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新的信仰」

第一章「新的信仰」

　　村子沒有名字。
　　也許曾經有過，但那是在爺爺的爺爺的爺爺那個年代了。如今，歲月早已抹去那個名字的痕跡，只有老人們在夜裡閒話時，偶爾提起一個發音模糊、無從查證的古老詞語。對村裡的人來說，那名字早已無關緊要。
　　重要的只剩下山腳下一條泥濘小徑和一口乾井，是村人間約定俗成的界線，出了那口井，那就是村外了。

　　地圖上找不到這裡，也沒人想找。
　　商人們說這地方不值一提，沒礦產，沒資源，沒人力。冒險者不屑駐足，因為連魔物都懶得來這裡找麻煩。至於稅吏，更是連坐標都懶得標記。這片土地彷彿被整個世界遺忘，連時間的流動都跳過了它。
　　伊娜，就是在這樣的村子裡長大的。

　　她是這座無名之村村長的女兒。除了她父親，她是村裡唯一會讀會寫字的。
　　這本來不應該發生——但伊娜的父親曾經在更遠的地方待過，年輕時當過一段時間文書，戰亂後才拖著一身殘疾回到家鄉。他教會了伊娜寫字，還給她保留了幾本破舊的書。
　　也因此，每回伊娜都得陪著父親翻過山頭，帶上村人一年辛苦種下的那點黍穀、蕪菁和麻油，去距離最近的城市「米戴恩」換些鹽、布、工具與勉強夠吃一季的麵粉。
　　那是村人與城市間僅存的聯繫。而這一次，正是這趟例行的換物旅程，改變了伊娜，甚至改變了整個村子的命運。

　　他們是在回程時遇上的。
　　雨季剛過，泥地還很濕滑，馬車搖搖晃晃地拖著貨物。父親身體不好，臉色蒼白，總是在咳嗽。伊娜主動替他掌繩，雙手因繩索勒得發紅，但她毫無怨言。因為她知道，一旦踏過那道峽谷轉角，就快到家了。
　　但他們來得悄無聲息。

　　一支四人強盜小隊潛伏在峽谷轉角。沒有盔甲，身上只穿著幾件破爛衣物。看起來像乞丐，但卻身手狠辣。
　　他們沒有叫喊、沒有警告，只一聲令下，便砍翻了駕車的老馬，把貨車和人一同拖入泥濘。
　　貨車傾斜，伊娜和父親一同被甩出車外，摔入泥水中。

　　父親才剛試圖站起，就被一柄強盜們自製的長槍刺入腹中。
　　伊娜看見他眼睛瞪得老大，嘴裡還念著她聽不懂的名字。她不知道那是不是某個神明，反正她沒聽見任何回應。
　　她尖叫、掙扎，試圖撲向父親，但一隻粗壯的手按住了她的肩膀，那個男人笑得像是隻猥瑣的鬣狗。
　　「乖一點，小女孩——」他低聲說，聲音帶著濕潤與淫穢，「妳這張臉還挺漂亮的，別急，我們會讓妳活著的。」

　　正當他湊近時，天空忽然暗了下來。
　　不是雲、不是夜，是影。
　　陰影從峽谷上方慢慢攀下來，像是一整塊黑布，悄無聲息地蓋過世界。強盜們停下動作，疑惑地抬頭。
　　然後，他們感覺到——

　　那不是雲層帶來的陰影，而是某種更深沉的東西——
　　像夜晚提前降臨，又像有什麼巨大存在正從峽谷上方靠近。
　　強盜們本能地察覺到了異常。
　　一人停手，皺眉看向天空。
　　一人轉身，抽出短劍，猛地朝無人的地方吼出：「誰在那裡！？」
　　第三人抓緊伊娜的肩膀，並不打算放棄這好不容易得來的獵物。
　　而第四人，滿臉困惑地呢喃：「怎麼突然變冷了……我……我的頭好痛……」

　　伊娜的嘴張開，卻發不出聲。不是害怕，而是某種更原始更恐懼的感覺——她知道了『祂』的到來。

　　接著，地面裂開了一道陰影。
　　不，是地面的影子突然活了過來——從一棵死樹下方蔓延，像液體般浮起，成了一隻四肢著地的巨大輪廓。
　　牠的身體像狼，但太大、太過詭異，牠沒有皮膚，露出來的是漆黑的肌肉，骨骼彎曲得不合邏輯。
　　頭部低垂，覆蓋著仿若面具的扭曲硬殼，一條裂縫中緩緩打開三隻眼睛，全部直勾勾地盯住強盜。

