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癒傷口(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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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8-22
他的一句話,讓我猶豫了一下,心裡充滿了複雜。
張柏睿見我沒回應,誤以為我沒聽懂,所以他緊接著補充說明,「如果你沒辦法臨摹宰恩的肖像,更沒辦法將腦中的靈感和手同步的話,那試著畫我的肖像怎麼樣?因為是有別於以往的主題或許可以起到恢復作用。」
我不敢告訴他,其實我不是沒聽懂,其實是他那句話讓我嚇了一跳,讓我一時無法回應。
我害怕他會誤會我,會覺得我多心,但那句「試著專注在我身上⋯⋯?」,真的很容易讓人產生誤會。
我裝作若無其事的回應他,「我覺得這個想法挺好的,要不要現在就嘗試看看?」
「你確定可以嗎?如果今天狀態不太行,我們可以約下次。」張柏睿用著疑惑的眼神看著我,即便我說了可以現在嘗試,他還是擔心著我是不是在勉強自己。
「我想現在就試試看,如果真的不行了,我會停止作畫休息的。」
看我那麼堅持的想繼續,張柏睿也不好意思再多說什麼,只是他再三叮嚀我只要有點撐不住了,就要立刻停筆。
接著,我請他坐在沙發上隨意休息,而我返回座位調整畫架位置,盡可能對準他所在的方向。
當我喬好畫架的位置後,我往張柏睿的方向一看,那模樣令我有些止不住笑意。
他的坐姿未免過份僵直了吧,加上表情也是過於生硬,害我瞬間聯想到摩艾石像。
我想試著在憋笑,但好像不太行,身體抖動的樣子反而讓張柏睿誤認我是不是不太舒服,他說:「宏宇你還好嗎?」
雖然張柏睿眼神和語氣的關心有到位,但肢體僵硬如雕像。
我盡可能地憋住笑意,冷靜的和他反應問題,「我沒事,但我想跟你說一件事。」
張柏睿一臉「發生什麼事了嗎?」的樣子看著我。
「就是⋯⋯你不用那麼死板的坐著,做自己的事就可以了。不管是想和我聊天還是累了想躺下休息都沒事,我不希望我的模特像個雕像一樣死硬在原地。」
聽到我的反應後,張柏睿的表情終於放鬆了些,姿勢也不再僵硬。
他勉強笑了笑,語氣帶著一絲歉意,「對不起,第一次當模特,我不知道怎麼做才不會像石像一樣。還好你有跟我說不用那麼僵硬,不然我還以為自己要像個雕像一樣維持一個小時以上。」
這點他就和許宰恩就大不相同,讓我覺得很有趣,以前許宰恩在當模特的時候總是特別吵鬧,還像條毛毛蟲一樣四處扭動著完全坐不住,非得往他身上打一拳才肯安分一點。
「我如果不說你可能真的會變成摩艾石像吧?」我笑著回應他。
好了,模特的問題解決了,接下來要解決的是我自己⋯⋯。
看著眼前的畫布,我吞了吞口水,沒來由的感到緊張,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太久沒這麼長時間待在畫室了。
大腦其實早就思緒短路了,但我還是試著朝著空白畫紙上打草稿,但最糟的情況發生了——
我的右手顫抖得無法控制,鉛筆在紙上不斷偏離軌跡,像是要脫離我指尖的控制。
一用力握緊筆,手心就不停地出汗,我想試著壓制住這一切,可是根本沒辦法,就像是在與我的意識作對。
『怎麼辦?怎麼辦?完蛋了。』
