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本章節 6867 字
更新於: 2025-08-27
第二十一章 選擇
艾東蹲在湖畔邊，雜草刺到她的腳踝，成堆的小石子被放在艾東腳邊，但她不想往水裡丟石子。蜻蜓點水，飛過湖面，湖面閃耀著點點日光。
一個男孩走到了艾東身旁，陪著她蹲在湖邊，男孩好奇地看著艾東的臉龐，問道：
「妳不回家嗎？妳阿嬤在等妳吧？」
「她…她去買菜。」
「是喔。是說，我從沒看過逸明老師哭成那樣欸，雖然大家多少有哭—不對，應該說除了妳以外的人都有哭，但老師哭得比學生誇張還真是第一次看到。」
「他、他說他很喜歡我們。」
「不是，那也不至於在畢業典禮上哭成這樣吧？雖然這不是甚麼壞事，但是一邊哭一邊說「為我們感到驕傲」這種話，感覺是爸媽才會做的事吧？而且我們才幾歲？說得像是我們大學畢業，要出社會一樣。」
艾東扭頭看向男孩，兩人對視一會，男孩便紅了臉。女孩問道：
「你以後會跟我回去看逸明老師嗎？」
「我、我？我跟妳？唉呀、當然好啊！畢竟我們上的是同一間國中嘛，要找時間回去看他也不是不行，但妳不覺得這樣就像、那個甚麼，約…」
「安澤。」
「嗯？怎麼了？」
「…你、你不喜歡逸明老師嗎？」
「欸？我？我是…」
安澤低頭思考了一陣，問道：
「妳呢？妳喜歡他嗎？」
「…他、他幫我了很多，跟我講話的時候都很溫柔，也不會要求我甚麼，所以…」
「是喔…」
「…你還沒回答我。」
安澤抓了抓下巴，又扭了扭頭才回答道：
「還行吧？他平常對全部人都很好，雖然很常會說些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但教課很有一套，只是…」
「只、只是？」
「只是就他的樣子來看，比起說他是為了我們才這樣做—」
「不如說是為了他自己？」
此時無風也無雨，甚麼都沒有，有的只有在長廊上對峙的兩人。艾東不知道該說甚麼，不知道能說甚麼。她甚麼也沒說，也許那是最好的回覆。逸明說道：
「艾東，妳點醒了我。「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於弟子」說的就是這麼回事吧。」
「為甚麼…為甚麼？」
黑暗的長廊中，甚麼影子都沒有，有的是逸明前進的腳步。逸明輕輕說道：
「留戀。留戀會促使一個人在夢想破碎時繼續前行。倘若妳忘記了夢想，失去了留戀的，那妳就會停滯不前，就像現在。」
他還在前進。
「一個人若是停滯不前，必然無法到達新世界。如果妳忘記了，就讓我幫你想起，如果你失去了，就讓我幫妳拾回。」
（咑。）
他打了聲響指。一道投影出現在牆上，不大不小，像是電影般。白色的牆紙讓畫面更為清晰，金色的花紋使畫面添了一層隔閡。畫面上，艾東坐在客廳沙發上，無精打採的樣子讓艾東以為這只是某個她獨自在家的憂鬱時候。奇怪的點來了，艾東不記得這幕。畫面繼續撥放著，電視中傳來新聞播報。
（由前任退魔刑警艾東˙歐文怪物化所導致的屠殺慘案人仍在持續延燒。近日，由不具名人士透露，艾東˙歐文加入退魔警隊的背後存在勒令威脅等多種犯罪行為，且牽涉到退魔部部長卡爾˙文森、退魔警隊隊長朴金多等多位退魔部高層人士。議會司法院已配合洛爾警方展開調查——）
電視機被關上了，從畫面外飄進了一個熟悉的身影，艾因。艾因說道：
「別看這些有的沒的了。鬆餅我弄好了，過來吃飯。」
艾東沒有理會。她癡癡地看著透明的螢幕，慢慢拿起遙控器。遙控器被無形的手一把奪走。艾因喊道：
「喂，妳振作一點行不行？」
「…然後呢？」
艾東死氣沉沉的聲音讓畫面外的的艾東嚇了一跳。那是絕望的、低沉的聲音。艾因問道；
「甚麼然後？」
「振作了之後…要幹嘛？」
「我哪知道？妳自己決定啊！」
「可是我沒學校可以去了…媽媽沒工作了…隊上的大家也都因為我被停職了…甚麼都沒了…我甚麼都…」
空氣近乎停滯，哪怕隔著畫面，艾東都能感受到那近乎窒息的氛圍。
（可是，這是哪時候發生的事？）
「艾因，這是你的錯。」
畫面裡傳來艾因的聲音，但直覺告訴艾東那不是艾因在說話，而是某個更令她恐懼的存在。
（夏洛特。）
艾東的腦中浮現出這三個字。畫面上只有艾東和艾因兩人，但那聲音沒有停下。那聲音說道：
「你還不明白嗎？這是你的錯啊，是你給她打了那一針。」
艾因的眼球上佈滿黑血絲，眼皮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收緊。那聲音繼續說道：
