姊姊」。大白姊姊很強，是最強的神明，只要有大白姊姊在，高宇維、傑柏沃奇、蜘蛛，都不敢找卡洛爾大廈麻煩。

所以，當大白姊姊的身體被鐮刀貫穿，夏木不只震驚，自小深植於心的價值觀、他所認定的艾莉絲體系，都在那一瞬間崩塌殆盡。

「對方是誰？」

不只弗雷，羅琳娜的敗北對於檸檬，也是相當衝擊的事實。她問弗雷：「有看到嗎？」

「一點點，只知道是男的，長頭髮，顏色很像白化的珊瑚……跟你們懷特的髮色不一樣，是很詭異的白色。」

弗雷嘆氣，遺憾表示：「我們都不知道他是誰，也不知道他的動機，一切都是謎。」

那場襲擊，像某個新篇章的開端，從卡洛爾大廈一路蔓延，擴散到整個艾莉絲體系。

「我們回去看過，現場沒有羅琳娜的屍體，但有大量的血。」

弗雷沉默幾秒，複雜的情緒在他的眼裡醞釀。

「……照理說，她不可能還活著。」

「『照理說』。」

聽到關鍵字的檸檬，身體不自覺前傾，追問：「她也去找你們？」

弗雷眉頭緊蹙，銳利的眼神混雜苦澀的憤怒，放在膝上的手指緊握到指節泛白。他壓下情緒，維持冷靜的口吻，向檸檬闡述：


「這個月初，她回來了。」

「不是回來報平安，是回來殺人。」

「我姊姊差點死掉。」


「……！」

檸檬知道，無論自己聽到什麼，她都必須保持冷靜，但她的表情已經出現裂縫。凡是熟知艾莉絲體系的，都不會相信弗雷剛才那一句。

「你姊姊是艾莉絲，沒有人傷得了她。」檸檬說。

「我也希望是那樣，但事實是：我第一次看到我姊姊流血，而不是掉棉花。」弗雷告訴檸檬：「『羅琳娜可以殺死艾莉絲』，別忘了，當年的夏悠就是她殺的。她能殺死夏悠，自然也能殺死我姊姊。」

「……。」

比起第一次在餐廳遇見、死氣沉沉的檸檬，現在的她好像活過來般，檸檬的雙目炯炯有神，絞盡腦汁地思考，系統快速瀏覽羅琳娜的資訊，檸檬得出結論：

「仔細想，『羅琳娜』這個存在，本身就很不合理。」

檸檬呼吸變快，語速也從一開始的斷斷續續，變成快而穩定。

「為什麼只有她能創造、傷害，甚至殺死艾莉絲；為什麼她可以創造仙境，以及與之相反的鏡中世界；為什麼她的記憶擁有力量，可以被水果塔的後代繼承；當年『紅心傑克吞噬李晴煬，兔子洞開啟』這種無憑無據的規則，也是來得很奇怪，很突兀……」

越是想，檸檬越是發現，她曾發誓要打敗的那個人，是多麼不合常理的「神」。她下意識摀住嘴巴，喃喃自語：


「宇維少爺是對的……她果然不正常。」

「艾莉絲體系是地獄……記憶的地獄……」


羅琳娜的名字自帶魔力，將檸檬從迷惘的灰燼裡喚醒。弗雷知道，這場談話的主要目的已經達成。他俯身，手肘支在大腿，十指扣合，眼神與呼吸都壓低下來，開口：


「安琪．懷特。」

「妳，還有打敗羅琳娜的決心嗎？」


弗雷一問，檸檬的思緒被拉回，腦袋像被敲了一下，支支吾吾。

「我……」

羅琳娜的強大，對比自己的無能，檸檬竟然不敢回答這個問題。她想起死去的羅笙、被困的安奇羅、可憐的郭凝羽……自我厭惡像黑色的煙，檸檬愧疚的心被黑煙壟罩，胸口好悶、好沉，幾乎透不過氣。

「我試過了，但她就是……死不了。」

檸檬垂下眼簾，聲音相當沮喪，「我不知道怎樣才能打敗她。」

「我有辦法。」

弗雷解開扣緊的手，語氣放慢，確保檸檬聽進每一個字，鄭重詢問：

「妳願意再試一次嗎？安琪．懷特。」

「……？」

「羅琳娜用仙境保存記憶，相反，鏡中世界的碎片居民，都是『被羅琳娜忘記的人』。換句話說，仙境的核心是『記憶』，鏡中世界的核心是『遺忘』。」

弗雷頓了一下，因為他知道──這不是隨口說說，是夏熠、凱薩，以及白絃本人，這些年研究鏡中世界，所得來的結論。


「羅琳娜的力量源自『記憶』，那麼，鏡中世界肯定存在能與之抗衡的『遺忘』──這就是打敗羅琳娜的關鍵。」

「只有蜘蛛，才能將那份『遺忘』變成數據、化為力量。就目前的局勢，只有妳能做到這件事，安琪．懷特。」


弗雷抬頭，眼裡閃過罕見的柔和，那是來自卡洛爾大廈的託付，也是「艾莉絲」對蜘蛛的信任。

「妳願意再嘗試一次嗎？」

弗雷用近乎請求的語氣，拜託檸檬：

「能結束這個地獄的，只有妳了。」

「……。」

弗雷的聲音落下，607號房靜得只有呼吸。

檸檬怔怔地坐著，弗雷的一字一句在她腦海迴盪，羅琳娜、鏡中世界、遺忘……每個詞彙都壓在心上，成為某種東西的重量。

「再嘗試一次」意味什麼，檸檬心裡相當清楚。自我厭惡的黑煙再次湧現，喉嚨瀰漫窒息般的壓迫，檸檬的指尖死死扣著裙角，幾乎要喊出「不」這個字。


「沙利葉。」


黑色的煙被月光暈開。

某人的數據感知到她的情緒，蜘蛛糖的系統又不聽使喚，自動回放──


「妳是我的驕傲。」


「……。」

黑煙散去，呼吸回到正拍。檸檬沉默好久、好久，久到弗雷以為會被拒絕時，女孩終於抬頭，琉璃色的眼睛閃著顫抖的光。檸檬的聲音雖然細小，卻清晰地落在空氣。

「我願一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