『為什麼停不下來?不要再抖了啊!』
『⋯⋯果然還是要放棄嗎?』
心跳也不自覺地加速,腦中逐漸感到混亂,我只能不斷地告訴自己,「簡宏宇你冷靜點。」
「宏宇啊,你看著我。」
一瞬間,我被龐大的聲音給吸引過去,聲音充斥著整間房間,彷彿還在迴盪著。
我朝著張柏睿的方向看去,他那堅定的眼神似乎在告訴我「不要想得太複雜,我就在這陪著你。」
不知怎的,我慢慢地安定了下來,深吸一口氣,回到畫布前,所有的焦慮似乎在一瞬間被他給吞噬。
也許是還擔心我有些焦慮,所以張柏睿開口詢問:「我可以問一個問題嗎?」
「什麼問題?」我回應他。
張柏睿指著沙發上方的畫像,他說:「我想問為什麼這幅畫是畫宰恩的背影而不是正臉?而且那幅畫作跟其他作品相較起來,不管是色彩的豐富度還是技巧都看起來挺生疏的。」
張柏睿提問讓我稍稍頓了一下,不過我能理解他為什麼會這麼問。
它和牆上其他作品來比較是格外突兀,技術上也明顯較為生疏,但那幅作品看似沒什麼特別之處,可它卻是奠定了我未來生涯的第一幅作品。
本來,我是想邊畫的過程邊回答的,但再次下筆後還是會不停的去在意手抖問題,別說專心在作畫上了,想從容的回答他問題更是不可能。
我嘆了口氣,決定放慢下筆的速度,試著把注意力分給剛剛張柏睿所詢問的問題,藉此分散我對手抖的焦慮感。
我低著頭回想起當年的過往,然後徐徐地回答他,「⋯⋯以前畫圖的時候其實不會特別思考要畫什麼或者要用什麼畫。一直以來都是看見什麼、想到什麼就隨筆塗鴉,對我來說畫畫就是一件隨心所欲的事。」
其實那時候的我壓根沒想過畫畫會變成一輩子的事。
「當我決定朝著美術方面發展時,我下定決心不再只是隨筆塗鴉,而是畫出一幅真正完整的作品。可笑的是,真開始動筆時,我才發現自己什麼都不會。」
我抬起頭看眼張柏睿,想觀察他時,剛好和他對上了視線,那一剎身體又反射性地避開對視並將頭埋回畫紙上。
我試著用眼角的餘光去偷看他,和我截然不同的是他依舊盯著我看。
我很佩服他,他的目光從來都不會去閃躲,而是不斷地直視著前方,一點也不害臊。
不過,我發覺現在一邊跟他說話一邊畫畫,好像比剛才的狀態好很多,所以我選擇接續剛剛尚未說完的話題,「我先說一下這邊的『不會』是指使用的繪畫材料上。雖然使用色鉛筆勉強可行,但我認為還不夠正式。」
「而且,我的素描也不怎麼樣,更別說油畫了,那種東西對當時我的來說根本遙不可及。也因為這樣,那段時間裡我一直在鑽牛角尖著。」
此時的我手突然停了下來,獨自竊笑了一下。
看著我的笑顏,張柏睿疑惑的接著問:「後來怎麼樣了?」
「應該是高二寒假的時候,許宰恩在我家翻箱倒櫃,不知道從哪裡挖出一盒舊水彩。他滿身灰地湊過來,笑嘻嘻的遞給我說:『欸,你看我找到很舊的水彩欸。』」
許宰恩翻箱倒櫃的代價是把自己全身弄得髒亂不堪,那副模樣依然在腦中揮之不去。
「那一瞬間,我就認出來那盒水彩。」
「啊!你等我一下。」我畫筆放下,走到桌邊開啟抽屜,拿出那個熟悉的鐵盒,隨即用手輕撥掉上頭的塵埃。
打開盒蓋,一股熟悉的塵封氣息撲鼻而來,裡面除了有乾硬的顏料,還有些零碎的小物件。
「那是我媽媽買給我的第一個美術用具。」我走到張柏睿面前輕聲說。
張柏睿疑惑地看著我,像是等我繼續講解。
「那盒十二色的水彩,在外人眼裡可能算不了什麼,但對我而言,那是第一份禮物。」
「就算水彩已經乾硬到再也無法使用了,我還是把它們保存在這裡面,畢竟是我永遠最珍貴的寶物。」
