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沒有名字的清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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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8-25
  本想就這樣荒誕而討喜地度過一生。然而,在三年級的新班級,一個身上帶著小蒼蘭香的女孩,如春風般走進南翔的視野。

  就在南翔思考下午的體育課應該怎麼表演時,卻看到隔壁座位的女同學點了點坐在她前面的女孩肩膀,隨即就開始哭訴起來。

  可女孩自始至終都沒有給出安慰,只是安靜地聽完,然後順手幫對方把掉在地上的文具撿起來。當對方哽咽著說「謝謝,妳人真好」時,她卻憋笑似的盯著對方,就好像聽到什麼彆扭的笑話。

  這一刻,南翔覺得,女孩和那些總需要通過安慰來確認自身價值的人完全不同。她像一道溫暖卻又不刺眼的光。

  可當女孩某天直言「感覺你和我是完全不一樣的人,有點好奇」時,南翔還是本能地想逃。他太熟悉了,「好奇」往往是索取全部秘密的前奏。

  但南翔發現自己錯了,對於他的欲言又止,女孩從不追問,而是拍拍他的肩膀說:

  「沒事啦,要好不代表就得把自己的事全說出來,況且要好的方法不只一種。」然後不等南翔回應,就笑著抓住他的手腕跑出教室。

  這份不刻意的尊重讓南翔感到安心。

  正因如此,面對女孩,南翔也有笑不出來的時候。但她不會強求他,只是向前跑幾步,然後笑著回過頭——那神情並非在確認南翔是否跟上,更像是在問:「你看到我了嗎?」

  那露出右虎牙的笑容,既像邀請,也像挑釁,讓南翔想忘也忘不了。

  隨著兩人度過的時光越久,情感越深厚,南翔開始覺得,自己對其他人的目光,似乎不再絕望般地惶恐了。

  對他來說,女孩就是相當氧氣的存在——儘管當他這麼說,女孩都會皺著眉把冰冷的手強硬地貼在他的後頸,然後對打哆嗦的南翔說,他的形容太誇張了,她不喜歡他這樣。

  可兩年過去,五年級的拆班讓兩人不再是一個轉頭或抬眼,就能見到對方的同班同學。

  南翔當然為此沮喪,但他並不想就此退縮。就算得在三樓和一樓間奔走,他還是會在二十分鐘的那節下課全速前往女孩的教室。

  「你怎麼又來了?」

  女孩在教室裡和南翔一對上眼,就勾起露出虎牙的弧度,以輕快的腳步來到他的面前問道。

  「那個……我想和妳借數學課本。」

  即使司空見慣,面對女孩自然真實的氣場,南翔仍小心翼翼回應。並非出於單純的恐懼,而像是不願珍視之物會因自己的不經意受損的孩子。

  「哦,竟然忘記帶數學課本,你怎麼這麼粗心呢?」

  女孩當然也習慣了這樣的南翔,甚至是樂在其中,故意瞇起眼睛這麼說道,語氣藏不住玩味。

  「抱歉……」

  果不其然,南翔立刻低著頭道歉,就連背都蜷縮起來。對此女孩沒再出聲,只是憋笑地望著他。

  「妳會不會覺得我很煩啊?有事都來找妳……」

  南翔怯生生地抬眼看向女孩詢問道,那雙眼睛閃爍著懇切。

  「不會啊。看到你我很開心,也挺好奇你又會編什麼理由來見我。」

  本想看看南翔更慌張的樣子,但女孩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並和他說出自己真實的想法,當然還是帶有那份戲謔。

  「原來妳都知道啊……」

  南翔有些尷尬地摸了摸後頸說道,但也因鬆了一口氣,在嘴角勾起淡淡的弧度。

  「不過課本還是要借你的,等我一下。」

  就這樣,儘管只是這樣短暫,甚至在他人眼裡看來無趣的對話,但只要能看到女孩,南翔都甘之如飴。

  然而,才不到半年的時間,女孩看見南翔出現在教室外的反應,就從以毫不掩飾的期待走向他,轉為躊躇的迎接。

  「總感覺妳最近看到我好像不太開心……」

  看著女孩不自在的樣子,南翔猶豫了一下,還是小心翼翼地說道。

  「沒有……只是有點累。」

  女孩的否決毫不猶豫,但在與無視他們正在交談,徑直從旁邊走過的高個子女生對視後,她的語氣變得躊躇。

  「發生什麼事了嗎?」

  南翔輕聲問道,目光落在高個子女生的背影。

  就在南翔盯著對方的時候,女孩伸出雙手捧住他的臉頰,將他的臉轉向了她,然後以一貫平淡卻有些強硬的語氣說:

