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背叛者的歸途
本章節 3479 字
更新於: 2025-08-26
亞瑟從灰市那片令人窒息的黑暗與混亂中逃出,像一條掙脫漁網的魚,但身上卻有看不見的罪惡感纏得更緊。他走進舊區更深、更寂靜的巷道迷宮,身後那片喧囂彷彿是另一個世界的輓歌。
他沒有成功的喜悅。他手中緊緊攥著一個不斷散發著寒氣的醫療冷藏盒。那東西不大,卻有著與其體積不相稱的沉重份量。他強迫自己不去看它,但那股冰冷的觸感卻像活物一樣,不斷鑽進他的皮膚,提醒著他裡面裝著一個人的眼睛,一個他剛剛親手從別人臉上挖下來還溫熱的背叛證明。
有那麼一瞬間,他甚至產生了幻覺,感覺到盒子在自己掌心輕微地震動了一下,彷彿裡面被切斷的神經仍在徒勞地抽搐。他猛地一哆嗦,險些將它脫手,低頭一看,才發現那只是自己因恐懼而無法抑制的顫抖。
他不敢走直線。馬克斯的聲音在他腦中迴響,警告他所有可預測的路徑都是陷阱。他無視了通往莫羅診所最近的地下管道,而是選擇了一條更為曲折、充滿了工業廢料與化學品惡臭的廢棄水道。每走過一個路口,他都會利用巨大的蒸汽管道噴發的嘶嘶聲掩蓋自己的腳步。每翻過一堵坍塌的牆壁,他都會像驚弓之鳥一樣,立刻縮進最深的陰影裡,花上整整一分鐘,死死盯著自己來時的路,搜尋任何可疑的動靜。
每一個從遠處傳來的金屬碰撞聲,都讓他心臟停跳。一個蹲在角落裡點火取暖的拾荒者,在他眼中是莫羅派來的監視者;幾個在巷口遊蕩的幫派份子,在他看來是伊萊的同夥佈下的埋伏。
整個世界都充滿了窺視的眼睛。
他甚至感覺到一種更為詭異而無法解釋的注視。那不是來自任何具體的方向,而是一種……彷彿自己的「思想」正在被某種冰冷的儀器掃描的感覺。他越是思考如何隱藏,這種被「思考」的感覺就越強烈。他猛地晃了晃頭,將其歸咎於自己瀕臨崩潰的神經。
他抬起手腕,倒數計時器上那冰冷的紅色數字,是他此刻唯一的現實: 20:13:54
二十個小時。為了這串數字,他做了一件連自己都無法原諒的事。但為了這串數字,他又必須繼續前行。這個念頭像毒藥,也像燃料,驅使著他麻木的雙腿在黑暗中穿行。
終於,他看到了那個通往莫羅診所的隱藏在廢棄冷卻機組後的氣密門。
歸途的終點。契約的交付之地。
他看著手中那個彷彿在不斷低語著「背叛者」的幽靈般的戰利品,又抬頭看了看那扇通往地獄的門。他深吸了一口舊區冰冷而污濁的空氣,那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一絲屬於伊萊的恐懼與絕望氣息。
前方的路,被一座坍塌的舊聯邦高架橋所吞噬,形成了一段長達百米的、壓抑的混凝土隧道。污水從橋體的裂縫中不斷滴落,在地上積起一灘灘散發著惡臭的水窪。這裡是返回莫羅診所最隱蔽的捷徑。
亞瑟正準備壓低身形,貼著牆壁快速通過,但他胸前的平板電腦卻突然發出了一陣極其微弱的、只有他能聽見的警示音。他立刻縮回一根巨大的橋墩後,目光鎖定在平板的頻譜分析儀上。
那上面出現了一個極其詭異的現象——在前方通道的中央,出現了一塊數據真空。在充滿了各種雜亂信號的舊區,一片絕對的「寂靜」,就是最響亮的警報。
他舉起平板,將光學鏡頭的焦距推到極限,對準那片空無一物的黑暗。畫面在眼前放大,充滿了數位噪點。他什麼也沒看見。但當他切換到一個實驗性的、能捕捉空間光線微小折射的模式時,他終於看見了。
一個幾乎完全透明的如同水中漣漪般扭曲輪廓,正無聲地懸浮在通道的半空中。它的形狀扁平而優雅,像一隻來自深海的怪魚。
協商體,「黃貂魚」式隱形無人機。
亞瑟立刻屏住了呼吸,將自己更深地藏入橋墩的陰影中。他看著那幾乎看不見的幽靈,正以一種冰冷而精確的、網格狀的模式,用不可見的感測器來回掃描著下方的每一寸地面。
他的大腦,開始以工程師特有的高速,瘋狂地進行著威脅評估與分析。
繞行。 他迅速掃視兩側。是高達數十米的、光滑的工業建築外牆,沒有任何可以攀爬的落腳點。這是一條筆直的、無法繞開的通道。 結論:不可行。
等待。 他看了一眼手腕上的倒數計時器:19:47:21。艾蜜莉的時間不多了。而且,誰知道這東西會在這裡停留多久?一小時?一天? 結論:不可行。
物理摧毀。 他的手下意識地摸向腰間的手槍。一個愚蠢到可笑的念頭。在子彈出膛的瞬間,它的攻擊警報就會透過環形網路,直接發送到凱因隊長的終端上。那將不是攻擊,而是為自己的死刑判決簽名。 結論:自殺行為。