我把鐵盒蓋上放到一旁,緊接著和張柏睿分享這不為人知的故事。
「那時候,我年紀小,但能隱約感受到家裡過得不算寬裕。只要看見媽媽捏緊手中的鈔票,眉頭微皺記帳的樣子,我心裡總會不安地揣測接下來的生活。所以,學校要準備什麼用品時,我幾乎不會主動說。通常都是我媽事後發現,或是老師提醒,她才會知道。」
「她常要我別憋著不說,但我從沒照做過,那時的我想法很單純,我只是想減輕她的負擔。」
我說到一半,才察覺到張柏睿從頭到尾都專注在我身上,他的眼神從不飄移,表情也沒有透漏一絲「我沒興趣、很無聊。」的樣子。
誇張一點形容的話,好像他連呼吸都怕打斷我一樣。
這讓我有種被重視的感覺,使得我不自覺地笑了來,我發自內心的告訴自己也要努力不必開和他的對視,就像他對待我一樣。
我緊接著繼續說道:「有次,美術老師提醒我們下次上課要帶水彩,結果上課那天班上同學都帶了,唯獨我沒帶。我照樣沒開口,還騙老師說自己買了但忘在家裡。」
張柏睿好奇的反問我,「你的媽媽真的都不會知道嗎?」
「我媽媽工作很忙,所以不怎麼檢查聯絡簿,大多時候我都是自己蓋章而已,結果呢⋯⋯。」
「結果?」張柏睿的表情很明顯在告訴我『別再賣關子了』。
「結果那天放學,她突然說要檢查聯絡簿。」我頓了頓,腦中浮現那一幕。
「她大概翻了一下後什麼也沒說,只是拉著我去文具店買盒水彩。買完後,她蹲下來對我說——」
我試著模仿媽媽當年的語氣:「我們家的錢可能沒有很多,但買你的東西還是綽綽有餘的。所以絕對不要忍著,有什麼需要就開口。省錢這事還輪不到你這種小毛頭來煩惱。」
張柏睿沉默了很久,才低聲說:「難怪你會把它收得這麼好。」
那時候,我無法理解當時媽媽看著我的神情,我只覺得她是在責備,可當我長大以後,我才終於明白,她只是想讓我走得更遠,而不是因為過度的壓抑而對未來失去探索的慾望。
「總之,許宰恩翻到那盒水彩時,我就明白自己想走的美術路了。最後,因為我想馬上使用那盒水彩畫圖,硬是拖著許宰恩這個現成的模特出門。」
「不過那盒水彩太舊了,大部分的顏料都乾硬化了,能用的顏色剩沒多少,所以那幅畫的色彩才沒那麼亮眼。可是啊,它卻是我最喜歡的一幅作品。」
沒想到說完這麼一長串的故事後心情非常的忐忑,我想,是因為從來沒有跟別人開口說過這件事的緣故。
我正準備把鐵盒放回原位,心中還殘留著一絲不安,卻被突如其來的鼓掌聲打斷。
我被掌聲愣住,當我轉過頭時,只能看見張柏睿猛地拍了拍手,臉上的笑容像是陽光灑進了我的心中。
他見我訝異,連忙停下來,語氣急促卻真摯地說,「啊、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只是聽著聽著,不自覺就想鼓掌。」
「我真的有被感動到,或者該說……敬佩。不管是你,還是你媽媽,都很厲害。」
那一刻,我一時分不清自己心裡湧上的情緒。
他每一次的行動總能超出我的想像,僅僅是單純的欣賞與敬佩,讓我體會到從未擁有的感受。
過去,跟別人一起聽到這種陳腔濫調故事,他們總會露出遺憾、悲傷、甚至帶著憐憫的神情。
但他沒有,他的眼裡沒有我熟悉的那種「好可憐」的溫柔,而是純粹、直接的欣賞,彷彿我值得這樣的掌聲。
這樣的目光我不習慣,卻又忍不住沉溺在這份真誠裡。
我在想,當初許宰恩是否也是被這份『真摯』給打動的吧。
「你是第一個知道我使用水彩的意義的人。」我下意識脫口而出,這是連許宰恩都不曾知道的秘密。
他忽然握住我的雙手高舉,語氣裡滿是興奮。