  「別管那麼多。你只要看著我就好。」

  南翔的腦袋一片空白,他感覺自己的心跳很大聲,像有人在空蕩的胸腔裡敲一面破鼓,震得他全身發麻,但他並不討厭這種感覺。

  女孩似乎也從雙手感受到那份溫度,原本白皙的耳尖變得粉紅,更使她慌亂地將手收回並背向南翔。

  「我明天還會再來的。」

  頂著胸口快被心跳炸開的心情,南翔將呼吸調節至正常頻率,才能得以說出話來。  

  「早說了,你想來就來。」

  女孩仍背對南翔,但還是揮揮手給出回應。

  §

  可這份純粹而真實的溫暖,很快就被凍結了。

  那天南翔一樣下了樓,可看到他的女孩卻在四處張望後,不發一語地拽著他的衣袖,快步走到無人的地方。

  「以後別再來我們班了。」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女孩背對南翔,靠在走廊的女兒牆抬頭看著天空。

  「為什麼?」

  南翔睜大眼睛問道。比起詢問其中的原因,更像是在表達自己的無法接受。

  對此,女孩回過頭看了看南翔,似乎想解釋些什麼,卻還是在最後表情僵硬地不發一語。

  「還是說……我其實會造成妳的困擾嗎?」

  聽到南翔的疑問,女孩的表情閃過不知所措和不滿,甚至轉正身子想開口反駁他,卻又在下一秒閉上微微張開的嘴巴。

  「嗯。」

  片刻遲疑,女孩發出平淡的聲音。那雙眼睛彷彿是對情感誠實的本心,飄移則是想裝作不知道謊言的存在。

  女孩簡短的應聲,讓南翔的胸口劇烈緊縮和雙眼發熱朦朧,久久難以恢復,以至於沒能看清她的表情。

  「抱歉,造成妳的困擾。」

  呆愣好一會兒,南翔才像是唸稿一樣的回應。

  「別這樣。如果有緣,我們之後會再見的。你現在來找我不好,也會讓新朋友覺得被冷落。」

  說完,女孩想伸手扶住南翔的肩膀,卻還是縮回手瞇著發酸的眼睛。低著頭南翔當然沒看到那張表情,能感知到的就只有「冷落」二字。

  於是,擔心再主動下去會被討厭的南翔,聽話的把這份情感藏在內心深處,就算偶然看到女孩的身影,也只是站在原地不發一語地望著。

  直到某個下著大雨的放學,南翔在一樓的走廊看到五個女生將背著書包的女孩圍住。他立刻感知到其中的惡意,可經過的人們卻彷彿沒看到一樣,只是從一旁走過。

  「是上次的教訓不夠,所以才讓妳又跑去和老師告狀嗎?」

  其中個子最高的女生站在女孩面前,雙手交叉在胸前以不悅的語氣說道。

  「如果妳們不做壞事,我也沒辦法和老師說些什麼。」

  女孩態度從容的回應對方,雙手卻不自覺地抓住褲子外側的側縫線。

  「妳以為妳很有正義感?明明妳才最惡劣,勾引阿源就讓人很不爽了,又故意在他面前和其他男生親暱,搞得他都憂鬱了。」

  站在高個子女生旁的女生,瞇著本就不大的眼睛這麼說道,同時更靠近女孩一步。

  「說過好幾次了……我和他只是普通同學,不存在什麼勾引,單純就是他問我有關課業的事,然後我回應而已。」

  雖然早知道她們就是拒絕接受,但女孩還是進行澄清。這並非是基於仁慈給予溝通契機,而是對自身清白的堅持。

  「那為什麼他偏偏找妳?妳難道會不知道他喜歡妳嗎?所以才說妳惡劣啊,害對方變成那樣,還不覺得自己有錯。」

  不出所料,女孩的解釋在高個子女生聽來,反成了一種印證。