「但，你知道該怎麼彌補，只要你能佔據她的意識—」
「我死也不會。」
「…如果你無法選擇，死的就是全部人。」
「……」
畫面定格了，或許是影片撥放完畢，或許是兩人不再動作。艾東無法思考。艾東問道：
「這是甚麼？」
「過往。」
逸明回答得出奇地冷靜。
「而這，是現實。」
（咑。）
另一聲響指。艾東的背後亮起了另一道投影，伴隨著陣陣雜音。
「艾因＃＠＄＄！＄＃＄＄回答＃＄！＆％＊＊＊艾因＠＄＃％！」
「艾因小姐，妳不必為這名外客煩憂了。」
站在艾因面前的是帶著笑臉面具的男人，就在客廳。艾因問道：
「…小姐？」
「又或者該叫你先生？你自己選擇。」
「…叫我先生。」
「好的，艾因先生，我此次拜訪是為了與你合作。而這，是條約。」
艾因愣在原地。艾東看不出艾因發生了甚麼。片刻後，艾因問道：
「為甚麼…你也？」
「這是拜我的先天能力所賜，我也是近期才發掘了這種能力，我相信你知道我在說甚麼。」
「…你是那三十七人？」
「不，其他人尚未察覺我的症狀。據我所知，所謂那三十七人僅是怪化病的重症患者。怪化病患者也有程度之差，重者如同艾東，擁有超常的身體，能被怪物雷達探測，輕者如同普通人，看不出一絲差異，而我，偏向後者。」
「但你還是能進到我的腦子。」
「我能做的也僅止於此，讓人改變信仰，改變認知，但你和艾東都遠不止於此，對吧？」
「…那不可能。」
「沒有實驗數據，沒有先例，我承認，這是項大膽的嘗試，但，只要成功，我們就能創造一個新世界，那裏沒有痛苦，沒有死亡。」
艾因沉默了。
「艾因先生，你難道不想為她做點甚麼嗎…難道不想為自己做點甚麼嗎？這是個拋棄你們的世界，但我們有機會在不報復這個世界的同時，創造一個更好的明天。」
艾因沉默著。
「…艾因先生，你有時間考慮，我願意——」
「我加入。」
艾因的眼神變得犀利而堅決。他重複說道：
「我加入。」
投影軋然而止。長廊又是一片黑暗。艾東緩緩的轉過身來，朝逸明問道：
「這是甚麼？」
「這是你我的約定，艾因。我們約定要建造一個由純粹的意識建構的伺服器，名為新世界。新世界基於你和艾東的意識量建造，好支撐新世界需要的龐大運算量。」
「…你叫我甚麼？」
「…艾因。」
太多了，艾因腦海中的資訊太她媽多了。逸明繼續說道：
「這也是我們的約定之一，我會刪除你的記憶，讓你以艾東的身分生活在新世界，而艾東，我們讓艾東寄宿在你的腦海裡。」
「閉嘴…她媽給我閉嘴，讓我好好想想…」
逸明沒有給艾因思考的機會，繼續說道：
「目前這個新世界已經完成了，目標的意識也上傳完成了，但新世界還需要一個管理者，艾因。」
「閉嘴！」
滿腦子的資訊衝破了艾因的理智。艾因吼道：
「他媽的、給我、閉嘴！貞托已經自首了，你還在這裡幹嘛！」
「這無關他們，全部的行為都是出自我們的意願。」
「…「我們」？」
「艾因，我們就是我和你。」
艾因腦中的片段變的完整了一些，理智也在慢慢回復。艾因問道：
「…這是我跟你的計劃？」
「沒錯，艾因，沒錯。」
「我們的計畫沒有出錯？」
「沒錯。」
「那你搞的這一齣是怎樣？」
「新世界需要一個新的管理者。我一直希望在不喚起你的記憶下誘導你成為新的管理者，但我沒成功。」
「…不是有你了嗎？」
「出於一些原因，我無法再繼續擔任管理者，因此，我需要你的幫助，艾因。」
「…現在現實是幾月幾號？」
「七月二十九號。」
「我見過的人，有多少是真的？」
「全部。」
「全部？我可是去過那麼多地方—」
艾因皺了眉頭，問道：
「…新世界現在有多少人？」
「大概四千三百六十九萬人，大約一半的洛爾人口。新世界受地理位置限制，現在的範圍還限制在洛爾國內，但新世界還會繼續擴張，未來的意識量會越來越多。」
「這些人…在現實怎麼樣了？」
「他們變成了植物人，失去了自主意識。」
「…我怎麼會同意這麼扯的計畫？」
「你忘了發生過甚麼了嗎？」
回憶不斷被塞進艾因的腦海，超出他所能承受的量。畫面湧上眼前，那是一場場冰冷的紀錄。
二零四六年一月二十五號，下午兩點，軍用吉普車上。副駕駛座上，蓋比瑞爾說道：
「你們這次闖出大禍了。純種神靈董事會已經下令將艾東˙歐文軟禁於家中，會有軍人進駐你家附近，除非議會軍方將妳帶離家中，否則妳不準擅自離開。」
後座上，艾東問道：
「軟、軟禁，為甚麼？」
蓋比瑞爾：
「妳可能不記得了，但當妳變成那隻二十層樓高的怪物時可是殺了兩百多人。妳已經是罪犯了，要不是我們保著妳，妳就會在牢裡了。」
後座上，艾因問道：
「憑你們？有問過老子嗎？」