我被嚇得一怔,本想抽回來,卻又被他眼裡的光給定住,只能任由他拉著,「哇,我現在是第一個知道未來名畫家背景故事的人嗎?」
他眼睛發亮,緊接著又說:「你願意告訴我這些,我真的很開心。搞不好⋯⋯這還能成為展覽的主題!」
大概是意識到自己太過興奮,張柏睿稍稍收斂了些,接著,我們倆又回到最一開始的平靜,我們什麼也沒說只是默默地回到原位繼續原本的繪畫。
沒想到我們會在一個話題結束後,迎來如此微妙的氛圍,不過自白後,我感覺好像能重新專注在畫肖像這件事上,這點讓我很是滿意,宛如心中的一道大門被重新打開一般。
尤其,手也沒有一開始那麼抖了,看著雙手如此平穩的狀態,心中的情緒都亢奮起來了,這一刻,我感覺可以久違的完成一幅「完整」的畫作了。
在如此高強度的專注度下,我真的完成了一幅「完整」的畫,我請張柏睿走過來看一眼成品。
走過來之前,他就因為我狀態好轉而替我感到開心了,沒想到看見畫以後,他的嘴角上揚的幅度比剛才還誇張。
他興奮地拉著我的手大聲說:「我就知道你還是畫得出來的,畫得很棒欸!」
「畫是畫出來了,但我還是覺得有點⋯⋯。」正當我想說點什麼時,張柏睿趕緊打斷我的話。
「宏宇,你得往正面去想。我知道你很不容易,但你得相信自己。」張柏睿語氣中帶著一種安慰,卻不失堅定,彷彿他早就知道我能走出這一步。
「如果一昧的去追求以前的標準,你只會越來越沒有動力面對。所以你必須承認,這幅畫作看起來並沒有你所想像的那麼糟,我不接受反駁哦。」
我得承認確實如同張柏睿說的,自沒辦法畫畫以來,我一直不斷地使用以前的標準來「復健」,反倒越畫越糟糕,心態也逐漸的從原本的積極轉變成放棄。
就算想反駁我也沒有能反駁的論點,所以我什麼也沒說只是默默的點頭。
看著我願意認同他的看法,張柏睿笑著往我頭頂來回搓揉了幾下,然後隨即看了下自己手錶上的時間,「既然畫已經完成了,今天的任務也就結束了。不過我們應該也沒想到會弄到現在,居然已經要七點了。」
「那要叫外送一起吃嗎?」
聽到我的回應,他眼睛瞪得其大,大概是沒想到我會主動邀約他留下吃飯。
其實就連我自己也沒想到我居然會有問他要不要一起吃飯一天,之前的我只會想著要趕緊散會。
我裝作無所謂的樣子繼續說,「不要就算了。」
「我怎麼會不要呢,宏宇你有想要吃什麼嗎?」他笑著馬上回應。
「隨便。」
今天一天下來我們都似乎又更認識對方一些,了解了那些不為人知的故事。
對我而言,或許這樣的深層交流反而是向前邁進的起點,就好像停擺的時間重新開始流逝一樣。
直到前陣子,我都還不斷地懷念著過往,我總是祈禱著希望一覺醒來時間能回到最美好的時光,只因為我不敢面對現階段所發生的事實。
現在呢,我卻能平靜的和新認識的朋友聊著過去的點點滴滴。
應該是一個好的開始?
如果許宰恩還在,也許我和張柏睿可能會用另一種方式認識對方,又或者我們根本不會有任何交集。
但現在的我們,卻因為他才走到這裡,這段緣分,從一開始就是圍繞著他。
而透過張柏睿,我得以重新認識許宰恩,也重新認清自己所逃避的一切。
這樣的結果,我忽然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接下來的變化,我是該感激還是該遺憾呢?
但不管怎樣,這份情誼、這段經歷,已經刻在我的生命中,無法抹去了。
謝謝你,也對不起你,許宰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