  「能借過了嗎?我要回家了。」

  女孩已失去耐心,但還是在深吸一口氣後,保持著語氣的平淡。

  「看來得再給妳一些教訓才行啊!」

  在高個子女生的揮手示意下,站在女孩後方的女生伸手就要打開她的書包。

  女孩嘗試用轉身迴避,卻被兩旁的女生抓住雙手,只能讓對方從書包裡拿出課本,然後交給高個子的女生。

  「既然妳踐踏別人的感情,我們就踐踏妳的東西。」

  說完,高個子女生開始一本一本撕起女孩的課本,然後將其隨意棄置滿是潮濕腳印的地板。

  眼看女孩的課本被一頁頁撕碎,南翔的小腿肌肉瞬間繃緊,身體微微前傾。

  可就在身體前傾的慣性,將要帶動他衝出去的剎那,熟悉的窒息感攫住了他的喉嚨——是父親瞇起眼睛時的死寂,是母親「把你送回去」的尖叫。

  他的耳畔響起尖銳的耳鳴,視野裡女孩被撕爛的課本,和當年家中飛濺的玻璃碎片重疊在一起。

  那一刻,他不再是五年級的趙南翔,而是那個被父親扛在肩上、俯視著蜷縮母親的四歲小孩。然後,他聽見女孩的聲音。

  「你怎麼站在這裡發呆?」

  女孩那故作驚訝的神情,讓南翔回過神來,卻也只能逃跑。

  「別跑了。下雨天很危險,而且你是想跑到哪裡啦?」

  女孩伸手抓住南翔後背包的提帶,這拉得兩人都一個踉蹌,但也讓他停下前進的步伐。

  可南翔沒有看向女孩,只是低著頭盯著自己濕透的鞋尖,然後在心裡懇求那扭曲到極致的胃能消停些。

  「你幹嘛跑給我追啦?」

  女孩從後方走到南翔的旁邊,邊說邊彎下腰想查看他的表情。

  南翔連忙將臉面向另一側,不讓她看到連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的表情。

  「你看你,只顧著跑都不撐傘,外套都淋濕了。先脫下來吧?」

  女孩臉上閃過一絲不是滋味,但還是在站挺身後關心他。儘管如此,南翔只是死死盯著眼前白茫茫的雨幕,咬著下唇沒有作聲。

  「這樣吹到風會感冒的喔!」

  即使不悅已在臉上清晰可見,女孩還是強忍燃起的焦灼,輕輕拉了拉南翔的外套說道。

  「她們是在欺負妳嗎?」

  南翔終於看向女孩開了口,但並非是回應她的關心,而是詢問在這之前發生的事。

  這份詢問,帶著對那些欺凌者的不滿,也是試圖探尋女孩的心情與感受,卻在說出口後,衍生一絲替自己不作為開脫的念頭。

  「你看到啦……沒事,只是有點爭執而已。」

  女孩遲疑了一下,然後以露出右虎牙的笑容回應道,可她的眼神卻飄移了。

  「妳的課本都被撕爛了……」

  意識到女孩笑容的複雜,南翔的不適不只是胃痙攣,就連心臟都在絞痛。

  「那確實是有點野蠻,不過她們本來就是這種性格的人。」

  女孩的輕描淡寫使南翔胸口的疼痛更加強烈,不禁回想起分班後的種種,產生了這樣的直覺:

  「妳叫我別再去妳們班的時候,其實就已經被她們欺負了吧?」

  被南翔說中真相的女孩,笑容瞬間凝固,只是怔怔看著他,一句話也沒說。

  「為什麼不告訴我?為什麼到現在都還在我面前裝沒事?」

  「夠了!」女孩打斷他,聲音因激動而拔高,「跟老師說都沒用了,告訴你幹嘛?你能做什麼?像剛剛那樣跑掉嗎?」

  話一出口,她立刻咬住下唇,將臉側向一邊。沉默了幾秒,才用帶著鼻音、生硬的語氣說:

