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血書
本章節 3089 字
更新於: 2025-09-01
糧倉被劫的餘波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幕府本就動蕩的官場中激起了層層漣漪,最終佐藤來世不得不為此事負上沉重的責任,不僅他本人收到了降級和罰沒俸祿的處罰,就連其身後的水澤藩和佐藤家族的立場也受到了幕府高層的懷疑。
這天,一名風塵僕僕的水澤藩信使來到了遺世堂,將一封蓋著熟悉家徽的信件,恭敬而凝重地交到了佐藤來世手中。
信使離去后,遺世堂的空氣彷彿凝固了,佐藤來世屏息坐在桌前,手指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撕開了那封承載著家父意志的信件。
信箋展開,熟悉的、屬於父親那略顯圓鈍卻刻意板正的筆跡映入眼帘,然而字裡行間透出的,卻非父子溫情,而是冰冷的責難:
「來世吾兒:
見字如晤。
驚聞江戶貯米所遭暴民劫掠,軍糧損失慘重,為父心甚痛亦甚憂!汝身為水澤藩派駐江戶之臣,肩負籌措糧草之重任,此乃征夷大將軍託付,亦是藩門榮辱所系!然汝竟處置失當,坐視暴民衝擊,更下令不許部屬傷民?此等婦人之仁,優柔寡斷,置軍國要務於何地?!汝實乃失職之尤,辜負主君信重,亦有損我水澤家聲!」
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針,狠狠扎在佐藤來世的心上。他彷彿能看到父親寫這些字時,那因恐懼幕府降罪而扭曲、因急於撇清責任而冷酷的面容。
「幕府震怒,問責文書已至藩中,值此倒幕逆賊猖獗,幕府危難之際,各藩無不戰戰兢兢,力圖自保,水澤藩勢單力薄,若因汝之過失而遭遷怒,恐有傾覆之危!」
信紙在佐藤來世手中被攥得發皺,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一股巨大的屈辱和悲涼湧上心頭,他為了那些無辜的饑民承受指責,而父親,他的至親,非但沒有一絲理解,反而將所有的罪責都壓在了他一人肩上!
「為父殫精竭慮,已致信於德川將軍力陳汝之微功,懇請寬宥,幸蒙大將軍恩典,念汝年輕識淺,尚存悔改之機,然死罪可免,活罪難逃!為表我水澤藩對幕府之拳拳忠心,與幕府共存亡之決意,吾已決意,推舉汝為質子獻於幕府!此乃汝唯一贖罪之途,亦是水澤藩表忠之唯一方式!」
「質子……」
佐藤來世喃喃念出這個詞,感覺全身的力氣都被瞬間抽空。
「隨信附上白紙一卷,短刃一柄,汝需以自身之血,親書效忠血書千字,歷陳水澤藩對幕府之赤膽忠心,誓同生死!血書需於三日內完成,呈至江戶奉行所,此乃嚴令,不得有誤!若逾期或敷衍,休怪為父不念父子之情,亦休怪主君降下雷霆之怒!汝好自為之!」
信末,是父親冰冷而決絕的簽名,再無半分溫情。
信紙無聲地從佐藤來世指間滑落,飄落在冰冷的地板上,他僵坐著,夕陽的餘暉將他失魂落魄的身影拉得斜長,臉上血色褪盡,只剩下慘白的絕望,那捲空白的書紙捲軸和那柄寒光閃閃的小刀,靜靜地躺在信紙旁,如同兩道催命符。
質子……血書……用自己滾燙的鮮血,書寫這屈辱的效忠誓言……父親的懦弱與冷酷,像無形的鐵鏈將他死死鎖住。
新垣龍藏一直沉默地站在不遠處,將少年瞬間坍塌的神情盡收眼底,他緩步走過來,彎腰拾起那封滑落的信箋,目光快速掃過上面冰冷的文字,深褐色的眼眸中掠過一絲瞭然和不易察覺的怒意。
「先生……」佐藤來世的聲音乾澀得如同砂礫摩擦,帶著絕望的顫抖,他拿起那柄小刀,對著自己蒼白的手腕比劃了一下,臉上露出一抹慘淡到極致的苦笑,「千字血書……用我自己的血……我親愛的好父親,真不愧是您想出來的『效忠』方式……」
龍藏的目光掃過他顫抖的手腕和那鋒利的刀刃,伸出手,不容置疑地按住了少年執刀的手腕。
「不必如此。」龍藏的聲音低沉而平穩,帶著一種穿透時光的沉穩力量。
「先生?」佐藤來世愕然抬頭。
龍藏沒有看他,而是拿著捲軸和小刀,徑直走向內室的案幾,「血書我來替你寫,你只管稍等片刻。」
「不可!」佐藤來世猛地站起身,聲音因激動而拔高,「這血書必須用我自己的血!這是家父的命令!是我……我失職的代價!」武士的尊嚴和父命的枷鎖,讓他無法接受這種「替代」。
龍藏卻已背對著他坐了下來。他沒有理會少年的反對,左手穩穩地攤開那捲空白的奉書紙捲軸。然後,在佐藤來世驚駭欲絕的目光中,他右手握著小刀,毫不猶豫地在自己左手臂上劃開了一道深長的口子!