蓋比瑞爾回頭看向後座說道：
「聽著，不是所有人都蠢到相信你的虛張聲勢。」
艾因：
「那要不要我現在讓艾東再變一次怪物試試？」
蓋比瑞爾：
「可以，如果你們想看安澤斷一隻手的話。」
後座，艾因、艾東、伊萊莎：
「…」
蓋比瑞爾靠近三人，說道：
「或者，你們想看凌被黑幫份子強姦到死，又或者，你想看狙擊手讓妳媽的腦袋開花。」
艾因、艾東、伊萊莎：
「…」
蓋比瑞爾：
「聽好了，大眼仔跟小屁孩，這是現實社會，不是手機遊戲，想要你的親人跟朋友不被折磨就乖乖聽話。」
艾東：
「…是。」
（艾因，這是你的錯。）
二零四六年二月七號，上午十二點，家中。艾東聽著電話，來回踱步。艾東問道：
「呃、凌，開學有發生甚麼嗎？」
凌：
「…聽著，不要再打來了。」
「等、等等！就跟我講幾句話就好，拜託！」
「妳以為我不想嗎？有多少人的家人死了妳知道嘛！他們現在都在怪我。我！我明明甚麼都沒做，每天上學就要被威脅，說要打斷我的另一隻手！」
「我…我很抱歉…」
「這不是抱歉能解決的事情。對不起，但請妳打給其他人吧，不要再打來了。」
電話被掛斷。艾因在一旁說道：
「打給安澤，叫他去罵罵這婊子。」
艾東憋著淚水，說道：
「我…我不敢打給他。」
門口傳來鑰匙聲，家門被打開了，來者是伊萊莎。艾東問道：
「妳、妳怎麼這麼早回來？」
伊萊莎垂著頭，回道：
「…我被開除了。」
「開、開除？為甚麼？」
「因為有一些工作上的爭執，我和主管不合，所以…」
伊萊莎不肯看著艾東說話，全身無力到像是隨時會垮下來一般。艾東問道：
「…是因為我嗎？」
伊萊莎猶疑了一瞬，這一瞬讓艾東知曉了答案。之後，艾東的世界塌了，徹底塌了。
（艾因，這是你的錯。）
二零四六年三月十八號，上午九點，家中。電視被關掉後，艾東默默地走回臥室，艾東沒有發出聲音，艾因卻聽到艾東絕望的呼喊。艾東在喊：
「拜託誰來殺了我。」
艾因沒有回覆。三小時後，帶著笑臉面具的逸明出現在客廳。艾因說道：
「我加入。」
「那麼，我們現在就開始吧，就先從門外被我操控的士兵開始—」
「等我一下。」
「有甚麼事嗎？」
「…我有事要做。」
艾因飛進走廊，飛進艾東的臥室。艾因看著床上熟睡的艾東，耳邊終於不再有夏洛特的低語。艾因化作艾東的模樣、他原本的模樣坐到床邊，向艾東輕語道：
「小屁孩，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跟妳說話了，至少我想用我最初的樣子跟妳說再見。」
艾因看著被艾東擠到一旁的棉被，默默地將棉被蓋到艾東身上。
「我們會去到一個地方，那裡沒有夏洛特，沒有怪物，只有妳、我和大家。一切都會像當初那樣，妳跟著李潯去幹些有的沒的，跟圖靈學物理化學，看安澤跟郁代放閃，還有…吃媽媽煎的鬆餅。我會陪著妳活下去，因為你答應過我了，要活到十八歲。」
艾因湊到艾東的耳邊，說道：
「我會彌補妳的，我發誓。」
「艾因，你終於有機會彌補一切了。」
「閉嘴！」
艾因的腦子裡太吵了。艾因頑強的反抗著，他不願接受這一切，不願再想起痛苦的過往。艾因滿腦子都是雜音，他滿腦子都是自己犯過的錯，那些他被夏洛特逼著做的事。艾明說道：
「艾因，我在新世界裡看到一個男人過馬路。」
「…干我屁事？」
「這當然有關於你，那個男人，在原本的世界是個瘸子，他在車禍中被撞斷了雙腿，不得已才截肢。他在原本的世界鬱鬱寡歡，但在新世界，他的雙腿好好的。你知道那個男人過了馬路之後做了甚麼嗎？他去擁抱了自己的妻兒，他把自己的小孩捧的高高的，他驕傲的站著，像個有尊嚴的人。」
逸明用話語安撫著艾因，逸明的語氣溫柔，像在為兒童說故事一樣。逸明說道：
「在新世界，我看見一個年輕人在廣場上跳舞，他在原本的世界中的身體的脖子以下癱瘓，卻在新世界獲得了舞動的自由。在新世界，我看見一個原本無家可歸的乞丐擁有了工作，在為自己的生活奮鬥著。在新世界，我看見了許多原本生活不幸的人們獲得了新生，也許他們沒有享受榮華富貴，也許他們沒有被所有人接納，但他們獲得了尊嚴，他們有了一個接納他們的社會。」
逸明握住了艾因的雙手。艾明用著最誠懇的語氣說道：
「我們都會犯錯，我們都會身不由己，但新世界會給予他們第二次機會，第二次被接納的機會，這就是新世界這個名字的由來，一個新的世界，平等地給予所有人贖罪的機會。這是我的理想，我們的理想。」
下雨了。