　　其中一人尖叫出聲：「那是什麼東西！？」
　　下一瞬，那東西動了。
　　牠沒有回答。只是張開嘴。
　　那是一張不合比例的嘴，像裂縫般橫開至耳朵，裡頭不是舌與牙，而是一片交錯的白骨森林。
　　第一個強盜還來不及逃開，就被牠一口吞下，整個人滑進黑暗的齒列之中。然後是聲音——「咔咔咔」，那名強盜聽見像竹子斷裂般清脆、連續的聲音，一根又一根，那是他的骨頭在牠嘴裡被慢慢咬碎的聲音。

　　第二人怒吼著揮刀，目光瘋狂，刀鋒閃過牠的側腹，卻像砍在巨石上，只激起一點碎屑。那瞬間，牠腳下的陰影忽然蠕動了起來——不是黑霧，而是一隻又一隻人手。
　　蒼白、乾瘦、指節詭異地扭曲，數不清的手從地面伸出，抓住他的腳、腰、脖子、臉，把他一寸一寸拖進地面，像拖進一口無底的井。

　　第三個強盜嚇得轉身狂奔。他推開伊娜，穿過峽谷的陰影邊緣，腳步踏進陽光時才喘出一口氣，下一瞬，牠從他前方的影子裡探出身來。
　　像水中倒影變成實體，牠的爪子劃過空氣、刺進他胸口。他整個人被高高舉起，又被牠無聲地拋回地上，胸膛開出一個黑洞，沒有一滴血流出。

　　最後一人跪倒在地，哆嗦著喃喃出聲：「這是……這是什麼東西……」
　　伊娜的聲音響起。她倒在泥水中，渾身濕透，但聲音卻異常清晰。
　　「神。」她說。

　　僅剩的最後一名強盜看見牠轉頭，看見那顆低垂的獸首朝自己靠近——那三隻眼睛，一齊睜開，有如無聲的審判，冷冷地看進他心裡的最深處。
　　那一刻，他的嘴唇微微顫動，眼球翻白，然後整個人像被抽乾生命一般癱倒在地，他死了，身體仍維持著跪姿。

　　牠沒有說話，也沒有再動。只是靜靜地站在伊娜與那些屍體之間，身形高大而模糊，如影之主，如夜之獸。伊娜呆呆望著牠，雙腿發軟，整個人跌坐在泥水中。
　　她費力地撐起身體，跪倒在地，嘴裡吐出一句她自己都沒意識到的低語：
　　「我……伊娜，艾汀之女……在此見證『祂』的足跡……」

　　屍體橫陳，泥水裡漂著斷裂的鐵片與血，四周靜得詭異。
　　那隻獸影終於動了。
　　牠轉身，一步步踏入自身投下的陰影，彷彿融進夜色，如來時一樣靜逸無聲。

　　而『她』就坐在一塊石上，雙手抱膝。

　　她穿著奇怪，像城市的衣服，又不完全像。她很年輕，大概和伊娜差不多，身形單薄，臉色像從未曬過太陽般的蒼白，頭上戴著奇怪的兜帽。
　　「想不到一來到這個世界，就遇到有人求助啊。」她說，聲音輕飄飄的，有點無聊，有點像開玩笑。
　　「神……」伊娜看著那名少女低下頭，顫抖的說：「我會為妳建造神殿，讓妳的名字，被這個世界所有人記住。」

　　少女歪了歪頭，像是在思考，又像是聽錯了。
　　「神？」她挑眉笑了下，「哦不不，我其實才剛來到這……不過妳要這麼叫我，我也不反對啦，聽起來挺威風的。」
　　她站起身，踩著泥濘走近，低下身子，仔細打量伊娜的臉。

　　「妳倒是挺有意思。其他人一見到那孩子的模樣，不是害怕就是逃跑，妳居然還敢抬頭看。」
　　然後她伸手，輕輕點在伊娜的額頭上。
　　「嘛，既然妳說我是神，我就做點神該做的事吧。」
　　下一刻，一段來自深淵的低語，一條黑暗中的規則，刻入伊娜的腦海中。
　　『她』消失了。

　　但一個新的信仰，就此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