網路入侵。 這是他最擅長的領域。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黃貂魚」的恐怖之處。它在被動模式下,只接收不發送,常規的駭客手段對它無效。想要入侵,就必須主動向它發送數據,那無異於在寂靜的環形網路中點燃一枚信號彈,同樣會立刻暴露自己的位置。 結論:另一種形式的自殺。
潛行通過。 他仔細觀察著無人機的掃描網格,尋找著可能的死角或間隙。但他絕望地發現,其掃描路徑經過了完美的計算,彼此重疊,沒有留下任何可供藏身的空隙。而他自己,一個體內還殘留著協商體植入物的人,連同手中那個不斷散發著低溫的冷藏盒,在這台機器的感測器眼中,簡直就像黑夜中的燈塔一樣耀眼。
亞瑟靠在冰冷的混凝土橋墩上,感受著污水滴落在自己肩上。前方的通道,被一個看不見的、無法繞過、無法攻擊、無法欺騙的幽靈所封鎖。而他手腕上的倒數計時器,正在用紅色的數字,一秒一秒地,為艾蜜莉的生命,也為他自己的希望,被困住了。
亞瑟躲在冰冷的橋墩後,平板電腦的微光映照著他絕望的臉。他將「黃貂魚」無人機的所有可偵測數據都顯示在螢幕上:近乎完美的適應性光學迷彩刷新率,滴水不漏的多頻譜感測器掃描範圍,以及那堅不可摧的、軍規級的通訊加密協議。
他的內心,只剩下一個冰冷的結論。 「完美的熱循環、無懈可擊的加密……這不是武器,這是一堵牆。」
他無法繞過,無法摧毀,無法欺騙。而時間,正在他手腕上無情地燃燒。
在徹底的絕望中,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從無人機的數據上,移到了螢幕一角那個代表著艾蜜莉微弱的生命體徵圖標上。莫羅的信號。那條將他鎖死的枷鎖,此刻卻是他唯一的慰藉。
一個瘋狂的念頭,一個源自工程師本能的火花,在他腦中閃現。
他的手指開始在螢幕上顫抖著移動。他進行了分屏操作。
左邊,是「黃貂魚」無人機、由藍白色線條構成的的數據規格圖,完美、對稱、無懈可擊。
右邊,是他從數據處理中心的戰鬥記錄中,備份下來的檔,案艾蜜莉「意識超載」時,那狂亂的如同超新星爆炸般的能量頻譜圖,一團由紅、橙、黃構成的、充滿了生命與毀滅力量的混沌。
亞瑟看著左右兩邊的數據,喃喃自語:「如果……如果能將右邊的『混亂』,注入左邊的『秩序』……」
這就是他的「戰術願景」。一個在絕望中誕生的、瘋狂的計算。
他的手指在觸控螢幕上滑動,將那團代表艾蜜莉的混沌能量圖,緩慢地、堅定地,拖拽到了左邊那代表無人機的完美秩序之上。平板的處理器發出不堪重負的、尖銳的嗡鳴聲。
一個簡短的模擬動畫生成了:動畫中,那團狂暴的能量衝擊在無人機的數據模型上。無人機的感測器陣列圖標瞬間被標紅,過載燒毀,光學迷彩失效,代表著機體的輪廓閃爍了幾下,便失控地從空中墜落。
一絲虛假的希望,像毒品一樣注入了亞瑟的大腦。他必須將它變為現實。他唯一的媒介,就是那條來自莫羅診所的、用於追蹤艾蜜莉的單向數據鏈。他要逆轉它。
他立刻調出指令介面,雙手飛快地編寫著一段粗糙的、孤注一擲的代碼。他試圖沿著這條脆弱的數據鏈,逆向發送一段高頻刺激性脈衝,去「敲擊」艾蜜莉頸後的思緒漣漪裝置,人為地引發一次小規模的意識超載。
這是一個極其危險的嘗試,如同試圖用花園澆水的水管去逆轉消防栓。但他已經沒有選擇。他按下了「發送」。
沒有預想中的能量爆發。
沒有無人機的墜落。
只有他平板的揚聲器中,發出了一聲刺耳的、代表警報的長鳴。
滴————
他猛地低頭,看向螢幕右側。那條代表艾蜜莉心率原本微弱但平穩的曲線,在瞬間瘋狂地飆升至一個不可能的峰值,然後……變成了一條筆直代表死亡的水平線。
時間彷彿凝固了。亞瑟渾身冰冷,如墜冰窟。他眼睜睜地看著那條直線,感覺自己的心跳也隨之停止。
在持續了近乎永恆的一秒後,那條水平線上,才終於再次冒出一個極度微弱的、瀕死般的波峰。心跳回來了,卻比之前任何時候都更加不穩定,彷彿隨時會再次熄滅。
亞瑟明白了他差點親手殺了她。
徹骨的恐懼與罪惡感,像一盆冰水,澆熄了他腦中所有瘋狂的火焰。艾蜜莉的力量,不是一個可以隨意觸發的武器,那是她的生命,是她脆弱的靈魂本身。任何強行干預,都可能讓她永遠地熄滅。
他關掉了模擬介面,關掉了通訊協議,關掉了所有不切實際的幻想。他臉上那種工程師特有的、試圖尋找捷徑的光芒徹底熄滅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為沉重、也更為堅定的決心。
他看了一眼遠處,那條通往廢棄排污路線的、更黑暗、更危險的入口。他不再猶豫。
用自己的血肉之軀去面對已知的險境,遠比拿他唯一珍視的生命去進行一場瘋狂的賭博,要來得「安全」。
他轉身,毫不回頭地,走進了那片更深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