艾因走在滿是雨水的街上，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那道長廊，也不知道要去哪。一切好似流水般流逝，不論是烏雲，還是吵雜的人群。不知不覺間，他走進百貨公司，走進電影院。那裡，時間沒了意義。電影不停地撥放著，在黑暗的撥映廳裡。一部又一部電影播完了，艾因始終坐著。艾因身旁有桶爆米花，那是買電影票送的。無意義的色塊在玻璃螢幕上閃爍，被艾因的濕掉的瀏海遮住些許。
（救救我，拜託，誰來救救我！）
玻璃螢幕上，高中女主角正在激情吶喊，她的身邊圍著設計不良的反派。
（嘿嘿，誰都不會來救妳的！）
（拜託，救救我！）
（有人、來拯救妳了！）
頃刻間，時間像是慢下來了一樣，電影裡的一切都在緩慢流動，唯有那句話停在艾因的腦海裡。電影裡的艾因從天而降，飛到女主角面前，說道：
（為了正義獻上一切吧，立約之人，如此，方得救贖！）
（我願意，只要能被拯救，我甚麼都願意做！）
（很好，立約之人。於此，我將賜妳選擇的權利。）
艾因的心在跳動，周圍的一切都在流逝。
（立約之人，妳甘願生在黑暗中，活在黑暗中，不知道光明的美好，在無知中度過幸福的一生，還是直面太陽，自願成為黑暗中的火光，為他人照亮前路，在痛苦中帶來光明？）
「我…」
（這是妳的選擇。）
「…」
「所以，妳選擇甚麼？」
一旁，原本空著的座位多出了一個人。艾因沒有轉頭，僅憑聲音判斷出來者是逸明。逸明說道：
「妳可以選擇離開這裡，我會再一次刪除妳的記憶，讓妳和之前一樣生活下去，但是，這個新世界在我死後便會停止擴張，而且發生的事情將無法管控。這種情況下，新世界變得和原本的世界一樣只是遲早的事，但妳能繼續過著無憂的日子，不用去管其他人的死活。妳也可以選擇接下這份重擔，認知到不管在新世界裡的生活再幸福，也都是虛假的，妳會一直活下去，讓新世界不斷擴張，直至新世界成為所有人的樂園。」
「你就不能安安靜靜地看電影嗎？」
「…你在迴避我的問題。」
電影還在撥放著，粗糙的畫面彰顯了電影的低製作成本。艾因聽到一陣細微的摩擦聲從身旁傳來，艾因看向逸明的手，逸明的手上多了副面具。逸明說道：
「還記得妳小五那年的暑假，妳奶奶發燒住院嗎？那時安澤他爸媽帶安澤出國玩了，我怕妳回家後沒人照顧，就把妳帶來我家住幾天。那時候，我問妳有沒有想去的地方，妳想半天也想不出來，我只好帶妳去看電影。那時候，我們來的就是這家電影院。」
逸明看了眼艾因，艾因看著螢幕，默不作聲。逸明說道：
「我帶妳來看電影的時候—」
「妳帶我來看電影的時候，看的是部愛情片。」
逸明驚訝於艾因的接話。艾因接著說道：
「那時候撥映廳裡全是情侶，只有我們是大人帶小孩，等電影撥到煽情片段的時候，一堆的情侶都在親熱。我還記得你那時候的表情，你尷尬得要死。」
艾因和逸明同時笑了，艾因笑得很爽朗，逸明笑得很收斂。艾因看向逸明，逸明的臉比當初滄桑許多。艾因朝逸明問道：
「世界怎麼會變這麼多？」
「變的不是世界，是我們。」
「也許吧。」
「…艾因，我要死了。」
「…蛤？」
逸明的臉上看不出半分壓力，好像這句話無足輕重。逸明說道：
「我要死了，我在現實的肉身支撐不住這龐大的思考量，這就是我要找妳來的原因，我需要一個人繼承我的遺志。」
艾因在腦海中快速瀏覽著知識，上傳意識、思考導致熱量消耗、意識與伺服器的連接…艾因得出了結論。
「…你沒有上傳你的意識。」
「沒錯。」
艾因感到被背叛。艾因說道：
「所以你又只是另一個想丟下爛攤子不管的人。」
「…不管你認為我的動機是甚麼，我又為甚麼沒上傳意識，妳都還是有選擇權。」
色塊仍在螢幕上閃爍。艾因看向逸明的眼神中帶著憤怒、不解，和憐憫。逸明說道：
「這是妳的選擇。」
艾因看向螢幕，先前無意義的色塊變成一幕幕回憶；有溫暖的回憶，也有悲傷的。艾因站起身，走到逸明面前說道：
「老師，你辛苦了。謝謝你關照我的那六年，也謝謝你現在仍然沒有放棄我，所以，放心地把新世界交給我吧，我會帶著你、艾東，還有所有人活下去。」
艾因站在逸明面前，看著逸明的眼淚流出。逸明憋著淚水，說道：
「艾因，我為你感到驕傲。」
血液從逸明的脖頸表面溢出，形成一道切口。逸明的頭被某物砍斷，他的頭顱落在艾因面前。事情發生得太快，快到艾因無法反應。
「你真是勸戒不來。」
某個男人的聲音從艾因身後的螢幕中傳來。
「這個人說得沒錯，妳永遠在找第三種選擇，而第三種選擇通向的，是虛無。」
這男人的聲音，艾因再熟悉不過，這男人令他恐懼，令他哀傷，令他憤怒。
「既然妳已經選擇了，我就讓你見識下最現實的後果。」
螢幕上顯示著一個人影，沒有五官，沒有特徵，但艾因認出來了—是夏洛特。
