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舊日幻影
本章節 2753 字
更新於: 2025-08-30
接下來的一段時日，遺世堂的院落籠罩在一種奇異的靜謐里，吉原火災的餘燼、日漸動蕩的時局似乎都被隔絕在高牆之外，只剩下藥草清的清香和風吹過後院栽種的紫陽花葉的簌簌聲，佐藤來世的傷在新垣龍藏的精心調理下，恢復得很快，外傷已無大礙，但吸入煙塵的肺腑還需時日調養。
這份靜謐，卻讓兩人之間的氣氛愈發微妙。
佐藤來世已然將新垣龍藏視作自己的念者，他看向青年的目光，多了特別的依戀與潛藏的熱切，那在火災中劫後餘生的一吻，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漣漪久久不散。
然而，新垣龍藏的反應卻像蒙著一層霧，他悉心照料著佐藤來世，也默認了他們之間的關係，但他的眼神卻時常穿過少年，望向某個遙遠而沉重的所在，而對方也敏銳地感知到了他這種刻意模糊的態度。
「先生……」一日午後，陽光透過紙門，在榻榻米上投下斜斜的光斑，佐藤來世終於忍不住打破了沉默，他看著捧著剛熬好的湯藥向他走來的青年，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薄被的邊緣，「那天在火場里……你口中喚的『阿咫』究竟是誰？」
房間里的空氣霎時像是凝固了一般，彷彿連窗外的風都屏息了，新垣龍藏將湯藥放到一旁的桌上，隨後緩緩轉過頭來，深褐色的眼眸對上佐藤來世琥珀色的瞳孔。
沉默在二人所處的空間中蔓延，比任何言語都更有分量，新垣龍藏的目光在佐藤來世臉上梭巡，彷彿想從那片熟悉的琥珀色里找到確鑿的證據，又彷彿被那疑問揭開了心底的舊痂，最終，他垂下眼帘，聲音低沉得如同穿過歲月的嘆息：「那是我的一個故人......」
「他對先生來說很重要嗎？」佐藤來世欲刨根問底，他的眼中閃過重重疑惑和一絲若有似無的期待。
「對我來說，他曾是最重要的人......」新垣龍藏躊躇了片刻，終究還是流露出一聲嘆息，「但我永遠失去了他......」
「最重要的人……永遠失去了……」佐藤來世喃喃重複著，心口莫名地一揪，龍藏先生眼中瞬間湧起的沉痛，濃烈得讓他窒息——他很清楚，那不是簡單的緬懷，而是刻入骨髓的悔恨與永失所愛的絕望，這巨大的悲傷幾乎具象化，壓得他要喘不過氣來。
他不由自主地環顧這間藥鋪，回想起那些格格不入的「唐物」——架上瑩潤的雙魚杯、牆壁上掛著的的異域紙鳶……它們安靜地存在著，散發著古老而哀傷的氣息，少年忽然明白了，這些東西並非簡單的收藏品，它們是和「阿咫」有關的遺物，是龍藏先生漫長生命里無法割捨的錨點，而自己呢？是否只是因為有著部分和那位「阿咫」相似的地方，才被龍藏先生允許靠近他身邊？自己對他來說，是否……只是那個故人的影子？
這個念頭像一條毒蛇啃噬心臟，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和難以言喻的酸澀，少年感到一種被替代的屈辱，卻又在所愛之人深沉的痛苦面前，無法生出真正的憤怒，只剩下更深的困惑和……心酸。
他不想成為替代品，但他又能如何證明自己是「佐藤來世」，而非另一個人的幻影？少年武士骨子裡的驕傲和心間笨拙的溫柔在此刻碰撞。
於是在接下來的日子裡，佐藤來世選擇了行動。他不再追問，而是用更細緻的關懷，試圖在心愛之人沉重的世界里，刻下屬於自己的印記。
他開始更認真地研習新垣龍藏教授的各種基礎道法口訣，他不再抱怨那些拗口的漢語經文，而是挑燈夜讀，一遍遍默誦、結印，直到動作流暢，氣息平穩，當他成功地在指尖凝出一小簇微弱的清光時，他第一時間展示給龍藏，眼中閃爍著純粹的喜悅，像個等待誇獎的孩子。
