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異國風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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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8-17
江戶清晨的空氣,混雜著海潮的咸澀、市井的喧囂,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硝煙味。
十九世紀中葉,美國海軍將領佩里率黑船叩關,與德川幕府簽署《神奈川條約》,打開了日本的國門。
這一事件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千層漣漪,日本各藩志士十分氣憤,支持天皇、推翻幕府的倒幕理論與倒幕派於焉而生,他們計劃武力討幕,逼迫德川幕府交出實權,從而實現「王政復古」,藉由天皇親政來推動日本國內的改革。
日本的時局暗流洶湧,尊皇攘夷派與佐幕派的角力,讓江戶這座繁華的城町也蒙上了一層不安的陰翳。
寬永寺的晨鐘穿透薄霧。
在江戶下町遠離主街喧囂的一隅,有一間藥鋪,它鋪面不大,卻收拾得異常整潔,瀰漫著淡淡的草藥清香,檐角垂著褪色的風鈴,門楣上掛著塊暗紅木匾,木匾上用如松煙般飄逸的字跡寫著「遺世堂」三個漢字。
藥鋪的店主是一位名叫新垣龍藏的青年,他容貌俊逸,身材頎長結實,眼外眥斜下半分生著一顆硃砂淚痣,睨人時彷彿欲語還休,他的氣質沉靜如水,彷彿時光在他身上流淌得格外緩慢。
這日藥鋪里暫時沒什麼客人,龍藏正低頭研磨藥材,動作不疾不徐,彷彿與世隔絕。
「又是不太平的日子啊。」末了,龍藏放下藥杵,給自己沏了杯濃茶,輕輕地啜上了一口。
他望向巷口,黑船來航的炮聲彷彿還在江戶灣的浪里翻滾,武士浪人們的腰間開始掛起洋槍,一隊同心差人正在撕下被倒幕分子悄悄貼在街頭的宣傳「尊皇攘夷」思想的帖子,同時驅散圍觀的民眾。
「感覺像是回到了明末......」新垣龍藏不由感慨道,思緒飄回他還是作為「夏遠」生活在故國大明的時候。
眼前的光景漸漸模糊、扭曲,最終被另一幅更為慘烈、更為絕望的畫卷所覆蓋。
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混雜著焦糊味和屍骸腐爛的惡臭,彷彿再次塞滿了他的鼻腔。
和當下籠罩著全日本的火藥味不同,那是更早的,屬於另一個王朝崩潰時的血腥氣。
作為一名孤獨的長生者,夏遠見證了明王朝是如何衰微,直到有一天,李自成、張獻忠等人起兵造反,吳三桂引清軍入關,鐵蹄踏破山河,烽火點燃了神州大地。
夏遠記得自己是如何像一葉浮萍,在混亂的流民潮中掙扎前行,他的腳下是泥濘的、被血水浸透的土地,耳邊是婦孺絕望的哭嚎、兵刃相接的刺耳銳響、以及房屋在烈火中轟然倒塌的巨響,曾經繁華的城池,一瞬淪為修羅煉獄。他親眼目睹人相食的慘劇,親耳聽見瀕死者對蒼天無力的詛咒。
那些慘絕人寰的景象,如同烙印,深深刻在長生不老的靈魂里。
幸而憑著不死的特性,以及憑著長生多年積累的物質基礎,夏遠還是爭取到了東渡日本的機會,成為那個時代下少數背井離鄉、死裡逃生的「幸運兒」。
「東渡……」龍藏低低地呢喃,目光失焦地望著藥鋪門外被風吹得打旋的落葉。
那是怎樣一段艱險的航程?記憶里是鉛灰色的、怒濤洶湧的大海,簡陋的船隻在滔天巨浪中如同一片枯葉,隨時可能被撕碎,船艙里擠滿了和他一樣倉皇逃離故土的絕望之人,汗臭、嘔吐物的酸腐氣息令人窒息。
當日本列島那黛青色的、陌生的海岸線終於出現在視野盡頭時,他們這幫「明的遺民」爆發出的不是歡呼,而是劫後餘生、近乎虛脫的悲泣。
夏遠在亂世中幾乎散盡多年來的所有積蓄,才換取到東渡日本的機會,當他踏上這片土地時已是孑然一身,只有懷中幾件和秋咫有關的舊物,比如那枚「平安喜樂」發簪,南海鮫人贈與的鮫綃,秋咫兒時的木鳶.......以及那副,承載了樂極生悲之回憶的雙魚杯。
他們這群難民在這陌生的島國語言不通,風俗迥異,當地人也難免對他們這些異邦人懷有警惕與排斥。
夏遠像一粒塵埃,小心翼翼地融入這片陌生的土壤,為了生存,他曾干過最辛苦的勞役,也做過最沒有尊嚴的活計。
但他終究還是熬了過來,長生帶來的無盡光陰,足夠他學會一口流利的日語,足夠他融入江戶的市井,變成一個比日本人還地道的日本人,甚至建立起這間小小的「遺世堂」。
他幾乎收斂了所有屬於「夏遠」的鋒芒和過往,將自己深深埋藏在這個「新垣龍藏」的身份之下,如同一塊被海水反覆沖刷、稜角盡失的礁石。
唯有夜深人靜,對著那幾件從故國帶來的舊物時,那百年前撕心裂肺的痛楚才會再次清晰地湧上來,提醒他「夏遠」的存在,提醒他那個刻在靈魂深處的名字——秋咫。
想當初他最痛苦的時候,甚至曾枉顧形神俱滅的風險多次嘗試自殺殉情,但恐怖的自愈能力只能帶給他巨大的疼痛而不能讓他如願。
即便他不吃不喝多日絕食,身體也只會感到口渴飢餓並瘦削到一定程度,但就是不會死——它像是能夠直接吸收周圍空間里的能量。
長生不老,青春永駐?呵,不過是神明最惡毒的玩笑,它鎖住的是他的魂魄,讓他背負著沉重的過往,在時間的洪流中永無止境地漂泊。
每一次王朝更迭,每一次人間慘劇,都像一把鈍刀,反覆凌遲著早已傷痕纍纍的心——他以為自己早已麻木,早已習慣這永恆的孤寂。
直到黑船那震耳欲聾的炮聲再次劃破寧靜,直到江戶街頭開始瀰漫起與熟悉的、山雨欲來的躁動與不安。
被撕下的「尊皇攘夷」帖子,眼神日漸茫然的民眾,差役驅趕人群時粗暴的呼喝……這一切都像一把鑰匙,猝不及防地打開了記憶深處那扇塵封的血色之門。