第二十二章 完
艾東蹲在湖畔邊，雜草刺到她的腳踝，成堆的小石子被放在艾東腳邊，但她不想往水裡丟石子。蜻蜓點水，飛過湖面，湖面閃耀著點點日光。
一個男孩走到了艾東身旁，陪著她蹲在湖邊，男孩好奇地看著艾東的臉龐，問道：
「妳不回家嗎？妳阿嬤在等妳吧？」
「她…她去買菜。」
「是喔。是說，我從沒看過逸明老師哭成那樣欸，雖然大家多少有哭—不對，應該說除了妳以外的人都有哭，但老師哭得比學生誇張還真是第一次看到。」
「他、他說他很喜歡我們。」
「不是，那也不至於在畢業典禮上哭成這樣吧？雖然這不是甚麼壞事，但是一邊哭一邊說「為我們感到驕傲」這種話，感覺是爸媽才會做的事吧？而且我們才幾歲？說得像是我們大學畢業，要出社會一樣。」
艾東扭頭看向男孩，兩人對視一會，男孩便紅了臉。女孩問道：
「你以後會跟我回去看逸明老師嗎？」
「我、我？我跟妳？唉呀、當然好啊！畢竟我們上的是同一間國中嘛，要找時間回去看他也不是不行，但妳不覺得這樣就像、那個甚麼，約…」
「安澤。」
「嗯？怎麼了？」
「…你、你不喜歡逸明老師嗎？」
「欸？我？我是…」
安澤低頭思考了一陣，問道：
「妳呢？妳喜歡他嗎？」
「…他、他幫我了很多，跟我講話的時候都很溫柔，也不會要求我甚麼，所以…」
「是喔…」
「…你還沒回答我。」
安澤抓了抓下巴，又扭了扭頭才回答道：
「還行吧？他平常對全部人都很好，雖然很常會說些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但教課很有一套，只是…」
「只、只是？」
「只是就他的樣子來看，比起說他是為了我們才這樣做—」
「不如說是為了他自己？」
此時無風也無雨，甚麼都沒有，有的只有在長廊上對峙的兩人。艾東不知道該說甚麼，不知道能說甚麼。她甚麼也沒說，也許那是最好的回覆。逸明說道：
「艾東，妳點醒了我。「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於弟子」說的就是這麼回事吧。」
「為甚麼…為甚麼？」
黑暗的長廊中，甚麼影子都沒有，有的是逸明前進的腳步。逸明輕輕說道：
「留戀。留戀會促使一個人在夢想破碎時繼續前行。倘若妳忘記了夢想，失去了留戀的，那妳就會停滯不前，就像現在。」
他還在前進。
「一個人若是停滯不前，必然無法到達新世界。如果妳忘記了，就讓我幫你想起，如果你失去了，就讓我幫妳拾回。」
（咑。）
他打了聲響指。一道投影出現在牆上，不大不小，像是電影般。白色的牆紙讓畫面更為清晰，金色的花紋使畫面添了一層隔閡。畫面上，艾東坐在客廳沙發上，無精打採的樣子讓艾東以為這只是某個她獨自在家的憂鬱時候。奇怪的點來了，艾東不記得這幕。畫面繼續撥放著，電視中傳來新聞播報。
（由前任退魔刑警艾東˙歐文怪物化所導致的屠殺慘案人仍在持續延燒。近日，由不具名人士透露，艾東˙歐文加入退魔警隊的背後存在勒令威脅等多種犯罪行為，且牽涉到退魔部部長卡爾˙文森、退魔警隊隊長朴金多等多位退魔部高層人士。議會司法院已配合洛爾警方展開調查——）
電視機被關上了，從畫面外飄進了一個熟悉的身影，艾因。艾因說道：
「別看這些有的沒的了。鬆餅我弄好了，過來吃飯。」
艾東沒有理會。她癡癡地看著透明的螢幕，慢慢拿起遙控器。遙控器被無形的手一把奪走。艾因喊道：
「喂，妳振作一點行不行？」
「…然後呢？」
艾東死氣沉沉的聲音讓畫面外的的艾東嚇了一跳。那是絕望的、低沉的聲音。艾因問道；
「甚麼然後？」
「振作了之後…要幹嘛？」
「我哪知道？妳自己決定啊！」
「可是我沒學校可以去了…媽媽沒工作了…隊上的大家也都因為我被停職了…甚麼都沒了…我甚麼都…」
空氣近乎停滯，哪怕隔著畫面，艾東都能感受到那近乎窒息的氛圍。
（可是，這是哪時候發生的事？）
「艾因，這是你的錯。」
畫面裡傳來艾因的聲音，但直覺告訴艾東那不是艾因在說話，而是某個更令她恐懼的存在。
（夏洛特。）
艾東的腦中浮現出這三個字。畫面上只有艾東和艾因兩人，但那聲音沒有停下。那聲音說道：
「你還不明白嗎？這是你的錯啊，是你給她打了那一針。」
艾因的眼球上佈滿黑血絲，眼皮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收緊。那聲音繼續說道：
「但，你知道該怎麼彌補，只要你能佔據她的意識—」
「我死也不會。」
「…如果你無法選擇，死的就是全部人。」
「……」