  「你來了,只會讓事情變得更糟。」

  「我只是想要看到妳的笑容。」

  這句話,自失神的南翔口中發出。這使女孩下垂原本緊繃的肩膀,面部的肌肉甚至抽動了一下。

  「趙南翔,你還真擅長說好聽話。」

  冷笑說出的這段話語雖是肯定的驚嘆,語氣卻充滿女孩對南翔的不可置信。

  「我是真心的。」

  南翔認為已經沒有回頭路,只能堅信自己所說的並非謊言。可當他邊說邊將右手按在胸口上時,卻感覺更加心虛。

  「說出這種話,你不怕下地獄嗎?」

  女孩冰冷冷的話語,使南翔回憶起那熟悉的胃痛,但他仍堅持這份真心。

  「如果這樣能讓妳好過一點,」他幾乎是囁嚅著,「那我下地獄也行。」

  女孩愣住了。

  她看著他,彷彿第一次看清那張小丑面具下的真空。淚水終於從她臉上滑落,但她沒有哭出聲。

  「那就握住我的手……好嗎?」

  女孩向南翔伸出手,手腕微微顫抖,彷彿托著一件過於沉重、她自己也即將無法承受的東西。

  南翔盯著那隻顫抖的手,心如刀割,卻又詭異地感到一絲找到同類的慰藉。這念頭讓他噁心,面具下的臉龐因這矛盾而扭曲。

  明明聽到叫他伸手的聲音,甚至一次比一次聲嘶力竭,但現實中的南翔,只是站在原地嘴巴微開地看著女孩。

  就算目睹女孩因他的沉默,縮回手轉身離開,睜大雙眼的南翔還是沒有挽留和解釋。

  「像我這種人,根本沒資格伸手……」

  回過神時,天空已不見烏雲密佈,但太陽也快落下,那自屋簷滴落的水聲,彷彿是心頭滴血的聲音,使喃喃自語的南翔臉色發白。

  §

  那天過後,南翔一如往常的上學放學,直到和班上常找他說話的女同學聊天,他才意識到,或是說不得不承認,那天的不伸手造成多深沉的傷害。

  「原來你和那個被全班欺負的女生認識啊……」

  女同學推了推眼鏡說道,那雙在鏡片底下瞇著的眼睛,似乎在隱藏對女孩遭遇的遺憾。

  「全班?不是只有幾個女生嗎?」

  南翔睜大了眼睛。那不只是震驚,還夾帶想要否決這種加劇罪惡感的說法。

  「確實有人在說是由幾個女生起頭的。」

  對方先是困惑一下,才給出知道的訊息。

  「你有聽說她們為什麼要這樣對她嗎?」

  南翔連忙追問,卻發現這樣的自己,就像那個在騎樓逼問女孩的卑劣小丑。

  「這眾說紛紜欸,有人說她勾引班上一個的男生,之後又把他甩掉,也有人說她在班上不怎麼搭理人,讓人覺得自以為是……我是覺得這都是藉口,欺負人就是惡劣。」

  說完,女同學伸手拿起桌上的水壺喝了一口。南翔則是低下頭不語,胸口因滿腔怒火而悶燙。那不只是對欺凌者,也是對無能的自己。

  「但她的脾氣也挺硬的。聽我三班的朋友說,她每次被欺負,就算知道沒用,仍會和老師告狀,還會幫被欺負的朋友說,就像是半故意把炮火集中在自己身上。」

  女同學繼續平淡地說著自己聽聞的訊息。

  「他們班老師都不管的嗎?」

  快窒息於自責的南翔,本能將這一切轉為對老師的歸責。

  這確實是事實,南翔只是個孩子,老師則是代表規矩和權威的存在——儘管他心知肚明,這說法不過是他想讓沒伸手的自己好過點。

  「聽說有罰抄課文和寫聯絡簿,但好像就這樣吧……大概也覺得麻煩,所以不想多管。」

  南翔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就怕多餘的言論,會讓女同學看穿自己才是讓女孩最受傷的存在。

  「不過幸好她轉學了,至少不會再被欺負。」

  可對方接著說的話語,讓南翔下意識語調上揚的重複了「轉學」那個詞。 

  「她父母那時候氣到跑來學校,想要和全班對質,最後是被校長勸去校長室的。你不知道嗎?」女同學挑挑眉反問道。

  在南翔看來,那眼神的不可置信,是對於他與女孩之間連結的質疑,更是針對他對女孩遭遇不作為的起疑。

  於是,當天一放學,南翔背起書包就邁開讓所有同學驚訝的步伐,跑到女孩家門口按了門鈴。

  然而,不管他怎麼按,按到眼淚都潰堤,那道門仍沒有打開,得到的只有隔壁鄰居前來的關心和「他們上星期就搬走了」的回覆。

  走在回家路上的南翔才明白,最可怕的不只是人們驟變的臉色,還有和重要之人的連結,只剩下過去的種種可以證明。

  就這樣,南翔開始反覆回憶和女孩的往事。

  哪怕是微不足道的細節,他也不想放過,只希望從中得到女孩留下的一絲溫存,因而發覺那場大雨裡她離開的走路姿態,和兩年前出現在他面前時並無不同。

  只是,那已不是迎他而來的清新春風,而是離他遠去的決絕秋風。

  南翔開始發笑。

  起初只是肩膀聳動,接著變成了無法抑制的無聲狂笑,笑到眼眶迸淚,笑到胃部抽筋。

  南翔衝到洗手台前,把冷水狠狠拍在臉上,試圖洗掉什麼。可當他抬起頭,鏡子裡的那張臉,嘴角依舊掛著一個標準的、討好的弧度。

  他用力去掐自己的臉頰,感到疼痛,但那笑容像是肌肉本身的記憶,紋絲不動。這才明白,不是面具長成臉,而是他的臉早已萎縮成面具的形狀。

  也是從那時起,南翔遺忘了女孩的名字,可與其說是想不起來,那更像是不敢去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