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宿命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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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9-02
事實證明,新垣龍藏,或者說夏遠的直覺沒有錯,無論他在這塵世間怎樣躲躲藏藏,宿命都會追上他。

再一次,他又要目睹百年前的悲劇重演了。

在經過一系列的軍事衝突后,幕府領導者、末代征夷大將軍德川慶喜宣布投降,江戶無血開城,戊辰戰爭的硝煙,終以德川幕府的崩潰而落下帷幕。

明治新政府的旗幟插上了江戶城的城樓,宣告著一個時代的終結,也帶來了清算的寒潮,僻遠的水澤藩,因曾上表效忠血書誓與幕府共存亡,被新政府毫不留情地打上了「叛逆」的標籤。

幸而由新垣龍藏代寫的血書以各種文字遊戲留下了許多推諉的餘地,所以事情也不是沒有轉機。

只是新政府依舊要讓水澤藩付出應有的代價,他們尤其要除掉佐藤來世這顆在幕末時期擔任協助舊幕府軍糧草籌措調度要職的眼中釘,同時也長出一口屢次行刺失敗的惡氣。

因此無論新垣龍藏在血書中玩了多少文字遊戲,也依然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

冰冷的敕令送達水澤藩邸:令主謀切腹自裁,並獻上其首級以謝罪,否則,佐藤家及其所有依附者,盡屠。

年邁的藩主早已在連番的打擊和恐懼中油盡燈枯,纏綿病榻,連話也說不清了,佐藤家長子亦在戊辰戰爭中歿於戰陣,如今,佐藤家僅存的成年男子,便只剩下了那位遠在江戶為質的次子——佐藤來世。

由此看出這敕令,完全是沖著他來的

他被押回了這方熟悉又陌生的藩邸,不再是歸省的遊子,而是待死的囚徒。曾經的「質子」,成了此刻必須獻上的「謝罪主謀」,高牆深院,成了華麗的囚籠,重兵把守,隔絕了塵世,也隔絕了生路。

暮春的風,帶著最後一絲暖意,卻也裹挾著凋零的氣息,吹過水澤藩邸空曠的庭院。院中栽種著數株櫻樹,這是武家彰顯節烈的標配,然而櫻期已過,枝頭徒留零星的、褪盡了顏色的殘瓣,在風中微微顫抖,似在哀悼著什麼,樹下,是一地褪粉的蒼白,再無盛放時的絢爛,只有一種行將就木的枯寂

夜色深沉,月光被薄云過濾,顯得格外清冷,一道幾乎融入夜色的身影,如同掠過水麵的幽靈,無聲無息地翻越高牆,避開了巡邏士兵的燈火,精準地落在庭院深處,那株最大的櫻樹下。

玄衣如墨,正是新垣龍藏。

佐藤來世並未安寢。他獨自跪坐在廊下,面向庭院,彷彿在等待著什麼,當那熟悉的身影悄然出現,他黯淡的琥珀色眼瞳瞬間亮了起來,如同寒夜中點燃的孤星。

「龍藏先生!」他壓低聲音,帶著劫后重逢般的悸動,起身迎上前。

龍藏快步走近,在月光下仔細端詳著少年。多日的軟禁與心死的絕望,讓那張年輕的臉龐清減了許多,下頜線愈發分明,唯有那雙琥珀色的眸子,依舊清澈,映著月光和他自己的影子,帶著一種奇異的平靜。

「來世……」龍藏的聲音乾澀,千言萬語堵在喉間,最終只化作一聲低沉的呼喚,他伸出手,似乎想碰觸少年的臉頰,確認他的存在,卻又在半途停住,緩緩落下。

「我沒事。」佐藤來世看懂了他眼中的痛惜,反而綻出一個安撫的笑容,只是那笑容里浸滿了疲憊與認命,「能再見到先生,我很歡喜。」他側身指向庭院開闊處,「先生教我的道法,我此前一個人的時候也有在練習,不僅沒有荒廢,反而感覺更精進了些,要不我給你演示一下這段時間的學習成果吧。」

龍藏喉結滾動,沉默地點了點頭。

月光下,庭院中,一玄一素兩道身影相對而立,佐藤來世緩緩拉開架勢,動作沉凝,他氣息微喘,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雙手在胸前結出一個複雜的手印,口中念念有詞。