畫面定格了，或許是影片撥放完畢，或許是兩人不再動作。艾東無法思考。艾東問道：
「這是甚麼？」
「過往。」
逸明回答得出奇地冷靜。
「而這，是現實。」
（咑。）
另一聲響指。艾東的背後亮起了另一道投影，伴隨著陣陣雜音。
「艾因＃＠＄＄！＄＃＄＄回答＃＄！＆％＊＊＊艾因＠＄＃％！」
「艾因小姐，妳不必為這名外客煩憂了。」
站在艾因面前的是帶著笑臉面具的男人，就在客廳。艾因問道：
「…小姐？」
「又或者該叫你先生？你自己選擇。」
「…叫我先生。」
「好的，艾因先生，我此次拜訪是為了與你合作。而這，是條約。」
艾因愣在原地。艾東看不出艾因發生了甚麼。片刻後，艾因問道：
「為甚麼…你也？」
「這是拜我的先天能力所賜，我也是近期才發掘了這種能力，我相信你知道我在說甚麼。」
「…你是那三十七人？」
「不，其他人尚未察覺我的症狀。據我所知，所謂那三十七人僅是怪化病的重症患者。怪化病患者也有程度之差，重者如同艾東，擁有超常的身體，能被怪物雷達探測，輕者如同普通人，看不出一絲差異，而我，偏向後者。」
「但你還是能進到我的腦子。」
「我能做的也僅止於此，讓人改變信仰，改變認知，但你和艾東都遠不止於此，對吧？」
「…那不可能。」
「沒有實驗數據，沒有先例，我承認，這是項大膽的嘗試，但，只要成功，我們就能創造一個新世界，那裏沒有痛苦，沒有死亡。」
艾因沉默了。
「艾因先生，你難道不想為她做點甚麼嗎…難道不想為自己做點甚麼嗎？這是個拋棄你們的世界，但我們有機會在不報復這個世界的同時，創造一個更好的明天。」
艾因沉默著。
「…艾因先生，你有時間考慮，我願意——」
「我加入。」
艾因的眼神變得犀利而堅決。他重複說道：
「我加入。」
投影軋然而止。長廊又是一片黑暗。艾東緩緩的轉過身來，朝逸明問道：
「這是甚麼？」
「這是你我的約定，艾因。我們約定要建造一個由純粹的意識建構的伺服器，名為新世界。新世界基於你和艾東的意識量建造，好支撐新世界需要的龐大運算量。」
「…你叫我甚麼？」
「…艾因。」
太多了，艾因腦海中的資訊太她媽多了。逸明繼續說道：
「這也是我們的約定之一，我會刪除你的記憶，讓你以艾東的身分生活在新世界，而艾東，我們讓艾東寄宿在你的腦海裡。」
「閉嘴…她媽給我閉嘴，讓我好好想想…」
逸明沒有給艾因思考的機會，繼續說道：
「目前這個新世界已經完成了，目標的意識也上傳完成了，但新世界還需要一個管理者，艾因。」
「閉嘴！」
滿腦子的資訊衝破了艾因的理智。艾因吼道：
「他媽的、給我、閉嘴！貞托已經自首了，你還在這裡幹嘛！」
「這無關他們，全部的行為都是出自我們的意願。」
「…「我們」？」
「艾因，我們就是我和你。」
艾因腦中的片段變的完整了一些，理智也在慢慢回復。艾因問道：
「…這是我跟你的計劃？」
「沒錯，艾因，沒錯。」
「我們的計畫沒有出錯？」
「沒錯。」
「那你搞的這一齣是怎樣？」
「新世界需要一個新的管理者。我一直希望在不喚起你的記憶下誘導你成為新的管理者，但我沒成功。」
「…不是有你了嗎？」
「出於一些原因，我無法再繼續擔任管理者，因此，我需要你的幫助，艾因。」
「…現在現實是幾月幾號？」
「七月二十九號。」
「我見過的人，有多少是真的？」
「全部。」
「全部？我可是去過那麼多地方—」
艾因皺了眉頭，問道：
「…新世界現在有多少人？」
「大概四千三百六十九萬人，大約一半的洛爾人口。新世界受地理位置限制，現在的範圍還限制在洛爾國內，但新世界還會繼續擴張，未來的意識量會越來越多。」
「這些人…在現實怎麼樣了？」
「他們變成了植物人，失去了自主意識。」
「…我怎麼會同意這麼扯的計畫？」
「你忘了發生過甚麼了嗎？」
回憶不斷被塞進艾因的腦海，超出他所能承受的量。畫面湧上眼前，那是一場場冰冷的紀錄。
二零四六年一月二十五號，下午兩點，軍用吉普車上。副駕駛座上，蓋比瑞爾說道：
「你們這次闖出大禍了。純種神靈董事會已經下令將艾東˙歐文軟禁於家中，會有軍人進駐你家附近，除非議會軍方將妳帶離家中，否則妳不準擅自離開。」
後座上，艾東問道：
「軟、軟禁，為甚麼？」
蓋比瑞爾：
「妳可能不記得了，但當妳變成那隻二十層樓高的怪物時可是殺了兩百多人。妳已經是罪犯了，要不是我們保著妳，妳就會在牢裡了。」
後座上，艾因問道：
「憑你們？有問過老子嗎？」
蓋比瑞爾回頭看向後座說道：
「聽著，不是所有人都蠢到相信你的虛張聲勢。」
艾因：
「那要不要我現在讓艾東再變一次怪物試試？」
蓋比瑞爾：