「先生——!」佐藤來世失聲驚呼,想要衝過去阻止。
殷紅的鮮血瞬間從傷口湧出,淅淅瀝瀝,落在硯台上,迅速漫開一片刺目驚心的紅暈,龍藏卻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彷彿那傷口不是在自己身上,他用筆蘸取自己湧出的鮮血,開始在捲軸上飛快地書寫起來!
他的動作行云流水,筆走龍蛇,飽蘸鮮血的狼毫在紙面上遊走,留下一個個遒勁有力、氣勢磅礴的漢字與假名,血書的內容並非簡單的效忠誓言,字裡行間暗藏玄機,既表達了水澤藩對幕府「誓死效忠」的姿態,又隱隱點出藩小人微的狀況,為將來可能的推諉留有餘地,更巧妙地將「質子」佐藤來世的身份,描繪成水澤藩「傾盡所有」的誠意象徵,百年的閱歷,讓他有意識地為伴侶埋下自保的伏筆。
佐藤來世衝到案前,心痛如絞,想要伸手按住那流血的手臂,卻驚愕地看到——那猙獰的傷口處,血肉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蠕動著、癒合著!新生的粉嫩皮肉如同活物般迅速覆蓋了深長的創口,轉眼間便完好如初,只留下一條淡淡的粉紅色痕迹,很快連這痕迹也消失不見!只有案几上那灘尚未乾涸的鮮血,和紙面上淋漓的血字,證明著方才發生的一切絕非幻覺!
佐藤來世徹底僵住了。他第一次如此直觀地看到這近乎神跡的景象,巨大的震驚如同海嘯般席捲了他,甚至暫時壓倒了心頭的屈辱和痛楚。他怔怔地看著龍藏手臂上瞬間消失的傷口,又看向案几上那用鮮血書寫的、幾乎快要完成的捲軸,一股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在胸中翻騰——是震驚於這非人的能力,是震撼於對方竟不假思索地甘願為自己流血,更是……一種被剝奪了某種責任的無力感。
作為武士,承擔血誓的苦楚本是應有的覺悟與象徵,如今,卻由一個他深愛的人,用這種不可思議的方式,輕易地替他抹去了這道「應有」的傷痕,這份情意深重如山,卻也讓他感到一種被庇護、被「作弊」般的失落。
龍藏寫完最後一筆,筆尖的血跡在捲軸末端留下一個有力的頓點,他放下筆,手臂光潔如初,動作從容不迫,彷彿剛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從未發生。
「好了。」龍藏將血書晾乾后小心捲起,用絲帶系好,遞到依舊呆立著的佐藤來世面前,他的聲音恢復了慣常的沉靜,彷彿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遣人送去便是,水澤藩的『忠心』,足夠了。」
佐藤來世顫抖著手接過那沉甸甸的捲軸。紙張上濃烈的血腥氣撲面而來,這不是他的血,卻是心愛之人為他流的血!這血書的分量,比用他自己的血寫成的,更加沉重百倍!
「先生……」他抬起頭,琥珀色的眼瞳中蓄滿了淚水,聲音哽咽,「您……您這又是何苦……這本是我的……」
龍藏看著少年眼中翻湧的感激、自責與深深的依戀,輕輕嘆了口氣,他伸出手,極其輕柔地拂去少年眼角將落未落的淚珠。
「我說過,」龍藏的目光深邃,帶著一種看透世情的淡然與堅定,「這亂世吃人不吐骨頭,你既已捲入其中,能少受一分苦,便少受一分。」他的指尖停留在少年溫熱的臉頰上,聲音低沉而溫和,「況且,為你……值得。」
最後三個字,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在佐藤來世心中掀起滔天巨浪,所有的委屈、震驚,在這一刻彷彿都被這簡單而深沉的話語撫平,他再也抑制不住,猛地撲進龍藏的懷裡,雙臂緊緊環抱住青年的腰,將臉深深埋進那結實的胸膛,滾燙的淚水瞬間浸濕了衣襟。
「龍藏先生……」少年壓抑的哭泣聲在寂靜的房間里響起,充滿了無盡的依戀。
龍藏抬起手,輕輕撫摸著少年柔軟的發頂,如同安撫一只受驚的小獸。懷中的溫暖和重量如此真實,帶著少年獨有的氣息和熾熱的情感。
他閉上眼,感受著這份沉甸甸的依靠,可當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撫過少年後頸時,指尖下光滑皮膚的觸感,卻讓他恍惚間憶起另一具身體在瀕死時的冰冷僵硬。
他似乎隱隱約約地察覺到,命運似乎將他與眼前的少年捆綁得越來越緊,就好似數百年前那段蘭因絮果的孽緣般熟悉......和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