他開始主動幫新垣龍藏打理藥鋪，極其認真地擦拭每一個葯櫃，清掃庭院，甚至學著龍藏的樣子整理配置那些珍貴的藥草，他不再只是來遺世堂偷閑的客人，而是試圖融入這方小小的天地，成為它的一部分。
他更加留意龍藏的口味和喜好，發現新垣龍藏偶爾會對著哪些料理或點心出神，便牢牢記在心裡。
幾天後，佐藤來世甚至竟尋了個由頭，騎馬去了趟橫濱的中華街。
當夕陽將遺世堂的屋檐染成金色時，他風塵僕僕地回來，小心翼翼地從懷中掏出一個油紙包。
「先生，您看這個！」少年獻寶似的打開，裡面赫然是幾串晶瑩紅亮、裹著糖衣的山楂果，這正是來自新垣龍藏，或者說夏遠，那不堪回首的故國的甜食——糖葫蘆。
新垣龍藏徹底怔住了，那熟悉的紅果，那透明的糖殼，瞬間將他拽回數百年前的明朝，在那燈火暖黃的上元節，喧囂的街市，少年秋咫笑著，將咬了一口的糖葫蘆塞到他手裡，那殘留著少年齒痕的酸甜味道，是他決心改變的起點，也是他心口永久的硃砂痣。
「我聽您提起過，說喜歡這個。」佐藤來世的聲音帶著些許緊張，琥珀色的眼睛亮晶晶地看著龍藏，期待著他的反應。
龍藏拿起一串糖葫蘆，指尖微顫。他輕輕咬下一顆，久違的酸甜滋味在舌尖炸開，瞬間模糊了時空的界限，數百年的孤寂、故國的煙火、心愛之人的笑顏、眼前少年熱切的眼神……所有的影像瞬間在眼前交織重疊。
「味道……很好。」他艱難地開口，聲音有些發哽。
就在這時，一點粘稠的糖霜沾在了他的嘴角。
佐藤來世幾乎又是下意識地伸出手，用指腹輕柔地替他揩去，緊接著，更讓龍藏心臟驟停的一幕發生了——少年竟更進一步，自然而然地，將那沾著糖霜的指尖含入了自己口中，舌尖輕輕一抿，彷彿在品嘗什麼珍貴的滋味，然後對著龍藏，露出一個略帶羞澀卻無比真摯的笑容。
「酸酸甜甜的，我還不太習慣這種滋味，不過先生喜歡就好。」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靜止了。新垣龍藏看著少年這個動作，這個笑容，與記憶中那個遞來糖葫蘆、會為他揩去嘴角食物碎屑的秋咫完美重合。
巨大的衝擊讓青年瞬間失語，他感到靈魂深處傳來了劇烈的震顫，明明眼前的人是佐藤來世，他卻又在這一瞬間，彷彿看到故人的靈魂透過那雙琥珀色的眼睛，穿越四百年的光陰，在對著他微笑。
「阿咫……」這個名字幾乎要再次脫口而出，卻被他死死咬住。
他猛地別開臉，胸膛劇烈起伏。
不行，不能再這樣下去——新垣龍藏對自己說，眼前之人是佐藤來世，一個鮮活、執著、對他傾注了心意的少年，他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他是命運再次送到自己面前的珍寶，自己決不能辜負這份心意，不能永遠活在過去的陰影里。
他要珍惜眼前人，和這位少年好好開始新的生活。
決心如磐石般在心底落下，新垣龍藏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從洶湧的回憶中抽離，轉過頭，對上佐藤來世依舊帶著期待的眼睛。
「謝謝你，來世。」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溫和，甚至帶上了一絲真切的暖意，「這糖葫蘆……讓我想起了很多，但也讓我明白，過去終究是過去。」他伸出手，輕輕撫了撫少年的臉頰，一個帶著明確接納和親近意味的動作，「現在的日子，有你在這裡，真好。」
佐藤來世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彷彿盛滿了細碎的星光，龍藏話語里的肯定和那親昵的撫摩，讓他心頭的陰霾散去了大半——龍藏先生似乎真的在接受自己的存在？