「可以，如果你們想看安澤斷一隻手的話。」
後座，艾因、艾東、伊萊莎：
「…」
蓋比瑞爾靠近三人，說道：
「或者，你們想看凌被黑幫份子強姦到死，又或者，你想看狙擊手讓妳媽的腦袋開花。」
艾因、艾東、伊萊莎：
「…」
蓋比瑞爾：
「聽好了，大眼仔跟小屁孩，這是現實社會，不是手機遊戲，想要你的親人跟朋友不被折磨就乖乖聽話。」
艾東：
「…是。」
（艾因，這是你的錯。）
二零四六年二月七號，上午十二點，家中。艾東聽著電話，來回踱步。艾東問道：
「呃、凌，開學有發生甚麼嗎？」
凌：
「…聽著，不要再打來了。」
「等、等等！就跟我講幾句話就好，拜託！」
「妳以為我不想嗎？有多少人的家人死了妳知道嘛！他們現在都在怪我。我！我明明甚麼都沒做，每天上學就要被威脅，說要打斷我的另一隻手！」
「我…我很抱歉…」
「這不是抱歉能解決的事情。對不起，但請妳打給其他人吧，不要再打來了。」
電話被掛斷。艾因在一旁說道：
「打給安澤，叫他去罵罵這婊子。」
艾東憋著淚水，說道：
「我…我不敢打給他。」
門口傳來鑰匙聲，家門被打開了，來者是伊萊莎。艾東問道：
「妳、妳怎麼這麼早回來？」
伊萊莎垂著頭，回道：
「…我被開除了。」
「開、開除？為甚麼？」
「因為有一些工作上的爭執，我和主管不合，所以…」
伊萊莎不肯看著艾東說話，全身無力到像是隨時會垮下來一般。艾東問道：
「…是因為我嗎？」
伊萊莎猶疑了一瞬，這一瞬讓艾東知曉了答案。之後，艾東的世界塌了，徹底塌了。
（艾因，這是你的錯。）
二零四六年三月十八號，上午九點，家中。電視被關掉後，艾東默默地走回臥室，艾東沒有發出聲音，艾因卻聽到艾東絕望的呼喊。艾東在喊：
「拜託誰來殺了我。」
艾因沒有回覆。三小時後，帶著笑臉面具的逸明出現在客廳。艾因說道：
「我加入。」
「那麼，我們現在就開始吧，就先從門外被我操控的士兵開始—」
「等我一下。」
「有甚麼事嗎？」
「…我有事要做。」
艾因飛進走廊，飛進艾東的臥室。艾因看著床上熟睡的艾東，耳邊終於不再有夏洛特的低語。艾因化作艾東的模樣、他原本的模樣坐到床邊，向艾東輕語道：
「小屁孩，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跟妳說話了，至少我想用我最初的樣子跟妳說再見。」
艾因看著被艾東擠到一旁的棉被，默默地將棉被蓋到艾東身上。
「我們會去到一個地方，那裡沒有夏洛特，沒有怪物，只有妳、我和大家。一切都會像當初那樣，妳跟著李潯去幹些有的沒的，跟圖靈學物理化學，看安澤跟郁代放閃，還有…吃媽媽煎的鬆餅。我會陪著妳活下去，因為你答應過我了，要活到十八歲。」
艾因湊到艾東的耳邊，說道：
「我會彌補妳的，我發誓。」
「艾因，你終於有機會彌補一切了。」
「閉嘴！」
艾因的腦子裡太吵了。艾因頑強的反抗著，他不願接受這一切，不願再想起痛苦的過往。艾因滿腦子都是雜音，他滿腦子都是自己犯過的錯，那些他被夏洛特逼著做的事。艾明說道：
「艾因，我在新世界裡看到一個男人過馬路。」
「…干我屁事？」
「這當然有關於你，那個男人，在原本的世界是個瘸子，他在車禍中被撞斷了雙腿，不得已才截肢。他在原本的世界鬱鬱寡歡，但在新世界，他的雙腿好好的。你知道那個男人過了馬路之後做了甚麼嗎？他去擁抱了自己的妻兒，他把自己的小孩捧的高高的，他驕傲的站著，像個有尊嚴的人。」
逸明用話語安撫著艾因，逸明的語氣溫柔，像在為兒童說故事一樣。逸明說道：
「在新世界，我看見一個年輕人在廣場上跳舞，他在原本的世界中的身體的脖子以下癱瘓，卻在新世界獲得了舞動的自由。在新世界，我看見一個原本無家可歸的乞丐擁有了工作，在為自己的生活奮鬥著。在新世界，我看見了許多原本生活不幸的人們獲得了新生，也許他們沒有享受榮華富貴，也許他們沒有被所有人接納，但他們獲得了尊嚴，他們有了一個接納他們的社會。」
逸明握住了艾因的雙手。艾明用著最誠懇的語氣說道：
「我們都會犯錯，我們都會身不由己，但新世界會給予他們第二次機會，第二次被接納的機會，這就是新世界這個名字的由來，一個新的世界，平等地給予所有人贖罪的機會。這是我的理想，我們的理想。」
下雨了。
艾因走在滿是雨水的街上，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那道長廊，也不知道要去哪。一切好似流水般流逝，不論是烏雲，還是吵雜的人群。不知不覺間，他走進百貨公司，走進電影院。那裡，時間沒了意義。電影不停地撥放著，在黑暗的撥映廳裡。一部又一部電影播完了，艾因始終坐著。艾因身旁有桶爆米花，那是買電影票送的。無意義的色塊在玻璃螢幕上閃爍，被艾因的濕掉的瀏海遮住些許。