「嗡……」

隨著他清越的低喝,掌心上方,竟緩緩凝聚出一小團柔和而溫潤的白色光球!光暈流轉,如同捧著一輪小小的明月。光芒照亮了他認真的側臉和微微顫抖的睫毛。

「先生您看,」他睜開眼,捧著那團微弱卻穩定的靈光,看向龍藏,笑容裡帶著一絲孩子氣的、終於練成的驕傲,「我終於能穩定地凝聚您所謂的『靈力』了。」他頓了頓,眼神飄向虛空,聲音輕得像夢囈,「若有來生……我不要再做什麼公卿武士了……只願能遇見一個像先生您一樣的人……兩個人,一生一世,過些云淡風輕的日子......」

云淡風輕……龍藏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驟然縮緊。

少年卻已小心地散去手中的光球,轉身走向廊下。他拿起靜靜放置在廊邊刀架上的那柄先前隨身佩戴的武士刀,只見其刀鞘樸素,卻隱隱透著一股古意。

他雙手捧刀,轉身,鄭重地遞到龍藏面前。

「先生,此刀是母上當年的嫁妝。」佐藤來世的聲音很平靜,指尖卻無意識地摩挲過冰冷的刀鞘,「她走得早……一眨眼,竟也這麼多年過去了。」他抬起頭,琥珀色的眼瞳凝視著龍藏,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悵惘,「其實,自裁謝罪的那天……就是我二十歲的生辰了,不知母親若還在世,見了我如今這般模樣,會作何感想……」他頓了頓,沒有說下去,只是輕輕搖了搖頭,露出一抹極淡的、混合著自嘲與眷戀的笑容,「我希望,我自裁那天,先生能用這柄刀為我介錯,之後,它就留給先生做個念想吧。」

二十歲生辰!​​

轟——!

這四個字如同晴天霹靂,狠狠劈在龍藏的識海之中!

明朝嘉靖年間,秋家祖宅,紅燭泣血!秋咫身著染血的婚服,在他懷中氣絕,那張蒼白帶笑的臉,永遠定格在……二十歲生辰!

整整數百年!穿透了時空的阻隔,這致命的巧合,這宿命的詛咒,竟在此刻,以如此殘酷的方式重現!

巨大的震驚、滔天的悔恨、無法言喻的悲慟……所有被壓抑的情感如同休眠的火山轟然爆發!龍藏渾身劇震,踉蹌著後退一步,臉色瞬間慘白如紙。他死死地盯著眼前少年年輕的面龐,那琥珀色的眼瞳彷彿與記憶中那雙漸漸失去神採的鳳眼重疊……

滾燙的淚水,再也無法抑制,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湧地衝出眼眶,順著青年剛毅的臉頰滾滾而下,砸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洇開深色的痕迹。

他高大的身軀控制不住地顫抖著,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那份穿越了漫長時光,足以撕裂靈魂的巨大悲痛!百年的孤寂與思念,百年的負罪與歉疚,最終竟導向了同一個終點——在心愛之人二十歲的生辰,眼睜睜看著對方走向死亡!

佐藤來世被龍藏這突如其來的、撕心裂肺般的崩潰徹底震住了。他從未見過龍藏先生如此失態,那洶湧的淚水,那絕望的哽咽,那眼中翻騰的、幾乎要將他吞噬的、跨越了漫長時光的深沉痛楚……都讓他心如刀絞。

「先生……」他下意識地伸出手,想要扶住搖搖欲墜的龍藏,聲音帶著慌亂與心痛,「您怎麼了?是我的要求太過分了嗎,對不起......」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了巡邏士兵交接的口令聲和腳步聲,越來越近。

龍藏猛地抬手,用衣袖狠狠抹去臉上的淚水,動作帶著一種近乎粗暴的絕望,他強行壓下喉間的哽咽,深深吸了一口氣,那氣息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他用力握住佐藤來世遞來的佩刀,冰冷的刀鞘硌硌得掌心發痛,卻也帶來一絲支撐。

「記住……記住你說的話……」龍藏的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礫摩擦,每一個字都重逾千斤,他凝視著少年清澈的琥珀色眼瞳,彷彿要將他的靈魂刻印進去,「若有來生……云淡風輕……」

他無法再說下去,最後深深地看了佐藤來世一眼,那眼神複雜到極致——是訣別,是不舍,是承諾,更是無盡的悲涼,隨即,他猛地轉身,玄色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墨,幾個起落便消失在高牆之外,只留下庭院中一地慘白的落櫻,和那個被巨大的悲傷與茫然籠罩的少年。

月光清冷,寂靜重新籠罩了藩邸的庭院。

龍藏奔襲在蒼涼的夜色中,夜風凄厲地呼嘯著,一如百年前那個心碎的夜晚,捲走了他眼角不斷滲出的晶瑩淚花,那柄原屬於心愛之人的武士刀,正在他緊攥的手中,散發著幽幽的,宿命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