然而，龍藏的心湖卻遠未平靜，當他在夜深人靜時看著少年在燈下刻苦研讀經書那專註的神態；當少年為他端來精心熬制的葯膳，用心地吹散熱氣；當少年用那琥珀色的眼瞳帶著全然的信任望向他時，那些關於秋咫的記憶碎片，總會在不經意間悄然浮上心頭，如同幽魂一般，縈繞著他暗暗立下的決心。
這份靜謐，卻讓兩人之間的氣氛愈發微妙。
佐藤來世已然將新垣龍藏視作自己的念者，他看向青年的目光，多了特別的依戀與潛藏的熱切，那在火災中劫後餘生的一吻，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漣漪久久不散。
然而，新垣龍藏的反應卻像蒙著一層霧，他悉心照料著佐藤來世，也默認了他們之間的關係，但他的眼神卻時常穿過少年，望向某個遙遠而沉重的所在，而對方也敏銳地感知到了他這種刻意模糊的態度。
「先生……」一日午後，陽光透過紙門，在榻榻米上投下斜斜的光斑，佐藤來世終於忍不住打破了沉默，他看著捧著剛熬好的湯藥向他走來的青年，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薄被的邊緣，「那天在火場里……你口中喚的『阿咫』究竟是誰？」
房間里的空氣霎時像是凝固了一般，彷彿連窗外的風都屏息了，新垣龍藏將湯藥放到一旁的桌上，隨後緩緩轉過頭來，深褐色的眼眸對上佐藤來世琥珀色的瞳孔。
沉默在二人所處的空間中蔓延，比任何言語都更有分量，新垣龍藏的目光在佐藤來世臉上梭巡，彷彿想從那片熟悉的琥珀色里找到確鑿的證據，又彷彿被那疑問揭開了心底的舊痂，最終，他垂下眼帘，聲音低沉得如同穿過歲月的嘆息：「那是我的一個故人......」
「他對先生來說很重要嗎？」佐藤來世欲刨根問底，他的眼中閃過重重疑惑和一絲若有似無的期待。
「對我來說，他曾是最重要的人......」新垣龍藏躊躇了片刻，終究還是流露出一聲嘆息，「但我永遠失去了他......」
「最重要的人……永遠失去了……」佐藤來世喃喃重複著，心口莫名地一揪，龍藏先生眼中瞬間湧起的沉痛，濃烈得讓他窒息——他很清楚，那不是簡單的緬懷，而是刻入骨髓的悔恨與永失所愛的絕望，這巨大的悲傷幾乎具象化，壓得他要喘不過氣來。
他不由自主地環顧這間藥鋪，回想起那些格格不入的「唐物」——架上瑩潤的雙魚杯、牆壁上掛著的的異域紙鳶……它們安靜地存在著，散發著古老而哀傷的氣息，少年忽然明白了，這些東西並非簡單的收藏品，它們是和「阿咫」有關的遺物，是龍藏先生漫長生命里無法割捨的錨點，而自己呢？是否只是因為有著部分和那位「阿咫」相似的地方，才被龍藏先生允許靠近他身邊？自己對他來說，是否……只是那個故人的影子？
這個念頭像一條毒蛇啃噬心臟，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和難以言喻的酸澀，少年感到一種被替代的屈辱，卻又在所愛之人深沉的痛苦面前，無法生出真正的憤怒，只剩下更深的困惑和……心酸。
他不想成為替代品，但他又能如何證明自己是「佐藤來世」，而非另一個人的幻影？少年武士骨子裡的驕傲和心間笨拙的溫柔在此刻碰撞。
於是在接下來的日子裡，佐藤來世選擇了行動。他不再追問，而是用更細緻的關懷，試圖在心愛之人沉重的世界里，刻下屬於自己的印記。
他開始更認真地研習新垣龍藏教授的各種基礎道法口訣，他不再抱怨那些拗口的漢語經文，而是挑燈夜讀，一遍遍默誦、結印，直到動作流暢，氣息平穩，當他成功地在指尖凝出一小簇微弱的清光時，他第一時間展示給龍藏，眼中閃爍著純粹的喜悅，像個等待誇獎的孩子。
他開始主動幫新垣龍藏打理藥鋪，極其認真地擦拭每一個葯櫃，清掃庭院，甚至學著龍藏的樣子整理配置那些珍貴的藥草，他不再只是來遺世堂偷閑的客人，而是試圖融入這方小小的天地，成為它的一部分。
他更加留意龍藏的口味和喜好，發現新垣龍藏偶爾會對著哪些料理或點心出神，便牢牢記在心裡。
