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5-8

本章節 2976 字
更新於: 2025-09-04
  梅耶佇立在舞台幕後昏昧的光線下,他的心砰砰直跳,但這不是因為緊張。
  我能跳得很棒,我的舞蹈值得接受讚賞。他掌心輕貼胸口自勉著。
  「來,這個很適合你戴。」一枚雕花面具被塞進梅耶手中,莎羅法嘻嘻笑著,握起拳頭晃了晃。「加油!」
  姑且不論她平時古靈精怪的作風,至少莎羅法的鑑賞眼光向來令人放心,這副半面造型的面具雕鑿著精巧的紋絡,並以雅緻的色彩填繪,製料輕薄且貼合臉型,不會給配戴者過多負擔。
  「謝謝。」梅耶喉頭滾動,扯起嘴角把面具戴上。這是他今天最感謝的一件事了,否則讓他裸臉上場跳舞,根本是社會性死亡,台下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正盯著看,他不想被騎士同儕給認出來呀!
  脩學著莎羅法朝他舉拳。
  「梅耶,你一定沒問題的,我們都相信你的實力。」
  戲團老闆、「無涯」商團的團長卡芬諾尊敬地鞠禮:「很抱歉打攪您過節的興致,我們清楚臨時找您來頂替是相當無禮的請求,沒有臉面要求您跳得完美無缺。所以請您,隨心所欲地展開手腳吧。」
  「就當作是跳給朋友們看的!」最期待梅耶舞蹈的伊洛雙手插腰,眼神發亮。
  梅耶默不作聲,此時,安排流程的工作人員快步走來,示意表演者將登台了,嘴上叫人家放輕鬆跳舞,但這瞬間眾人的心都提了起來,一口氣噎在喉嚨裡。
  隨後,他們眼前的年輕舞覡半側過身子,腰肢柔軟,油燈的光映照出他翹起的唇畔。
  「這有什麼難的?那塔的子民即將迎接一個美妙的夜晚。」

  薩喀爾聽見幾個街區外的歡呼聲,周遭有不少城民滿心期盼地趕往夜宴會場。
  找出傑米在哪裡很容易,只要發動渡魂使偵查靈魂的能力便可以了。
  每一個靈魂都是獨一無二的,它們各有各的光芒、顏色、形狀、波長、氣息。比如梅耶的靈魂,外殼是堅硬又光滑的,一片一片拼合起來,以中心點為軸心緩慢地旋轉,時而會膨脹,殼與殼的銜接處張開縫隙,露出十分柔軟的內部,顏色粉嫩,其中潺潺包裹著一塊晶瑩的「珠寶」,彷彿可以聞到麥子烘烤過後的香氣,同他說話的時候,還會像雀鳥般輕盈地跳躍。
  薩喀爾不只一次想過,如果梅耶有天辭別了這個世界,他定要親手送走他的靈魂。
  不過,父親也說過不是所有渡魂使都能把靈魂看得那麼清楚,他的天資勝過很多烏鴉。
  拉回正題,比起找到傑米更難辦的,是如何說動男孩跟他走,薩喀爾自知嘴上工夫有多差。
  結果壓根不需他多費唇舌,現在,傑米已經亦步亦趨地跟在他旁邊,而他揹著傑米的母親,朝中央廣場前進。
  身側的藍莓低空盤旋的姿態猶如跳舞,舞姿生澀笨拙。
  寇拉……寇拉依舊無法光明正大現身,但數千年來堅守渡魂崗位的烏鴉們自有一套竅門,能令牠們避過人類的耳目,更厲害的甚至可以蒙蔽人類的認知。在隱蔽性這點上,薩喀爾就無法像夥伴們做得那麼好了。
  「欸欸,高個子大哥,你有看過矮個子大哥跳舞囉?」傑米總是矮個子高個子的喊,也不怕舌頭打結。
  「看過。」薩喀爾簡短應道,很有效率地終結話題。傑米撇撇嘴,跟高個子大哥說話太沒意思了,講十句回一句,能和他做朋友的矮個子大哥實在了不起。
  由於媽媽一直病懨懨的,他沒心思與左鄰右舍慶祝溝火節,但突然到訪的薩喀爾說明來意後,媽媽馬上來了興致,以前媽媽快樂跳舞的身姿還留存在他的記憶中,因此他們母子倆欣然接受薩喀爾──更準確說是梅耶──的邀請。
  「謝謝您,薩喀爾先生。」傑米母親收緊手臂,啞聲道謝。
  冰涼的皮膚貼著頸動脈,薩喀爾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他從未為開始散發「死訊」的人做過什麼,烏鴉守候死亡,不去干擾生命必然的終局,按照慣例,他應該要靜悄悄地等候婦人嚥下最後一口氣,直到葬禮結束才現身帶走靈魂。完成他人的臨終願望、或是竭力挽救消逝的性命這些行為,從不在烏鴉的業務範圍內。