（救救我，拜託，誰來救救我！）
玻璃螢幕上，高中女主角正在激情吶喊，她的身邊圍著設計不良的反派。
（嘿嘿，誰都不會來救妳的！）
（拜託，救救我！）
（有人、來拯救妳了！）
頃刻間，時間像是慢下來了一樣，電影裡的一切都在緩慢流動，唯有那句話停在艾因的腦海裡。電影裡的艾因從天而降，飛到女主角面前，說道：
（為了正義獻上一切吧，立約之人，如此，方得救贖！）
（我願意，只要能被拯救，我甚麼都願意做！）
（很好，立約之人。於此，我將賜妳選擇的權利。）
艾因的心在跳動，周圍的一切都在流逝。
（立約之人，妳甘願生在黑暗中，活在黑暗中，不知道光明的美好，在無知中度過幸福的一生，還是直面太陽，自願成為黑暗中的火光，為他人照亮前路，在痛苦中帶來光明？）
「我…」
（這是妳的選擇。）
「…」
「所以，妳選擇甚麼？」
一旁，原本空著的座位多出了一個人。艾因沒有轉頭，僅憑聲音判斷出來者是逸明。逸明說道：
「妳可以選擇離開這裡，我會再一次刪除妳的記憶，讓妳和之前一樣生活下去，但是，這個新世界在我死後便會停止擴張，而且發生的事情將無法管控。這種情況下，新世界變得和原本的世界一樣只是遲早的事，但妳能繼續過著無憂的日子，不用去管其他人的死活。妳也可以選擇接下這份重擔，認知到不管在新世界裡的生活再幸福，也都是虛假的，妳會一直活下去，讓新世界不斷擴張，直至新世界成為所有人的樂園。」
「你就不能安安靜靜地看電影嗎？」
「…你在迴避我的問題。」
電影還在撥放著，粗糙的畫面彰顯了電影的低製作成本。艾因聽到一陣細微的摩擦聲從身旁傳來，艾因看向逸明的手，逸明的手上多了副面具。逸明說道：
「還記得妳小五那年的暑假，妳奶奶發燒住院嗎？那時安澤他爸媽帶安澤出國玩了，我怕妳回家後沒人照顧，就把妳帶來我家住幾天。那時候，我問妳有沒有想去的地方，妳想半天也想不出來，我只好帶妳去看電影。那時候，我們來的就是這家電影院。」
逸明看了眼艾因，艾因看著螢幕，默不作聲。逸明說道：
「我帶妳來看電影的時候—」
「妳帶我來看電影的時候，看的是部愛情片。」
逸明驚訝於艾因的接話。艾因接著說道：
「那時候撥映廳裡全是情侶，只有我們是大人帶小孩，等電影撥到煽情片段的時候，一堆的情侶都在親熱。我還記得你那時候的表情，你尷尬得要死。」
艾因和逸明同時笑了，艾因笑得很爽朗，逸明笑得很收斂。艾因看向逸明，逸明的臉比當初滄桑許多。艾因朝逸明問道：
「世界怎麼會變這麼多？」
「變的不是世界，是我們。」
「也許吧。」
「…艾因，我要死了。」
「…蛤？」
逸明的臉上看不出半分壓力，好像這句話無足輕重。逸明說道：
「我要死了，我在現實的肉身支撐不住這龐大的思考量，這就是我要找妳來的原因，我需要一個人繼承我的遺志。」
艾因在腦海中快速瀏覽著知識，上傳意識、思考導致熱量消耗、意識與伺服器的連接…艾因得出了結論。
「…你沒有上傳你的意識。」
「沒錯。」
艾因感到被背叛。艾因說道：
「所以你又只是另一個想丟下爛攤子不管的人。」
「…不管你認為我的動機是甚麼，我又為甚麼沒上傳意識，妳都還是有選擇權。」
色塊仍在螢幕上閃爍。艾因看向逸明的眼神中帶著憤怒、不解，和憐憫。逸明說道：
「這是妳的選擇。」
艾因看向螢幕，先前無意義的色塊變成一幕幕回憶；有溫暖的回憶，也有悲傷的。艾因站起身，走到逸明面前說道：
「老師，你辛苦了。謝謝你關照我的那六年，也謝謝你現在仍然沒有放棄我，所以，放心地把新世界交給我吧，我會帶著你、艾東，還有所有人活下去。」
艾因站在逸明面前，看著逸明的眼淚流出。逸明憋著淚水，說道：
「艾因，我為你感到驕傲。」
血液從逸明的脖頸表面溢出，形成一道切口。逸明的頭被某物砍斷，他的頭顱落在艾因面前。事情發生得太快，快到艾因無法反應。
「你真是勸戒不來。」
某個男人的聲音從艾因身後的螢幕中傳來。
「這個人說得沒錯，妳永遠在找第三種選擇，而第三種選擇通向的，是虛無。」
這男人的聲音，艾因再熟悉不過，這男人令他恐懼，令他哀傷，令他憤怒。
「既然妳已經選擇了，我就讓你見識下最現實的後果。」
螢幕上顯示著一個人影，沒有五官，沒有特徵，但艾因認出來了—是夏洛特。
第二十二章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