幾天後，佐藤來世甚至竟尋了個由頭，騎馬去了趟橫濱的中華街。
當夕陽將遺世堂的屋檐染成金色時，他風塵僕僕地回來，小心翼翼地從懷中掏出一個油紙包。
「先生，您看這個！」少年獻寶似的打開，裡面赫然是幾串晶瑩紅亮、裹著糖衣的山楂果，這正是來自新垣龍藏，或者說夏遠，那不堪回首的故國的甜食——糖葫蘆。
新垣龍藏徹底怔住了，那熟悉的紅果，那透明的糖殼，瞬間將他拽回數百年前的明朝，在那燈火暖黃的上元節，喧囂的街市，少年秋咫笑著，將咬了一口的糖葫蘆塞到他手裡，那殘留著少年齒痕的酸甜味道，是他決心改變的起點，也是他心口永久的硃砂痣。
「我聽您提起過，說喜歡這個。」佐藤來世的聲音帶著些許緊張，琥珀色的眼睛亮晶晶地看著龍藏，期待著他的反應。
龍藏拿起一串糖葫蘆，指尖微顫。他輕輕咬下一顆，久違的酸甜滋味在舌尖炸開，瞬間模糊了時空的界限，數百年的孤寂、故國的煙火、心愛之人的笑顏、眼前少年熱切的眼神……所有的影像瞬間在眼前交織重疊。
「味道……很好。」他艱難地開口，聲音有些發哽。
就在這時，一點粘稠的糖霜沾在了他的嘴角。
佐藤來世幾乎又是下意識地伸出手，用指腹輕柔地替他揩去，緊接著，更讓龍藏心臟驟停的一幕發生了——少年竟更進一步，自然而然地，將那沾著糖霜的指尖含入了自己口中，舌尖輕輕一抿，彷彿在品嘗什麼珍貴的滋味，然後對著龍藏，露出一個略帶羞澀卻無比真摯的笑容。
「酸酸甜甜的，我還不太習慣這種滋味，不過先生喜歡就好。」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靜止了。新垣龍藏看著少年這個動作，這個笑容，與記憶中那個遞來糖葫蘆、會為他揩去嘴角食物碎屑的秋咫完美重合。
巨大的衝擊讓青年瞬間失語，他感到靈魂深處傳來了劇烈的震顫，明明眼前的人是佐藤來世，他卻又在這一瞬間，彷彿看到故人的靈魂透過那雙琥珀色的眼睛，穿越四百年的光陰，在對著他微笑。
「阿咫……」這個名字幾乎要再次脫口而出，卻被他死死咬住。
他猛地別開臉，胸膛劇烈起伏。
不行，不能再這樣下去——新垣龍藏對自己說，眼前之人是佐藤來世，一個鮮活、執著、對他傾注了心意的少年，他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他是命運再次送到自己面前的珍寶，自己決不能辜負這份心意，不能永遠活在過去的陰影里。
他要珍惜眼前人，和這位少年好好開始新的生活。
決心如磐石般在心底落下，新垣龍藏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從洶湧的回憶中抽離，轉過頭，對上佐藤來世依舊帶著期待的眼睛。
「謝謝你，來世。」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溫和，甚至帶上了一絲真切的暖意，「這糖葫蘆……讓我想起了很多，但也讓我明白，過去終究是過去。」他伸出手，輕輕撫了撫少年的臉頰，一個帶著明確接納和親近意味的動作，「現在的日子，有你在這裡，真好。」
佐藤來世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彷彿盛滿了細碎的星光，龍藏話語里的肯定和那親昵的撫摩，讓他心頭的陰霾散去了大半——龍藏先生似乎真的在接受自己的存在？
然而，龍藏的心湖卻遠未平靜，當他在夜深人靜時看著少年在燈下刻苦研讀經書那專註的神態；當少年為他端來精心熬制的葯膳，用心地吹散熱氣；當少年用那琥珀色的眼瞳帶著全然的信任望向他時，那些關於秋咫的記憶碎片，總會在不經意間悄然浮上心頭，如同幽魂一般，縈繞著他暗暗立下的決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