  當初他為何願意救下梅耶?最大的前提是因為他感應不到「死訊」,那青年的靈魂意外地頑強堅韌,沒有剝離肉體的徵兆。
  「死訊」是他們烏鴉斷定需否渡魂的指標。他不會強行扭轉將死之人的命運,但他會送亡魂好好地離開。
  這是人類很難認同的觀念。
  他們抵達夜宴的時間晚了些,木製高台上的演劇已接近尾聲,人群擠得風雨不透,所有座椅都被占滿,座椅區外圍的觀眾圍了一圈又一圈,周邊民宅的陽台也成了觀眾的立足地。
  在銜接下一齣演劇前的中場,是舞覡的祭舞,原先無涯的戲團安排三人舞,跳出來的舞蹈更具聲勢,梅耶想獨自抓住全場看客的心絕非易事。
  「可惡,根本看不清楚啊!」站得太遠又被人群擋住視線,傑米急得踱腳。
  現在只有高處才能看清楚舞台了,薩喀爾四下顧盼,鎖定沒人占據的屋簷,揹著傑米母親直接奔向酒館。借廊緣的欄桿當踏板連躍兩步,他俐落地跳上屋簷,忽視掉隔壁陽台的居民快掉出眼眶的眼珠子,找到比較平緩的位置,將臉色發白的婦人放下來。
  「喂、喂!等等我……!媽媽──」傑米被薩喀爾的危險舉動嚇得心肝差點從嘴裡彈出來。
  安頓好婦人,薩喀爾故技重施把傑米拎上屋。
  屁股一坐到屋瓦上,男孩的關注點立即轉移至其他地方。「嘿──你的身手好酷啊,到底怎麼練出來的?」
  薩喀爾懶得回答,注意力放在表演者剛退場的舞台,他選的位置極佳,舞台景象一目瞭然。
  漫天飄揚的花瓣宛如五彩細雪,薩喀爾銳利的目光瞧清木樑上的隱蔽處,梅耶的朋友們賣力地灑花瓣紙屑製造舞台效果、調整火炬與佈景的高度。
  「表演開始了!欸……只有一個人嗎?」傑米坐直身體,想看得更清楚。
  風琴與笛音奏響,梅耶踩著樂音的節點登場,聖潔而冶豔的曼珠沙華於萬眾矚目下盛放,裸露的皮膚白皓勝雪,赤紋蜿蜒,一雙纖腿晃得人心蕩神搖,纏繞踝腕的琥珀珠串在火光搖曳間猶如流淌的砂金。
  「那個、那個難道就是矮個子大哥……?」傑米被梅耶的扮相驚住了。
  「那位便是你們口中的梅耶先生嗎?」傑米母親也一臉訝然。
  梅耶開始起舞,勾引人投墜入他締造的夢境,滿場騷動的觀眾逐漸變得安靜,他們放輕呼吸,生怕錯過任何一幕,滿眼只有那道曼妙的身影,他描摹夜色的動作是如此的高雅、他伏低的細腰是如此的甜美。
  起先是撩撥感官的活色生香,其後,來自神明國度的聖靈翩然下凡,無人敢再輕慢褻瀆。
  他們目不轉睛,彷彿看見了能賜予信徒加護的神使本尊,斥退邪祟、護佑眾生。書畫上的景象映射到了現實,那或許是在場不少人平生中最貼近《聖訓》的一次。
  盈潤腳趾踩踏的並非木板,而是聖樹下芬芳的泥土;他沐浴的並非火炬堆砌出的人造光芒,而是朦朧的旭曦。
  薩喀爾感受到無處不在的瑪那傳遞歡欣的訊息,青色知更鳥藍莓擺出最恭謹的姿勢。
  「真美……」合不攏嘴的傑米輕聲讚嘆。
  是啊。薩喀爾在心底附和。真美。
  他的心臟隨著梅耶的舞蹈一下一下地躍動。胸口脹脹的、癢癢的,似乎有一千隻小鳥在裡面唱歌,他唇角繃得筆直,雙眼緊追著梅耶不放。
  淚水悄聲無息滑落,生命已如風中殘燭的婦女怔怔地注視舞覡,她身上的病痛似乎不翼而飛,呼吸都順暢不少。
  她一生夢想卻求而不得的舞蹈,在她已經放棄追求的時候,終於具現化於眼前。
  「媽媽?妳怎麼了,媽媽?」傑米慌張起來,搭著母親的胳膊。「是哪裡又再痛了嗎?」
  他母親輕輕搖頭,一把將自己摯愛的小寶貝圈入懷中,緊緊擁住。
  「媽……媽?」許久沒這麼被母親抱過的傑米困惑地喚道。
  「噢、謝謝您,神啊……」母親噙笑啄吻他的面頰,傑米也嘗到那股鹹澀的味道,母親表情看上去相當滿足,使他的鼻子跟著酸楚起來。
  並不是舞跳得好看就能稱作舞覡祭司,這個身分更注重於展現「覡」的能力。受苦痛折磨的靈魂悉數被安撫,薩喀爾凝望天賦卓越的梅耶,再回看相擁而泣的母子,心底竟感到一片柔軟。
  一朵小花被氣流托起送到肩頭上,薩喀爾捻起它,打直手臂往前遞出去。
  像是朝著那名匯聚星光的舞覡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